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麗推薦:世上有流言和留言,流言憑嘴,留言靠筆。我不會去流言,而滾滾流言向我而來時,我隻能沉默。沉默不是代表無話可說,是心系一處,守口如瓶。
她的那些說不出口的變成了她筆下潺潺流動的文字,在别人眼裡編織成歌。
最後一次聯系她是在聖誕節後,那天正好下了雪。小雪,洋洋灑灑的,籠的整個世界蒙蒙眬眬。
天有點冷,風大,南方的風潮濕又狂妄,帶着入骨的寒意凜冽地吹着。
我在寝室窩在被子裡打開電腦想策劃案。晚上九點多鐘,聽見有人敲寝室門,叩門聲很輕微不急不慢的。叫了幾聲沒有人開門,我有些不耐煩地從被子裡爬出來,打開門,有冷風撲面而來,腦子整個清醒了,門外卻空無一人。正納悶着誰大半夜開這麼無聊的玩笑,低頭看見有一疊書被人靜靜地放在門口。放在最上頭的是我一直心心念念的珍藏版的一本畫刊。我蹲下去看那堆書,随手翻了翻突然覺得有些呼吸急促。
然後,我接到了她的電話。這是她第一次打電話給我。那邊沒有聲音,隻有淺淺的呼吸聲一聲一聲不輕不重地傳過來。我和她就這樣沉默着。冷風不斷地灌進來,室友翻着書,一邊看着電腦一邊用餘光不滿地瞥我。
我說:“謝謝。”電話那頭傳出來的是一陣忙音。她挂了電話,我知道她聽到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和她聯系。
1、
我和雅雅是在圖書館認識的。
大學的節奏和高中不同,三年的忙碌習慣下來,大學的随性和散漫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有學長好心指點,不知道目标的話就去圖書館,再怎麼樣,看什麼書也比呆在寝室睡覺強。無奈,隻能天天泡在圖書館看書,偶爾寫一寫文章,自得其樂。
在圖書館我一直物色着一個位置,那個位置光線算不上特别充足,但是恰好對着學校的後山,往窗外看,給人一種鳥鳴山更幽的美感。那是我的固定座位。許是看到那個位置總有人坐着,光線也并不是很好,所以哪怕我偶爾去的晚了,那個位置也是空着的。
那天我因為貪睡,起得比平時晚了很多,我提着書朝熟悉的座位走過去,快走到時才赫然發現那裡已經坐了一個人。她是背對着我的,女生,短發及肩,陽光從旁邊溜進來一點,光斑點點,在她的身上籠罩出一片暖融融的光圈。
我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不舍得離開這個往外一看可以看到大片光景的安靜的位置。
想了想,還是走了過去,坐在她的對面。
四周的位置都是空的,我一個男生卻偏偏和她一個女生擠在一塊,誰都會有些奇怪吧。她卻不,注意我坐下來的時候,半擡起頭,沖我優雅地笑一笑。我這才看見她的眉目,清清秀秀的,像山水墨畫。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好相處的姑娘。
以後,時常兩個人一桌。兩人都是靜谧的性格,各看各的書,倒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好。
再注意到她,是一個星期之後的事。
原因是,她每天來圖書館看的都是同一本書,東野圭吾的《白夜行》。我看着她從第一頁一頁一頁翻到最後一頁,然後合上書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眉頭緊蹙着,一臉困惑不解的表情。第二天又是《白夜行》,從頭翻到尾,看完後微微地呼出一口氣,又是緊蹙的眉頭。第三天又是,日複一日。
同一個人,同一個位置,同一本書,每天一遍。饒是我再心如止水也壓抑不住自己好奇的漣漪。
第七天我來得比較早,她走到座位拿出書放到桌子上的時候,我擡頭看。果然,又是《白夜行》。同樣一本書連續看七遍,這實在是一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所以,我也去拿了一本《白夜行》。
她看了許多遍,看書的速度比我快了許多,所以,當我合上書的時候,她也恰好合上書呼氣。她顯然注意到了我桌上放的和她同樣的書,歪了歪頭,嘴角勾了勾,笑了。然後主動向我寫紙條,紙條上的字秀麗好看得像她本人一樣:我老師說,《白夜行》是治愈系列的書,我就想看看。可就是覺得很絕望黑暗。我想是自己沒有看懂這本書的緣故吧。所以,看了很多遍。
治愈系!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解釋這本書,我嘴角抽了抽,不禁有些佩服那位老師的審美。但想了想,我回複:也許是因為有影子的地方終有光吧。
不過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甚至讓我覺得有些非主流的話。她卻笑了起來。眉眼彎彎,溫婉伊人。
繼續在紙條上問我:那麼,有什麼治愈系的書嗎?
