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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趁東風放紙鸢

時間:2024-11-05 02:10:19

秦風與雲鸢相見的第一面,就知道雲鸢根本不需要人照顧,是個極聰明又冷清的姑娘。可他也沒能想到,長大後的雲鸢,既不冷清,也不再那麼聰明。

嘉琳推薦:一個人不能太過完美,太完美了,就像鏡中月水中花,像秋天最早紅的那片楓葉,好到極緻了,隻會憑白讓人念念不忘,讓人怅然若失。

1

好長時間裡,大家都認為雲鸢是不會說話的。

雲貴人去世之後,僅四歲的雲鸢就被帶到姜貴人那裡照顧。姜貴人在宮中名聲很好,信佛,沒有子嗣,除了例行禮儀,基本半隐居在竹葉清雅的偏殿。總是盤着高高的髻,冷清中透着溫和,陽光落在脖頸上,似乎還能看見細細的血管經絡,讓人無端覺得像盛開了一朵細弱伶仃的百合花。

姜貴人一開始非常熱心,對這個粉妝玉琢的小娃娃怎麼都抱不夠,瓷白的皮膚,像面粉團一樣捏起來軟軟的。小孩兒的睫毛都特别長,忽閃忽閃像小刷子,不用胭脂唇色也紅得像帶露水的玫瑰。隻是那雙墨黑的眼睛,一擡起來就是目光湛湛的,冷然得有些吓人。

不親人的孩子,久而久之,姜貴人的心也就淡了。雲鸢樂得清靜,一遍遍穿過長廊,踢石子兒打發時間,就這樣兜兜轉轉過了好幾年。

熱熱鬧鬧的場景,基本都看不到雲鸢的影子。

到了夏天的時候,閣樓的瓷杯裡都盛滿了冰塊,敲着碗沿叮鈴作響,姜貴人拈着扇子卷風過來,這一天殿中格外有生氣。

王朝和邊境打了三年,終于大勝而歸,姜貴人的表兄秦将軍駐守了邊塞十年,終于可以回來了。

秦将軍和姜貴人幼年的時候感情就很好,因為表兄是重要武将,姜貴人也能得到不少照拂。秦将軍不是一個人回來的,牽着個十一二歲,喚作秦風的少年,小小年紀已經有父親飒然的姿态,回憶起邊塞全是那些漫天星星打獵騎馬的趣事。面對刁難問題,還知道誇姜貴人和娘親是不一樣的好看,姜貴人開心得合不攏嘴,圍着他噓寒問暖。

相比起來,雲鸢這裡就冷清很多,自動坐到桌子一角,不參與聊天,她端詳着杏仁糕好半晌,像是要從雕刻的花瓣中看出什麼花樣來。什麼都是隻吃一點點,看不出喜好。

秦風倒是很好奇,不時回望幾眼,但雲鸢一點反應也沒有,目光從杏仁糕轉到茯苓糕。

閑事聊了半天,和樂融融不似平常宮殿冷清,秦将軍突然清了清嗓子。

聽到動靜,秦風注意到雲鸢突然垂了一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在光影中卷曲着。她下了桌子,直撲到貼身丫鬟身邊,接過她手上的燕子風筝,轉頭一派懵懂天真地望向姜貴人,姜貴人無奈笑笑,揮揮手讓她去院子裡放風筝去了。

秦風還沒反應過來呢,父親下一秒就拎了個借口打發他,說雲鸢年紀小,讓他跟上去一起玩。父親拍拍他的腦袋,叮囑他:“記得好好照顧雲鸢。”

秦風與雲鸢相見的第一面,就知道雲鸢根本不需要人照顧,是個極聰明又冷清的姑娘。

可他也沒能想到,長大後的雲鸢,既不冷清,也不再那麼聰明。

2

回京城後,秦風便常有機會來姜貴人這裡玩鬧。好幾次看見雲鸢,他害怕沉悶空氣,卻沒能說上一句話,因為雲鸢不是在寫字、練琴,就是發呆數石子兒。

又一天,秦風穿過長廊來到院中。雲鸢正在院子裡放風筝,院子很大,沒了亭台樓閣的遮掩,一下子視野開闊寬敞,讓人忍不住長舒口氣。

雲鸢拎着風筝線,可沒想到一個踉跄,大風卷着風筝卡在枝桠上,她往回一扯,反而幹脆地齊線斷了,在手上勒出一道細長血痕,那風筝倒很是自由,随風飄飄搖搖就飛遠了。

秦風一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她抿着唇,一動不動望着那飛遠的風筝,眼神執拗而專注。

