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姐推薦:有一天馮小姐興奮地跑來告訴我:“這個月我的稿費過三千了!”思考都沒用一秒鐘,我就給她澆一盆冷水:“能不能有點兒出息?怎麼着咱也得按年計算收入吧!看月薪?你是不是不想有大出息了?”馮小姐馬上回道:“對對對,看年薪,看年薪,我記住了。”馮瑜是個讓我這個暴脾氣從來都氣不起來的人,因為她實在是太謙虛了。“謙虛使人進步”真不是騙小孩的。
太陽西沉,華燈初上,黑夜降臨之前,萬家燈火将城市照耀,沒有被星光點綴的夜空,世界仍明亮如晝。
「一」
“周老師”在學生們眼裡不僅是一個人,一家小店,還是一個地名。
學校後門有一個小區,說是小區,其實不過是用一堵牆圍起來的小院,一棵老樹一棟樓,一張木桌幾把椅子,便是它的全部。周老師的書店在小樓的二層。
第一次被阿澤學長帶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這家書店與别處不同。
被書架分割成教輔、小說、傳記、曆史、經濟等等區域的屋子擁擠又充實,或許是樓層低的緣故,樓下的聲響會傳進讀者的耳裡。白晝時分,風聲之中夾着老人和婦女的話語之音,晚飯過去,就寝之前,孩子們的嬉笑之聲成了主旋律。
但客人們鮮少在意這些嘈雜之音,因為天花闆上由油煙渲染而成的花紋、衛生間裡生鏽的廢棄熱水器,以及書店狹窄的門檻,都顯示着書店作為住房的前身,你瞧,它本來就是一個家,試問陳舊的居民樓裡,誰家沒被鄰居們的動靜打擾過?
看見有人來尋找書店,樓下閑談的人便停下來告知,偶爾還會沖樓上喊:“周老師,你們家來客人了!”此時,周老師條件反射地往門口瞧,然後對來人道一聲:“來了?進來看看吧!”仿佛早已等待這一刻,哪怕那人從未踏足。他從不說“歡迎光臨”,也不站起來迎接,因為這裡不僅是書店,還是一個家。
「二」
沒有地方去的時候,我就去周老師那裡。
一來是我實在閑得發慌,二來是他店裡賣的正版書籍非常便宜,買多了,周老師會給我優惠或贈送壓箱底的舊書,每次店裡正好有我想要的書籍,他眉宇之間總會多一份喜悅,有時看着他唾沫橫飛地給我推薦新書,我心一軟,便掏了錢。一來二去,我成了書店的熟客。
這樣的“厚待”自然不是我的專屬,凡是常去買書的客人他都會笑臉相迎。我不太喜歡這樣的人,但也談不上厭惡。
阿澤對此不置可否:“周老師想要賺錢,我們隻求用最少的錢買更多的書,大家各取所需,僅此而已。”
言畢,輪到我不置可否了。
事實上那時的我對周圍一切事物一般都不置可否。
中學的時候一旦疲憊,我便默默寫下這所學校的名字,用指尖輕撫紙頁上的筆畫,再繼續埋頭題海之中,可當我如願進了這裡的管理學院,生活卻變成了空白的筆記本,時間過去一天,頁面就少一張,而我能在上面撰寫的内容千篇一律:上課去教室,下課回宿舍,偶爾去圖書館或自習室,可是,老教授的陳詞濫調讓人昏昏欲睡,自習室隻在考試前夕座無虛席,面無表情的圖書管理員最愛遲到早退,所有的細節如殘缺的拼圖塊,無論如何也拼湊不出青春洋溢的版圖。
我不想待在這樣的校園裡,于是我去書店。
不知道從哪本書看到的:愛看書的人運氣都不會差到哪裡去。
這不,書店來多了以後,我經常碰見阿澤學長,他有時候一個人來,有時候跟朋友來,有時候約我來。後來我們開始在書店以外的地方見面,食堂咖啡館電影院我們都去過,去得最多的是學校的跑道。我們一圈圈地散步,直至太陽西沉,城市被燈火照亮。在此期間我告訴他我喜歡看書寫作,他講述他鐘愛的籃球和電影,我們分享彼此對未來的憧憬。
