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獨自一人走在立交橋上,來來回回地走,走完每一條岔道,走過一個個街區;走了兩個多小時,走了一臉的臭汗,走了一身的尾氣和二氧化碳。那天爸爸和來看望我的姨媽大吵了一架,舊事重提,我父母當初分開的各種罪責歸屬被翻來覆去地咀嚼撕咬;而我也不能幸免,被強行拉着要求擺立場。那一年,我十二歲。
我曾經第一次獨自離家,坐火車到不遠外的另一個城市看江景。江邊人群熙攘,市井浮生與波瀾江景相映成趣;而我遠在人群外,因為膽怯而不敢對周遭的一切放松警惕。那一星期我繼母剛剛生了寶寶,奶奶要去外地看孩子,生平第一次把我自己放在家裡。那一年,我十五歲。
我曾經逃課從上海跑去黃山,徒步登上光明頂,四個小時的腳程把當時沒有任何登山經驗的我累成了狗。那天前夜初戀男友打電話來提分手,因為他媽媽說單親家庭長大的小孩心理都不正常。于是爬上了據說與他家鄉海拔同高的山頂,站在與他視野平行的位置告訴自己,從此眼中沒有這個人,也沒關系。那一年,我十八歲。
你為什麼一個人去旅行?
這個問題被反反複複問了太多次,我卻從來給不出一個完整的回答。我想,也許是獨自一人帶來的内心安甯,也許是挑戰險境帶來的刺激,也許是偶遇美景帶來的驚喜。
或者,也許我隻是不想回家。
爸爸經常打電話問我:你既然有時間出去玩,為什麼沒時間回家看看?——的确,上大學以來的幾個寒暑假不是被我用來兼職,就是用來拿兼職的錢出去玩,兩年才回了一次家。每次被責問,我總喜歡摘網上的句子搪塞他,我說爸,家什麼時候都可以回,可是很多美景再不看就來不及了。
于是我一直遲遲沒有回家。
我去了西藏,在漫天翻飛的龍達中祈求能做一個自由的生命,那一刻我不想回家;我去了雲南,在大理的人民路與民謠歌手一起亂彈吉他,那一刻我也不想回家;我去了甘南,在郎木寺得了重感冒發燒到神志不清,依舊死撐着不說回家……“回家”變成了一個朦胧的概念,經常被叨念在嘴上,卻從來沒有被放在心裡。我去過那麼多地方,和那麼多的陌生人成了朋友親人,時光在旅途中變成了許多暫駐的落腳點,被回憶牽引成一條長長的路;而我回頭去看身後的腳印,才發現永遠都到不了的遠方,其實是故鄉。
直到今年九月去九寨溝徒步,在山谷中突然接到家人的電話,說爸爸中風入院了。
那一刻,我身處山谷腹地,四周是荒無人煙的原始森林,因為走的是徒步棧道,離最近的一個景點也有五公裡多的距離,擺渡車更是遠在另一個山頭之上。我急得扔下背包就往前跑,被同行的旭子揪着領子給拉了回來。他說建建你瘋了吧,你就這麼跑到景區車站還不得跑吐血?你以為你是劉翔?
我一邊掙開他一邊喊,我不管,我要回家,我現在就要回家。旭子後來說:我認識你兩年,還從沒見過你那麼手足無措的模樣,整個人瘋了一樣,把我手背撓出那麼長的血口。我那天要是不管你,估計你能把我直接手撕。
時光在旅途中變成了許多暫駐的落腳點,被回憶牽引成一條長長的路。我回頭去看身後的腳印,才發現永遠到不了的遠方,其實是故鄉。
于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擔心被我生吞活剝了,旭子爬上山腰翻過圍欄,硬是攔下了一輛回程的車輛,把我們送出了景區。幾經輾轉,又是長途車又是飛機,從九寨溝回到成都,已經是第二天上午。
好的,到這裡也許你已經做好了要讀一段漫漫回鄉路的準備;可是我要告訴你,這一次,最後的最後,我依舊沒有回家。并非訂不到飛機,并非沒有富裕的行程,隻是到了成都,收到爸爸并沒有生命危險的消息後,我突然再次決定了,不回家。
我做了一件讓旭子深惡痛絕的事:除了留下少量現金和回程路費,将我們倆準備去川西的錢全部寄回了家。我給爸爸打電話,告訴他今年又得了一筆不菲的獎學金,全都寄回去給他治病。因為半身麻木,爸爸口齒不清,我也聽不出他的心情;但是後來奶奶偷偷打電話給我,說爸爸挂斷電話後握着手機,沉默了很久都沒有說話。
我是信神明的人,自認這幾年上山下海毫無顧忌,雖然大傷小傷不斷卻也總能保住平安,冥冥之中肯定有神明護佑。漸漸的,每到一處都要拜拜佛成了習慣,不求富貴,隻是感謝佛祖佑我多年。可是這一次我專程坐大巴到了樂山,所求的卻是爸爸的平安。蜀地多雨,那天雨尤其的大,因為去得匆忙沒有帶傘,我渾身上下被淋了個透。我上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跪在大佛腳下;旭子不信這些,還在身後揶揄我:喂,你表情要不要這麼嚴肅啊!我瞪了他一眼,沒哭沒笑也沒說話。那天我在樂山呆了很久,沒有人知道,我許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如果可以,曾經那麼多機會,那麼多時間,我多希望可以選擇回家……
我是個偶爾煽情的人,但卻從來不是個矯情的人。我不會對你們說那一刻我突然恍然大悟什麼叫做失去了才懂得珍惜;相反,我清清楚楚地了解,中間橫亘着多年的隔閡,即将面臨畢業的我,隻會逐漸與家人漸行漸遠;我對他們的心疼,抑或他們對我的擔憂,彼此都忘了該怎麼表達。我依舊會行路萬裡,因為遠方的未知境遇,似乎也好過回家給我帶來的手足無措。
我對旭子說,你看,回家對我來說居然是這麼難的一件事。
——小時候因為不懂得為他們思考,總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我,一心等着長大逃離家庭;現在終于長大了,能體會他們深沉的愛,卻沒了那麼多回家的機會。我終于想到了那個問題的答案,我為什麼一個人去旅行。不過是因為遠方的那些山山水水,我想擁抱就可以伸出手,想贊美就可以張開嘴,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憧憬,滔滔不絕地表達,不會有某些話還沒來記得張嘴,先觸了回憶的弦,勾起了自己的傷感。
一馬天涯,時光飛跑,我把自己種在雲端随風飄蕩;我從未因天邊的飛鷹而淚流滿面,也不會遺憾錯過了山南的灼灼桃花。我隻是偶爾無奈自己的長大,因為到不了的遠方,就叫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