“喜歡的話,我幫你找回來。”

雲鸢愣了一下,歪頭看過去,少年風塵仆仆跑向自己,因為常年待在邊塞,皮膚曬成了健康的銅色。他的眼睛是澄黃的琥珀色,飛揚的、又潤着水汽,像一匹馬的眼睛。

雲鸢望定他,動了動嘴唇。

秦風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清清楚楚的,和雲鸢見面以來第一次聽她發出了聲音。

她歪過頭,聲音裡有一種枯槁的平靜。

“不。”

“那好啊!”秦風的目光裡盛滿星辰,“我們現在就去找!”

雲鸢猜這話多半是說給丫鬟聽的,好找一個借口開溜,逃離這沉悶殿宇。可是下一秒秦風就牽着她飛奔走了,她攥着殘餘的風筝頭,相當不甘願地跟着一路狂奔。跑過那滿是燈籠的長廊,跑過池塘上的小木橋,跑過嘩啦啦晃動的滿樹光斑,夏天熾熱得不可思議。

秦風拐着小道,繞過禁衛軍,居然真的帶她從偏遠處出了宮殿,一路問着宮女那風筝飄離的位置,等到找到風筝墜落的池塘,已經快到黃昏了。

夏天蓮塘的荷葉長得極盛,深青綠的堆疊在一起,一個個掙脫水面,像傘一樣亭亭立着,有些長得比秦風雲鸢還高,那燕子風筝就落在蓮塘深處。秦風二話不說挽起了褲腳,準備下河的時候卻感到衣袖被輕輕一拉,雲鸢拉着他,緩緩搖頭。

“想讓我背你一起去嗎?”秦風的聲音卷着笑意,半彎下了腰。

雲鸢的下巴抵在秦風的肩膀上,忽然有一瞬間的恍惚。少年一腳踏進被晚霞映照火紅的池塘,夕陽像雞蛋黃被打碎又攪散,顫顫地晃着,她跋涉過蓮花千朵,努力撥開擋路的巨大荷葉,荷葉杆上的尖刺在秦風身上刮出一道道紅痕,霧氣深重,如同心思流淌。

雲鸢努力伸出手,勾住那垂落的風筝線,在手上彎繞來的好幾圈,終于拿到了那風筝,高舉過頭頂。

秦風心滿意足了,背着她一路小步跑回宮殿,一邊絮絮叨叨地教訓起她太過沉悶來。

秦風對她說你要學會懂事,秦風說這世上總不會事事如意。

這個粉妝玉琢的女娃娃,看了一路京城夜晚的星星,終于用糯糯的聲音回答他:

“嗯。”

秦風一邊轉身一邊向雲鸢道别,殿門緩緩合上,她凝望秦風披星戴月的背影,想着明天一定要開口道謝,卻料想不到一别就是八年。

3

八年間,秦将軍赴慶功宴,因為功高蓋主而被扯了謀反的借口治罪。秦将軍寫了血書,字字泣血,文人紛紛上書,卻沒能影響君王。謝尚書和秦将軍是莫逆之交,請願最為激烈,也最先被拎出來,作為黨羽抄家。

從夏到冬,因為反對太過激烈,功臣寒心人人自危,秦将軍終于從獄中被釋放出來,押入邊塞駐守。途中拜訪了在小院落裡安家的謝尚書,兩人仿佛都老了十幾歲。

八年間,雲鸢突然就長大了,不再沉默寡言、冷厲淡漠,她學好了宮廷禮儀的每一個細節,學會了對姜貴人噓寒問暖,事事上心,學會了參與宴會,和一群王公貴族的子女相談甚歡。八年間,雲鸢徹底長開了,長得越來越像當年名動京城的雲貴人,雖然帝王也不記得雲貴人長什麼樣了,但是這個被冷落一旁的公主,終于在長大後收緊了風筝線,扯回了人們的目光。

八年前,雲鸢也無數次請求過明哲保身的姜貴人,卻得到她冷冷地嘲諷——“平時不出現,一出現就是要求。”她去求見君王,可是誰都不記得這個早被冷落的小公主了,她去求見母親生前眼熟的妃嫔,得到無數難聽的揣測和言論。

