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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我突然想起你的臉

時間:2024-11-05 05:00:47

●文/張愛笛聲

嘉琳推薦:在外婆去世兩年裡都沒有掉過一次眼淚的她,突然控制不住落淚。

chapter1

蘇喜出生在一個較為殷實的家庭裡。她的父母年輕時本來是一家工廠的工人,但因為讀過大學而且工作努力,慢慢的,爸爸升到了副廠長的位置,媽媽也成為廠裡的會計。工作繁忙的爸爸媽媽無暇顧及蘇喜,她才剛滿5歲,就把她放在了外婆家,由外婆撫養長大。

在蘇喜的記憶裡,外婆曾是一個與衆不同的人。她們住在外公生前單位分發的小公寓裡,房子的年齡有點大,外表看起來已經稍顯破舊。公寓的斜對面是一家幼兒園,蘇喜就在那裡念書,每天由外婆牽着她的手,把她送到裡面去。幼兒園再往前走是一個菜市場,人聲鼎沸,積水漫過鞋尖。外婆每天早上都會在鏡子前拾掇大半天,蘇喜就背着小書包在旁邊候着。她看着外婆先是用木梳子把頭發輕輕地梳一遍,然後換上一身整潔修身的黑色連衣裙,再從她的首飾盒子裡捧出一串珍珠項鍊,緩緩環繞在脖頸上。又打開一個小瓶子,用手指輕輕地從裡挖一小塊抹在手腕上,再順着手腕往手背上抹勻……一股淡淡的清香飄進蘇喜的鼻子裡,她至今都記得那個名字:老上海姊妹雪花膏。外婆是上海人,帶着上海人特有的精緻與講究,就算是挎着菜籃子去買菜,她也必定要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大方得體。

外婆的家境不差,嫁給了外公後也一直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她受過教育,自然就不願意與身邊目不識丁的老太太們打交道。老太太們打麻将的時候,她在家給蘇喜做布鞋子,鞋子面上有她精心繡出來的圖案,比市面上賣的布鞋子要好看得多。她教會了蘇喜下圍棋,婆孫兩人手執黑白兩子,能打發整整一個下午無聊的時光。外公去世後,蘇喜是外婆唯一的陪伴。

蘇喜到現在都記得這樣一個場景,甯靜的午後,外婆坐在搖椅上喝茶,她調皮地跳上外婆的膝蓋,外婆把她抱在懷裡,和她說很多很多的話,她記得最清楚的,是這麼一句:“不偷、不搶、路不拾遺。”

在外婆眼裡,隻有小氣的、沒有教養的人才會斤斤計較,才會有第三隻手,才會貪小便宜,而她教出來的外孫女,絕對不能有這些壞毛病。

chapter2

蘇喜小學時候的同桌,一直是同一個女孩,她叫徐小唐。徐小唐的爸爸是公安局裡的一名小職員,媽媽是蘇喜父母廠裡的同事。徐小唐的媽媽和蘇喜的媽媽關系不錯,蘇喜媽媽因為工作繁忙抽不出身回來看望蘇喜時,便常常托徐小唐媽媽帶些衣服鞋子、營養品回來給蘇喜和外婆。

因為家境好,蘇喜媽媽帶回來的東西自然就會“高檔”很多。當徐小唐還在穿着二十元一件的T恤時,蘇喜已經在穿淑女屋的裙子了。當徐小唐在啃着一塊錢兩包的辣條時,蘇喜卻在香草味和榛子味的進口巧克力中犯選擇困難症。蘇喜講義氣,和徐小唐成為好朋友後,常常邀請她到家裡來玩,因為家裡總有很多好玩的玩具和好吃的進口零食,她沒有人可以分享。可是,外婆卻不怎麼喜歡徐小唐。

她總是帶着憐憫的姿态去看徐小唐,這種居高臨下的态度總是讓蘇喜在小夥伴面前感到很難為情。比如外婆曾當着徐小唐的面說,“這孩子,你看這大冬天的怎麼不抹點潤膚霜呢,你看這臉,這手,還有這嘴唇,幹得都不行了,我們家蘇喜,一到秋天就注重保濕護膚,畢竟是女孩子……”

徐小唐窘迫得把手背到身後,用舌頭舔了舔嘴巴,局促地站在原地,低下了頭。

外婆會做好吃的糕點,海棠糕、定勝糕、松糕、蜜糕,老上海傳統的糕點外婆會做上好幾樣。糕點端上桌後,蘇喜就會邀請徐小唐和她弟弟一起來吃。

是的,徐小唐還有一個弟弟,因為這個弟弟,徐小唐家裡被罰了好幾萬塊錢,如果不是因為父母的超生,徐小唐大概也能和蘇喜一樣穿上淑女屋的裙子,吃上法國進口的巧克力。

姐弟兩個一看到桌上擺滿的糕點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左一個右一個地塞到嘴裡,蘇喜也不由得伸手抓了一個海棠糕,還沒放進嘴裡就被外婆用手打落。重力落在蘇喜的掌心,她聽到外婆在旁邊用嚴厲的語氣說,“你抓什麼抓,是餓死鬼嗎?你知道手上有多少細菌嗎,好的不學,壞的倒學得挺快!”