我腦子裡閃過的看的書全是一些不得已的絕望和被動,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快走的時候,她拉住我,把一張紙條鄭重其事地放在我手心裡,我看過去不禁一下子臉紅。
那上面寫着:我很喜歡你啊,想和你做朋友。
能對着一個沒見過幾次面的男生說出喜歡的女生是什麼樣的心性啊。
2、
這之後才開始有了或多或少的對話。看書看累了,我們便給對方寫紙條。有時候說對書的感受,有時候談談學校遇見的趣事。她從來不和我講話,每一次的交流都是寫在一本紙質本上。我有時候也會覺得有些奇怪,但是想想由于是在圖書館,說話會吵到别人大抵是不好的,也就沒想太多。大抵是一種文藝吧。所以我和她的交流基本上是處于一種文字交流的狀态。不說話的筆尖溝通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新奇感。況且,她的文筆很好。
在一言一語的文字交流中,我知道了她是學校交流生,在這裡可以呆一個月左右。大概隻有兩個星期呆在這裡了。這一次,她給了我她的手機号碼,她說,以後可以發短信聯系了。
她笑眯眯地告訴我:在學校後山有一個地方特别隐秘,藏在一片竹林裡頭很适合靜心。
我笑,回複:以後一定要去看看,繼承你的心靜發揚光大。
之後那幾天考試,我沒有去圖書館。她給我發了短信:今天我交了一個新的朋友,文章寫得很好,和你一樣。
考完試,文學社開會的時候,我想着回複點什麼比較好,手機在手心裡徐徐地轉了幾圈,有人八卦兮兮地小聲問我:“诶,你知不知道社長被人告白了?”
“這有什麼奇怪的。”文學社社長在全校都是出了名的,他的優秀是我們都有目共睹的,更何況現在大學被告白實在是再正常不過。我瞥了一眼坐在上頭的社長,卻發現他臉色不是很好。這才有些奇怪。
然後那個女生小聲地說:“什麼啊,是個殘疾人。社長高興得起來就怪了。”
我被她的口氣弄得有些不悅,皺眉頭:“那人怎麼了?”
“那是個啞巴。聽說是學校交流生。”
我猶豫了一秒問:“那人怎麼告白的?”
她小聲湊過來:“好像是給了張紙條,上面寫着什麼我好喜歡你啊,想和你做朋友啊之類的。”
我倒抽一口涼氣。腦子一下子炸開了,觸碰到了什麼又隐隐覺得不應該。低頭再一次看手機她給我發的信息,隻覺得嗓子似乎被什麼堵住了。
那天傍晚我帶着僥幸心理去圖書館,沒想到她真的還在。她趴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外面的天,我走過去,順着她的眼睛看過去,一片虛無。
我問:“看什麼呢。”她回頭看着我笑,指指窗外。
窗外有飛鳥飛過,無聲無息。
那天我知道她的名字,雅雅。她在紙上當着我的面一筆一劃地寫,認真又嚴謹。
雅雅,真是個好名字。
3、
之後的幾天社裡有活動我和同學去了西安。
最後一天回去的晚上閑來無事刷學校論壇,我半躺着,刷到最新一條後騰的一下子坐起來。胸口悶悶的,被什麼堵住了。
論壇說,啞巴女又勾引彎彎的男朋友了。
彎彎是我們級的級花。
後面配着一張圖,女生扶着男生的肩,側過頭小心地看着男生,手裡拿着紙筆。畫面裡的女生是雅雅。我不懂,到底什麼樣的行為才能被冠上勾引這麼刺眼的詞語。
彎彎的男朋友是我的朋友,要說他追到彎彎還有我的一份力挺。我第一反應就是打電話過去問情況,他聽到我問,支支吾吾好一陣子。他說:“是我當時打球受傷走路摔了,她過來扶我。”
我冷冷地開口:“那為什麼學校論壇上是這種說法?”