在熟絡的過程中,我注意到他與整天不是在宿舍打遊戲就是泡妞的男生不同,他會把日暮時分的美景放進膠片,在紙質書上用心做筆記,組織三五好友去周邊城市度假。朋友圈裡記載着不矯情不雞湯的生活感悟。
我喜歡這樣陽光積極的男生,而他又恰巧鐘情文靜認真的我。一切猶如樂曲裡恰到好處的音符,自然而然,順理成章。就連他向我表白時,我也隻是主動牽住他的手,不言也不語,但我知道他懂得。
「三」
阿澤和周老師很早就認識了,我和阿澤的事他當然曉得。
不知道是不是談戀愛的緣故,我變得開朗了一些,買書之餘會跟周老師聊上幾句,他會問我學習忙不忙,我八卦他打算購進一些什麼書,這些不疼不癢的問題成了買書人與賣書人之間微妙的感應,但我們依舊陌生。
和《島上書店》裡的書店一樣,這裡也有兩層。出了書店的門往三樓走,左邊那間屋子就是周老師的家,與二樓相同,那裡也有很多書:它們一部分是周老師自己的,一部分是書店的庫存。
三樓是阿澤帶我上去的,周老師拜托他給樓上的電腦重裝系統。
無聊之際,我開始打量屋子。家是一個裝滿秘密的地方,你在裡面可以窺視到一個人的好惡和困難:師母喜歡上一個愛書的男人,并且和他生育了三個孩子,他們一家五口住在書堆裡,依靠賣書的收入過日子,在我看來,這間屋子的每一個角度都是這本生活之書的段落。
但我對周老師還是沒有好感。
長久以來,書店與書之于我都帶着幾分神聖的色彩,它與知識有關,不和鈔票相連。我覺得周老師就是一個做生意的小老闆,一聲“老師”是尊稱,亦是調侃。在生活的重壓之下,書店就是黃金屋,書籍是暫時被擺放在貨架上的金子,默默地等待着别人用鈔票把它們換走。我不喜歡這樣的書店,但阿澤似乎對這裡情有獨鐘。問及原因,他隻說這裡的書又多又便宜,可是女孩子的第六感告訴我,事實并非如此。
有一次阿澤沒空兒,我單獨去了書店。師母煞有介事地問我是不是跟他吵架了。
“沒有啊!”
“你們還在談戀愛嗎?”
“……嗯。”
得到我的回複以後,師母欲言又止的神色讓我很不安,但相比追問真相,我甯願沉默不語。假裝并不知曉任何事,但再次和阿澤在跑道上散步時,彼此都顯得心不在焉。有一回無意中望向天穹,發現白晝終究過去,黑夜已經降臨,忽然心一沉,有點兒想哭。
幾天以後,我親眼看見他們牽着手從我身邊走過。我認得那個女生,她是設計系的同學,也是書店的常客之一,平日裡喜歡購買藝術類的圖書。
阿澤向我道歉,他發現我們不合适,他選擇了别人,但他不知道如何開口說分手,于是這兩個字由我說了出來。
原來,恰到好處的不是音符,而是沉悶生活的休止符,如今樂聲再次響起,與阿澤一塊兒譜曲的人卻不再是我了。
「四」
和阿澤分手以後我又回到“上課去教室,下課回宿舍”的生活,很少去書店了。
那天要不是陪室友去買四級學習資料,我恐怕是不會去那裡了吧。
去的時間似乎有些不巧,因為周老師正在接受幾個記者部同學的采訪,在采訪的過程中,我聽到一個女生問他為什麼會開一家這樣的書店。周老師說:“那是我少年時代的夢想,我并不是一開始就開書店的,我做過工人,當過文員,還賣過麻辣燙呢!”說到後一句時,就連在一旁挑書的室友都樂了。
小記者接着問他:“開了書店以後感覺如何?”
“發現一切都沒有我想得那麼好——這裡賣得最快最好的除了四六級資料,就是研究生和公務員考試的複習題,再者就是各類證書的備考材料了,像她(他指着我說)這樣的熟客會把文史哲一類‘不接地氣’的書帶回去,但喜歡這些書的人總在少數,很多人把想要的考試資料買走以後就再也不來了,其中一些人我連他們的臉也沒看清楚呢!”