蘇喜讪讪地走去洗手,看到徐小唐也憤怒地打了一下她弟弟的手,“吃什麼,我們一副窮酸粗鄙樣,讓人看不起了,走,回家去。”

那時候,蘇喜和徐小唐都是小學六年級,當徐小唐說出“一副窮酸粗鄙樣”這幾個字的時候,蘇喜第一感覺是徐小唐的詞彙量真是太豐富了,第二感覺是,外婆實在太過分了。

她去和外婆争辯,外婆不緊不慢地喝下一口茶,說:“蘇喜,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你近着怎麼樣的人,以後就會成為怎麼樣的人。外婆不希望你以後成為一個沒有修養、舉止粗俗還沒有見識的人。”

12歲的蘇喜面臨第一個選擇題,是相信外婆,然後遠離徐小唐,或者是去和徐小唐道歉。

她選擇了相信外婆。

Chapter3

可是外婆錯了。

初二那一年,蘇喜的媽媽因為挪用公款被抓去警察局調查,聽說親自抓走她的那個人是徐小唐的爸爸,蘇喜沒有親眼見到,但緊接着就聽到有人議論說其實是徐小唐的媽媽舉報了她的媽媽。再然後,蘇喜爸爸受牽連丢掉了副廠長的位置,降為一個小小的技術員。

蘇喜的爸爸受不了這種打擊,職位連降幾級的現實讓這個人到中年的男人灰心喪氣,終日酗酒。

蘇喜年紀雖小,卻隐約覺察到家裡是出大事了。她擔心媽媽,卻又十分不理解她,家裡條件已經很好,為什麼她還要去做貪贓枉法的事情?還有徐小唐的媽媽,她是媽媽在廠裡最好的朋友了,她怎麼會親自舉報了她?

蘇喜小小的腦袋還沒想清楚一些事,外婆就把家裡的一套房子賣掉了。她說,這個世上沒有用錢辦不到的事,某某家的兒子搶劫被送到了監獄裡,花了錢不一樣能撈出來。

七十幾歲的外婆輾轉托了幾層關系,終于和當地的警察局局長搭上了關系。從局長家裡出來後,外婆顯得十分高興,她和蘇喜說,“他把錢收下了,把錢收下我就心安了,你媽媽應該沒事了。”

可是外婆還是想得太簡單,蘇喜的媽媽很快被查實罪名,判了六年。審判結果出來的時候,外婆在家氣得快暈倒,她拍着桌子喊,“那是一套房子啊!我把一套房子給了他,他竟然不幫我把我的女兒救出來,畜生啊!”

外婆到警察局門口去鬧,去哭,每次都被人架上警車送回來。人們都說,這老婆子受不了打擊,神志不清了。蘇喜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失态的外婆,外婆從來不哭,也幾乎很少憤怒,可是這一次,她唯一的女兒要在監獄度過六年,她怎能不心急如焚?

走投無路之下,她竟然還去求徐小唐的媽媽。外婆讀過書,可她不懂法,已經判了罪的人又怎麼那麼輕易地還能放出來?她不懂,她差點跪在徐小唐媽媽的面前。

蘇喜攙扶着外婆走回家,耳後還回蕩着徐小唐媽媽說的那句,“你們别怪我,她是真犯了法,她偷拿了那麼多的錢,如果再晚幾年,她肯定被判得更重。我沒錯。”

是啊,蘇喜想,她沒錯,錯的是媽媽,一個貪念毀了一個家庭。

Chapter4一個房子沒了,家裡大部分的錢也拿去填補媽媽挖下的窟窿,蘇喜後來也知道媽媽是受了人的蒙騙,想要賺更多的錢,然後再把工廠的款填上,可她怎麼知道,這是違法的事,一旦做了就必須付出巨大的代價。

蘇喜和外婆、爸爸三個人住在小公寓裡,爸爸依舊精神不振,每頓飯都要喝點酒,奮鬥大半輩子的事業就這麼沒了,蘇喜理解他的苦楚,所以也總是任由着他。

蘇喜曾想過要轉學。從前的她高調也驕傲,吃的用的都比同學的要好,身邊的同學都知道她的家境。這一下子出了這樣的事,她實在很不想面對别人的風言風語。當然,她最不想面對的,還是徐小唐。

她躲了徐小唐好幾天,最終還是躲不過。徐小唐找到她的班級,拉着她到走廊上“親密談心”。先是假裝好心地問候了一下蘇喜媽媽的現狀,然後囑咐蘇喜不要太悲傷,還是要好好兼顧學習。末了才說,“蘇喜,你知道嗎,我從小就羨慕你,羨慕你小小年紀就去過香港澳門,還去看過周傑倫的演唱會,可我呢?我連去你家吃個餅都是一副窮酸樣,被你外婆看不起……”

她果然還記得。

“你家出事了,說真的我挺高興的,你終于不能擺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了,你和我們一樣了,甚至比我們更慘。你知道嗎,今天早上,我媽看到你外婆在菜市場買減價菜,一塊錢的菜價你外婆生生要壓到五毛,就差跪在地上求人了,哈哈。”

“你胡說!”蘇喜氣得想要打徐小唐,“我外婆不會這樣做的!”

