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子推薦:最沉重的關系往往來自最親近的人之間。就像我可以對着陌生人說我愛你,卻從不敢與爸媽長時間對視;就像我會因為一首春晚的歌哭得稀裡嘩啦,卻很難對爸媽講一句思念。有時想想,愛就是愛,它就在那裡,一定會在該浮現的時候浮現。
01
從夢裡醒來時,昨夜的雪已經停了,裹着厚厚的絨衣,站在竈前煮早餐時,忽然就想起了爸爸。
幼年時,住在北方小鎮,冬天漸漸變深後,大雪一場接一場地下,紛紛揚揚地把整個世界都染白。貪戀溫暖被窩的我,躺在床上翻着故事書,爸爸在屋外鏟雪,鐵鍬摩擦堅硬土地的聲音不絕于耳。
他偶爾在屋外喊我的名字,哄我起床吃早飯,大多情況下,桌上擺的是一碗香氣四溢的雞蛋面。清透的湯底裡,卧着幾縷細細的面,蔥花切得細碎,蝦仁藏在面裡,圓鼓鼓的荷包蛋沉在碗底。
爸爸愛坐在桌對面,一邊擇菜,一邊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不厭其煩地跟我描述,過去在溫州當兵時的趣事,講他路過的城市。看的出來,爸爸留戀往昔,向往更廣闊的世界。
一碗面吃完後,渾身都熱了起來,我跑去鄰居家,拉着夥伴們一起在雪地裡撒野。
那麼歡快的時光,竟然一别逾十年之久,偶爾翻看老照片時,會深感歲月有着不容反抗的力量,裹挾着我的青春和故鄉,不回頭地向前。
這個雪停的清晨,我又煮着雞蛋面,想着三百公裡外的故鄉,想着很多年了,沒機會聽到爸爸鏟雪的聲音,竟懷念到眼眶微熱。
和爸爸最近的一次聊天裡,我們說起家族中某某即将跨入人生新的階段,說起這座城市在修的地鐵,說起上半年待實現的目标。
原來已經到了曾經以為很大人的年紀了,那些童話書中粉紅色的夢,像陽光下的美麗泡沫,短暫豐盈過我的心房後,接二連三地破碎了。
生活的重擔,我從左肩換到右肩,爸爸鬓角腦後的白發,也似麥芒紮進我心尖,烙進我的瞳孔。
02
和爸爸搬到這座城市是2005年的夏天,超級女聲的熱潮席卷全國,報刊雜志的頭版,印着前三甲的照片,廣播裡循環放着她們獲獎的歌曲。
初來乍到的我不會說當地話,沒有人願意和我做朋友,課堂之外的時間無可打發,于是被爸爸拉着,用雙腳丈量了一整座城市。
攤開地圖,把所有公園、山林圈起來,計劃好步行路線,背着水和零食,便興沖沖前往。路程遠近不一,有時在熾熱的柏油路上走了三小時後,也會焦躁地想放棄,闆着一張臉站在綠蔭下,一步都不肯往前走。
爸爸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目的地在第一百步的地方,那前面的九十九步都是沒辦法繞過的。所以,你要走,你不能在半途認輸,否則之前的積累都是白費的。
某支老歌中,有一句詞這樣寫道:多麼熟悉的聲音,陪我多少年風和雨,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爸爸的這句鼓勵和這行歌詞,自少年時期陪伴我走過每一個轉折點,爾後再有想輕易放棄的關頭,都覺得字字如手,揪着我的頭發,讓我能擦幹眼淚挺直脊背,繼續修煉打怪的能力。
從盛夏到隆冬,我們探訪了這個城市的角角落落,由暫居客變為長住的熟客,原先如履薄冰的狀态終于慢慢好轉了。
彼時的我,為了盡快融進班級,拼盡了全力學語言,向他們主動示好,翻看娛樂報,隻為了在他們讨論明星時,我不會被尴尬地晾在一邊。
可放學回到了家中,再說起熟悉的鄉音時,一瞬間會有強烈不适應感,那種落差,像是一個戴着假面的小醜,他所有的強撐和僞裝,在此刻原形畢露。
那一年的我還太年輕了,自私到隻會無休止地抱怨,卻不曾想過他們和我一樣,承受着來自不同方面的壓力。
現在我們過得比從前更好,我的當地話熟練到别人聽不出半點口音,可我也失去了用雙腳丈量城市,拼命吸收一切新鮮知識的勁頭。
得失不在一朝一夕,我在日記本上寫下了這句話。
03
“成年人的世界裡,沒有輕松二字。”某一天的城市晨報裡出現了這句話,我坐在沙發裡,一邊吃着零食,一邊讀給做飯的爸爸聽。他哈哈笑了一聲,原本切菜的手停下來,看着我說:“但,為了最後的那一步,前面的困苦都要堅持下去的,你也要做到這一點。”
兩個人圍着熱氣騰騰的菜而坐,邊吃邊聊,午後的陽光從窗戶投射進來,在桌面上映出一個個耀眼的光斑。
這個不用焦慮的午後,我忽然生出幾分疲倦,放下碗筷後,躺在窗邊的床上,很快沉入淺淺的夢裡。蒙眬間,感覺到爸爸伸手為我蓋上毯子,身上的一片暖,讓我連日來緊繃的神經得到舒緩。
夢裡,又回到2014年的某個冬日,我和爸爸去銀行辦事。凜冽的風迎面吹來,我瑟縮着脖子,躲在他身後。不知道提及了哪個話題,他說起半個月前經曆的一場小車禍,得福于命運的眷顧,隻是些皮外擦傷,他那樣輕描淡寫地說完,我别過臉去,淚如雨下。
我們對彼此的照顧并不那麼周到,彼時抓緊了他的手臂,想補上遲到的安慰,但想了片刻,竟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很多事,沉重婉轉至不可說,而最親近的人之間,連表達愛,都覺得如鲠在喉。
04
此刻,窗外又開始飄雪,細細小小的雪花從高空墜落,地面很快凝成一層白。我撥了一通電話,嚷着要回去吃午飯,爸爸在那頭連忙說好。
撐傘走在行人寥寥的街上,偶然回頭,發現腳印已被大雪覆蓋。過往歲月的腳印,也被飛逝的流光覆蓋,可我終于想明白,這一路是誰陪我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