“我解釋過了,彎彎不信。”
流言實在是一個奇怪的東西,我前幾天聽到别人嘴裡她向社長告白。從西安回來後再聽見的一切都變了樣。她們說,你知不知道,那個啞巴對彎彎的男友有意思。
生活就像偶像劇,你永遠不知道它下一步會發生什麼狗血淋頭的情節。
我回去那天匆匆去圖書館找她。路過操場看見很多人圍成一個圈,人太多,我在外圍看見彎彎和她對質,她眉目輕蹙。那個男生低着頭不說話。
她始終沉默。
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擠進去,看着她。再看着氣勢嚣張的彎彎,她一臉義憤填膺的正義感讓我覺得好笑。
男生看見我,臉色變了變,走了過來:“你别管。”
我笑:“你明明知道不是這個女生的問題。”
“她是走讀生,過幾天就要走了,而我要一直留在這裡,”他低着頭,“事情會到這個地步我也沒想到,如果這個時候說出來,對彎彎不好。”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真的是人渣。
我深呼吸好幾次才忍住沒有讓自己一拳揮過去。
我沒有理他,轉身朝雅雅走過去想拉她走被他攔住了,“你和她素不相識的,幹嗎為她強出頭啊?”他頓了頓,“難道你喜歡她?她是殘疾人耶。”這次我沒有忍住,一拳揮了過去。周圍一片嘩然,我聽見有人在尖叫。
你說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人,把别人難以言喻的痛處當成自己沾沾自喜的墊腳石。
我去找她的時候,這件事已經處在風口浪尖上,整個院系因為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
而我也和文學社的社長吵了一架,他在論壇留言說:啞巴就是啞巴,還雅雅。被我看到了,我問他學文學的人都是學着用文字來這樣傷人的嗎?
她一個人躲在學校的後山,那個有一排密密麻麻的竹林的地方。
曾經她明明是滿臉笑意地和我提起這個隐秘的地方。
我第一次來,看到的卻是她無聲無息的哭泣。
她整個人蜷縮在灌木叢後頭,頭埋在膝蓋裡,身子一抽一抽的。我從來沒有比現在這一刻更加理解什麼叫做無聲勝有聲。
我猶豫了下,還是走向她,蹲下來用手拍撫她。指尖觸碰到她身體的那一刻,我感覺到她身體一瞬間的僵硬。
太陽已經沉沉落下半邊,天邊殘陽如血。
我和她看東野圭吾的書的時候,她問我,為什麼喜歡看這些書。我當時猶豫地說,因為人生就是這樣,敢于直面黑暗就能看到光。
之所以有影子,是因為背後有光。而現在我該怎麼和她解釋這些影子和光。這個世界上有些人總喜歡把别人的傷口一次一次地撕開,逼得别人不得不把自己血淋淋的傷口展示給他人看。
我什麼都做不了,在那天送了她一本書,魯迅的。
我什麼都做不了,卻希望她能懂。有時候我也有些瞧不起自己。
我和她到底誰才是啞巴。
4、
過了一段時間,學校的論壇上出現了一篇文章,上面寫的是關于這件事的起因,字字珠玑。匿名。完美解釋這件事,又完美避開所有可能會傷害到别人的地方。
很多人開始在後面留言說,好像真的是這樣,她當時是為了扶他起來。
對啊,好像扶起來就走了。
我當時看見了呢,就是這樣。
……
那天後我退出了文學社。社長詢問我原因的時候,我說:“不希望和一個自視清高的人在一個地方。”
他愣了一下皺眉,看着我。
我繼續問:“她當初給你寫的紙條上說,想和你做朋友是不是?你為什麼不覺得她也許就是單純地想和你當朋友呢?”
他愣了一下,直接否決:“不可能。”
你看,人總是喜歡把自己放在那麼高的位置。想太多的人永遠不會明了幹淨的孩子的心思。
彎彎的男友給我打電話求和好:“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說你喜歡啞巴……”
我啪的一聲挂了電話,毫不猶豫地加入黑名單。
之後再沒有見過她了。
我收拾雅雅給我留的書的時候,有本書裡頭掉出了一張書簽,背面有字:不能說話讓我失去了許多好事,但也讓我避開了許多是非。流言憑嘴,留言靠筆。我執筆留言,不會流言。
當滾滾流言向我襲來,我隻能沉默。而我,也隻能沉默。
很久以後,東野圭吾出了一本書叫《解憂雜貨店》一改他之前的諷刺暗黑,内容溫暖有愛。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
有一次路過書攤,翻看雜志。發現裡面有一個署名叫雅啞的。我翻開看,作者的簡介是:流言憑嘴,留言靠筆,我執筆留言,不會流言。
文章裡有一句話,我知道筆也可以是最鋒利的刀,但我想編織成歌。我合上雜志,往回走,又走了回來,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買下來。心裡頭隐隐有一口氣徹底松了下來。又有一口氣提了起來。
有一個女生,她不會歌唱,她唱不出口。她的那些說不出口的變成了她筆下潺潺流動的文字,在别人眼裡編織成歌。我想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