那天晚上回家,蘇喜看到餐桌上擺着的兩個菜,一個是豆角炒臘肉,一個是水煮青菜,菜葉子都黃了,盡管外婆一雙巧手,也不能将它們變得精緻而美味。

蘇喜隐約覺察到,大概徐小唐說的是真話。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去問外婆,“外婆,我們家真的變得很窮很窮了嗎?”

外婆摸摸她的頭,說,“沒有,隻是要存着錢讓你上大學,不能亂花了。”

蘇喜用哀求的語氣說,“可是外婆,你能不能不要去菜市場買那些減價的菜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蘇喜覺得,很丢臉。外婆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生氣地說,“你以為我想?你以為我想死乞白賴地去讨價還價?你以為我不覺得丢臉?”

“你以為我不想安享晚年?!”蘇喜親眼看到外婆将一個熱茶杯摔到了地上,滾燙的熱茶濺到外婆的手上。

然後兩人一起哭了。

Chapter5

外婆變得越來越暴躁,蘇喜自從經過青春期的洗禮之後,與外婆之間像是隔了很多道牆。她已經很難想起以前的外婆,那個每天品茶,穿着精緻氣質優雅的上海老太太仿佛隻是外婆曾經的影子,如今的她常常會因為蘇喜多用了一點水而苛責她,會因為蘇喜要買一雙耐克鞋而埋怨大半天,會因為蘇喜爸爸沒有及時把家裡打掃幹淨而憤怒。

外婆變成了一個一點兒也不可愛的老太太。

蘇喜和外婆的關系降到冰點是在發生一件事之後。那天蘇喜在家看書,樓上的劉阿姨來敲門,說是她買給女兒的一件新衣服被風吹走了,讓蘇喜看看有沒有在她家的陽台上。

蘇喜去看了陽台,沒有。劉阿姨用惋惜的語氣說,“我們家雲雲一直想買這件外套,據說還是限量版,她大哥在美國給她買的,我也不懂,她寶貝得很呢,這會兒不見了,估計她知道後肯定會哭。”

蘇喜是認識程雲雲的,她們同一個學校,但從小到大都沒什麼交集,就是上下樓遇見了會點點頭,蘇喜也一直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畢竟那件外套真的沒有飄在她家的陽台上。

過了幾個月,天氣轉涼了,外婆遞給蘇喜一件新衣服,“給你買的,你快穿上試試。”蘇喜是真的高興壞了,天知道

外婆已經有多久沒有給她買過新衣服。她在鏡子前左瞧瞧右看看,開心地穿着上學去了。

可是沒想到隻半天,蘇喜再次在學校裡出了名。上一次是因為媽媽入獄,這一次是因為偷了程雲雲的衣服。

“蘇喜,你怎麼能這樣呢,你就算再窮,也不能拿了我的衣服啊,這是我哥給我買的,我一次也沒穿過,我媽去你家問你,你還說沒看見。你怎麼能這樣?”程雲雲的聲音越來越大,蘇喜的頭越垂越低,難道,是外婆……

她跑回家,質問了外婆。可是外婆面無異色,說,“她怎麼就說是她家的呢,這是我托你舅舅給你買的……”

“夠了!”蘇喜吼出聲,“你教我‘路不拾遺’,你教我不偷不搶,可是你呢,你為什麼要做賊呢?”

Chapter6

外婆好像越來越老了,很快,記性也變得很差。蘇喜忙于學習,高中開始住校,越來越少和外婆待在一起。曾經發生的事像一根刺橫在心口,兩人都不願提及,一提及便是無休止的争吵。

再後來,蘇喜考上了大學,媽媽也出獄,爸爸換了一份工作,家終于是好起來了。可是外婆,卻患上了老年癡呆症。她不記得任何人,隻記得自己來自上海,每天在家裡聽戲曲,做糕點。

再後來,她就走了。她走的那天,蘇喜正好在參加大學四六級考試,她沒有回去,她想,反正外婆也不記得她了。

八十歲的老人離開,蘇喜隻傷心了一小段時間便已釋懷。她有時候在想,如果他們家沒有出事,外婆的晚年一定不會是這樣的,她們婆孫倆的關系也一定不會變成後來那樣。

偶然一次家族聚會,美國的舅舅回來,他問蘇喜,“之前給你買的一件外套你外婆說你很喜歡,我這次又帶了一件回來給你,一樣是限量版,你一定也會喜歡的。”

蘇喜怔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在外婆去世兩年裡都沒有掉過一次眼淚的她,突然控制不住落淚。

她又想起那個場景,外婆把她抱在膝上,一遍一遍地重複,“不偷、不搶、路不拾遺。”

她似乎聞到了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她突然想起外婆的臉,卻不敢問外婆是否已經原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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