那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強壓下與人交流的恐懼和抗拒,忍住被侮辱時的羞憤和惡心,執拗地撞開了一道道深重的大門。

長到及笄時,她溫柔和順,禮數周全,是最受寵的幾位公主之一。君王喜歡天倫之樂,喜歡衆人豔羨天家和美,還另有自己的盤算,珍寶奇物一箱箱賞賜到殿中,連帶着姜貴人也更受寵愛了。雲鸢面帶微笑,照單全收。

沒了傳奇的武将秦将軍,邊境再度蠢蠢欲動,幾年來都戰亂不斷。最嚴重的一次,敵軍趁嚴寒的冬天偷襲,燒壞糧草,半夜出動。但還好有警覺的士兵連夜發現,叫醒同伴合力反抗,立下大功。

那個警覺的士兵,是秦風。

立功被提拔的秦風勢如破竹,本就是将才,但因為罪臣之身被壓在最底層。

雲鸢四處奔走,在君王那裡旁敲側擊說好話,把寫好的書稿秘密流傳到文人說書人那裡。又要宣揚秦風忠烈又要極力避開罪臣往事,實在不容易,好在雲鸢做到了,加上時局危險,殿下終于松口把秦風提到了高位。

丫環現在還記得秦風将軍班師回朝那一日,公主整個人格外的生動,她披着衣服,從外面抱着好幾束紅梅回來,抖落了衣襟上的雪花,整張臉紅撲撲的,唇色點染得更是豔如梅花。

她從丫環那裡捧過了湯婆子,頗有心情地和丫環玩笑了兩句,便坐到書桌旁,研好了墨畫起雪中梅花來。

丫環們趁着輕松溫馨的氣氛,興奮聊起了見聞,公主也沒有阻止,反而偷偷在聽着。

秦将軍是多麼高大、多麼英俊,他帶着獵獵作響的旗幟進城,還虔誠地拂過了王朝的标識,撣去這一路的塵埃。他是多麼溫柔的攜着夫人,把她牽下轎辇……

“啪嗒”一聲。

雲鸢手中的筆愕然砸落下來,筆墨在宣紙上墜落開一棵細小梅花,鮮紅如同血迹。

秦風帶了夫人回來。

是謝尚書家的小姐。

4

秦風是在秦府家宴裡重遇雲鸢的,眼見着雲鸢熟練地推杯換盞,秦風的目光不知道是欣慰還是複雜。

有人豔羨起秦風和夫人伉俪情深來,父親是世交,苦難中結親,相互扶持,一起走到了出頭之日。

說到在塞外,秦風怕夫人受風沙,怎麼樣細心鋪好簾幕,找同是京城人的女眷和她聊天,調動高升後,依然會在大雪天出街市,給她找喜歡的糕點。

雲鸢握着杯子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我還記得以前……”

有針對不滿雲鸢受寵的,故意挑事,竟然提起了幾年前她為罪臣奔走的事情,明裡暗裡好不暧昧。

“說什麼呢?”

秦風坦坦蕩蕩地喝下一碗酒,道:“我同公主親如兄妹,不過這樣說,也算我高攀了。”

“你再開玩笑,公主都該不知道怎麼回答了。”謝棠突然從秦風身後站出來,站到了雲鸢的身側,和那人寒暄起來,引開了話題。謝棠打扮得非常舒服幹淨。能感受到,她是極溫柔善意的,又大大方方。女人的大度通常因為有足夠的自信,她知道秦風是搶不走的。

親如兄妹。這幾個字像刀割一樣血淋淋橫在心頭,但雲鸢面上依然帶着笑:“秦将軍和我年幼相識,諸多照拂,我喚你一聲大哥也是應該的。”

雲鸢喝完了酒,宴會後幾乎是落荒而逃。

秦将軍看着雲鸢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落下一句:

“公主也不容易,你要是有機會多多照拂一下吧。”“恐怕現在,我還要仰仗她的照顧了。”秦風笑着斟滿了酒。

“姜貴人的脾氣不好,那孩子小時候肯定也受了不少苦。有傳言……說她脾氣上來的時候會對殿中人針紮用私刑,那次我把你們清出去,就是特意想提醒提醒她。”

秦風愕然,“可姑姑信佛……”

父親的聲音帶着一點看透的憐憫,就這麼直直落下來。

“倘若是因為虧心呢?”