他的回答讓圍繞在他身邊的記者們注意到一旁的我,其中一個男生走過來對我進行了簡單的采訪,詢問“為什麼會來這裡”一類的問題,我以“周老師人好”作為開頭講了一通。沒想到報道出來以後,周老師托人要了我的聯系方式,說要謝謝我給他做宣傳,原來,我贊揚他的話被刊登在校報上了。
作為謝禮,周老師讓我在店裡随便挑選一本書拿走。可是,要求一個愛書又患有選擇困難症的人挑選一本喜歡的書,太難了。
正當我為徘徊了一小時也沒選到書而郁悶時,阿澤帶着他的女朋友來了。目光相觸的那一刻,我匆匆地跟周老師道别,沒有選書就走掉了。
下一回再到店裡時,我拿了一本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正要離開之際,周老師叫住了我,他記得有客人跟他說過,語文書裡選了同名的故事當課文。
“是的,我也學過這篇文章——當謎底是‘棋’,謎面就不會出現‘棋’這個字了——我喜歡這個橋段。”
“我也喜歡。”他接着問我,“如果我的書店是屬于你的一個謎語,那麼你的謎底是阿澤嗎?那小子對不住你,我已經狠狠地批評過他了!”
不是的,我的謎底是讨厭這所學校和現在的生活,我不願意待在校園裡,所以我來到書店;我不願意想起阿澤,所以我不來書店了。我一直在逃離。
分手以後我才想明白,阿澤和學校之于我都是“看起來很美好”的存在。和阿澤一起之後,我注意到他的缺點跟這所學校的不足一樣多,他把朋友介紹來這裡,因為周老師會給他回扣,他還能“賺”來一個朋友,那個沒有雞湯的微信動态讓人覺得他不平庸不落俗,他喜歡過我,但他更喜歡讓他顯得很有品位的藝術生。他想成為一個羨煞旁人的星星,可我不是他想要的光芒。
“小聲告訴你,我也有自己的謎語——我的謎面是這家書店,我的謎底是我的家庭。它們是分開的,因為裡面夾着一段往事。”
原來,周老師年少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開一家書店,擺放自己喜歡的書,哪怕賣不出去也沒關系,事實上在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之前他都是這樣做的,他很喜歡這樣的生活,盡管那陣子一個月裡總要吃上好幾頓榨菜拌白飯。
大女兒的出生給這一家子帶來喜悅之餘,也加重了經濟負擔,自那以後,周老師開始購入應試素材,他對注明“題庫”“真題”字樣的書又愛又恨,它們違背了他的初心,卻讓他的生活變好。同時,開書店的喜悅和日曆本上被撕掉的紙張一塊兒漸漸沒了影,沒有客人的午後讓他昏昏欲睡,他發現生活愈發乏味。
“後來呢?”我不禁問道。
“後來生活未完待續呀!”他說,“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實現夢想’就能抵達天堂,結果夢想落到了生活裡,它就跟生活融為一體了。時光會磨掉最初的激情,讓生活變得平淡無奇,但那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我的書店養活了我們一家子。雖然與本心有出入,但不丢人。”
在這裡念大學是我的夢想,我在這裡看見了它的不堪,認識了一個美好卻讓我傷心的人,可最初之際,他們都給予了我對未來和生活的熱情與希冀。
“我懂了,謝謝你。願你的生活璀璨如星光。”
“要謝我?那就多買幾本書吧!”周老師還是改不了書販子的本性。
「五」
離開書店的時候,落日的餘晖把城市染成了溫和的橙色,我快步走向跑道,遠遠地看見在邊上等女朋友的阿澤。那是我們以前經常見面的地方,我知道他會在這裡。
“真巧啊!沒想到會遇見你。”
他一愣,禮貌地笑了笑:“真巧。”
“是啊。”我回以燦爛的笑容,“先走了,再見!”
轉身的那一刻,我告别了阿澤,也告别了曾經的自己和生活。
既然昔日沒有被夢想耀眼的光芒刺疼,如今住在夢想裡,細細端詳它的瑕疵又何妨?這是周老師教會我的,時光會磨掉最初的激情,但在看似無聊乏味的日子裡繼續前行,才不辜負曾經的努力。如果昔日照亮夜空的星光已暗淡,那就重新把生活的熱情用燈火點燃,讓已擁有的幸福成為下一段旅程的開端。
你瞧,太陽西沉,華燈初上,黑夜降臨之前,萬家燈火将城市照耀,沒有被星光點綴的夜空,世界仍明亮如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