秦風蓦然想起幼年時雲鸢的目光,冷然麻木,深如沉潭。

森冷的穿堂風透過長廊合在一起,吹得秦風脊背發涼,默不作聲抓緊了欄杆。

忠臣被貶、官僚腐敗、貪官壓迫、旱澇交替,王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微下來,就連過年,街上也沒有往年熱鬧繁盛了。邊疆戰事不斷,一次次失利之後,王朝不斷拿出金錢土地換取安甯,然而隻是喂大了對方不知餍足的胃口。

單于向往國中美人,便遣使者提出和親。

君王正發愁不已,雲鸢卻主動站了出來。

5

“誰讓你主動上書去和親了!”

嘩啦的一聲,秦風直接扯了桌布,酒杯食物砸碎了滿地,裹挾着他重重的怒氣。

“你既然叫我一聲大哥,我就不能坐視不管。”

雲鸢坐在一旁,表情動都沒動,對待秦風也懶得裝熱情洋溢。她抿了一口茶,眼見沒地方放了,就這麼端着。

“我自己要去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秦風來回踱着步子,“現在王朝的問題根本不是和親能解決的,一旦再開戰你的處境會有多悲慘?邊疆環境惡劣,而且有子繼父妻,弟繼兄妻的風俗,那單于一看就沒幾年活頭……”

雲鸢聽着秦風氣急敗壞的謾罵,忽而輕輕一笑。

“秦風,一切都是要還的。”她擡頭,目光湛湛,“你真以為這些榮華富貴,聲名榮光,是不要代價的嗎?”

“你以前還聰明多了,知道寡言少語,知道躲開禍端,不該摻和的絕不摻和……”

“你平白和别人争什麼榮華富貴啊!”

他望着她,氣得發抖,他也曾答應過父親好好照顧當年那個小女孩。可是一耽誤就是八年,現在雲鸢已經不需要他的照顧了。

你平白搶什麼榮華富貴?

她無話可說了。

橫豎都是要去的,不是這位便是那位,如果……如果她主動去,還能因為知禮掙得些别的特權,比如秦風的風生水起,比如秦風的一生平安。

“總要有人去的,大家都很滿意。大哥看到我這麼懂事,應該高興才對啊。”她自覺換上了應對其他人時,那種活潑調皮的口氣,一切都是無關痛癢的。其實邊疆也很好啊,有大漠星星、有草原曠野、有獵鷹駿馬,唔,總是聽書上說,她還沒嘗過馬奶的味道呢。

“是嗎?”他突然慘然地笑了笑。

“千不該萬不該……”

“不該教會你懂事。”

雲鸢很努力地往上爬,鮮血淋漓地往上爬,不求有誰理解,更不求付出換來憐憫的愛意,可還是猝不及防鼻尖一酸,難受得不行。秦風的心怎麼能裝得下這麼多東西呢?既有家國天下、黎民百姓、妻子高堂,還能分出心考慮她。

姜貴人暗裡對她用私刑,不讓她說,府中也沒人敢管,猙獰的面孔吓得她整晚整晚睡不着。也隻有秦風會因為她一個眼神,就飛奔出殿門,說——我現在就帶你去找風筝。

一個人不能太過完美,太完美了,就像鏡中月水中花,像秋天最早紅的那片楓葉,好到極緻了,隻會憑白讓人念念不忘,讓人怅然若失。

這個人,還是和以前一樣,總是遙不可及,總是叫她難過。

6

二人就這麼不歡而散,可事情卻沒有結束。

秦風一回去,就洋洋灑灑連夜寫了五千字請願書,一條條分析局勢,邊疆民族越來越強大,又野心勃勃,一旦收成不好就會前來掠奪,不出三年肯定還要大亂,隻有斬草除根才是上策。

請願書傳了出去,字字铿锵,舉國傳抄。

秦風分析得沒錯,局勢确實到了不得不發的程度,總是拱手土地和金銀,王朝的軟弱和妥協也早就讓百姓不堪重負了。

帝王猶豫不決,連夜和單于使者密談,問道和親後能否簽訂協議保持多久和平,對方含糊其辭,就是不達要點。

帝王和單于談判失敗,終于下定了決心派秦風攻打邊疆。

這是永定三十七年的冬季,秦風在城牆底下率領衆将士,雲鸢趕來同他道别。

秦風顯然氣還沒消,二人吵架的尴尬也沒有消散,他目光複雜地偏到一邊。

“現在形勢不同,一場惡戰或早或晚總要有的,你不必去作無謂的犧牲。”

“好。”

“沒人會為你的深明大義歌功頌德,你也不會名留千古。”

“好。”

雲鸢隔着一段距離望着他,眼淚一點點蓄滿,差點挂不住。

他沉默了一會兒,拉開了一點距離,開口說道:

“如果我回不來,你能不能幫我照顧妻子。”

“不好。”她用盡力氣搖頭,“我不喜歡謝棠,你自己好好照顧她。”

“那……”他為她的坦誠失笑,目光也漸漸溫和起來。

“雲鸢,嫁個好人家。”

大雪紛飛,雲鸢突然沖過去抱住秦風。

這幾步路太長了,仿佛要度過漫長一生,她才終于抵達他懷中。她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那樣死緊地抱住他,簪子扯痛了鬓發。這一刻,京城突然瘋狂落雪。

這是不合禮數的,這當然是不合禮數的,不過将士們都習慣了這樣一幕,妻子父母也曾欲言又止門口作别,誰都不知道,今生是不是最後一面。

秦風有些僵硬,又不好推開,一個聲音悶悶地響起,好似從胸腔裡生長出來的一樣。

她說:“秦風,活着回來。”

7

“夫人又在整理将軍的衣服了呢。”秦府的丫環們聚着打趣道。

“說不定将軍哪天突然就回來了呢……”謝棠含笑轉頭,溫柔地整理着秦風的衣服,突然重重一頓。

帝王重視此次行軍,将軍們發了新鑄的、更牢固的甲胄,秦風每次征戰穿的那套盔甲就這麼閑放在家,謝棠在盔甲近心口的口袋處,聽見有什麼東西窸窣作響。

她展開,發現是一塊已經枯黃的風筝紙,畫着燕子黑白的半隻羽翅。

謝尚書病重,将軍對這位老友太多愧疚,牽連他舉家凄涼收場,便定下婚約,誰想到回家後秦風強烈抵觸。貶谪以來秦風抛下頑劣心性,乖巧懂事從不給父親添麻煩,卻執拗地拒絕了,無論怎麼逼問,他隻是漲紅了臉,卻不回答。

秦将軍拿訓敵的粗藤打了他半宿,又罰跪了後半宿,到他臉色發白,唇色發青。鞭痕軋上去,衣服粘連着血肉,一觸碰就是鑽心的疼,娘親在一旁拭淚,秦風依然不肯松口。

外面黃沙漠漠,哐哐敲打着門,秦父當他又犯了頑劣心性,冷冷說了最後幾句,也正是這幾句壓垮了秦風。

“我教過你,萬事隻求無愧家國、無愧于心,要做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她是罪臣之女,再嫁不了好人家了。”

但秦風不同,他天生鬼才,哪怕賭上一把,也有一半可能會有不錯的将來。

一直一直,跪倒了第二天天明。

秦風擦幹淨嘴角血迹,磕了三個響頭,十二萬分鄭重。

他說,好。

秦風從不說愛,但卻給了她最重的承諾——我絕不辜負你。她知道秦風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說出口一定會做到,那時候謝棠以為,這就是秦風說愛的方式。

原來卻不是。

謝棠愛秦風七年,他有千般辛苦,但從不開口。

丫環發現夫人整理着突然滿臉淚水,以為她是思念将軍,也就靜靜退立一旁,不敢打擾。謝棠坐到了書桌上,認真又緩慢研好墨,十分鄭重把紙張按平了一遍又一遍,才終于提筆。

一封信,寫一下,頓一下,居然磨蹭到了傍晚。最後她拿草木香的信箋封好了,小心打了個結。

那是一封和離書。

“夫人不現在寄給将軍嗎?”

“不了,等他回來,這是禮物。”

書案上,分明兩個渾圓的印子,蠟淚一樣燙在上面。

8

這是永定四十年。

天高雲闊,楓葉橙紅。

雲鸢坐在那裡,等她的心上人回家。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承受着那路邊過客欲言又止的眼神,承受着那小孩天真凝望的眼瞳。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心上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永定四十年,秦風戰死沙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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