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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郛 :華北危局中的外交官

時間:2024-11-05 11:28:12

1933年,日軍入侵熱河,長城一線失守。黃郛遵蔣介石之命擔任北平政委會委員長,主持對日媾和。其媾和的結果是簽署《塘沽停戰協定》。該協定客觀上為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争洞開了門戶。反對者直斥黃郛為“賣國賊”、“親日派”、軟骨頭。但他身故後,國民黨政府兩次給予其特别表彰,這在民國政壇人物中絕無僅有。褒詞雲:“不避險阻,力任艱難,隐忍求全,用纾禍變,心孤事苦,尤人所難。”黃郛之困亦是“七七事變”之前的中國之困。

北平政委會委員長黃郛(1880~1936)(OliveArchive/FOTOE供圖)再度出山

1936年8月,黃郛因肝癌住進上海宏思醫院。夫人沈亦雲回憶,黃郛辭世前,蔣介石到醫院探病。他面告黃郛:“抗戰準備已過半程,再一二年可全就緒,以前種種委屈,未曾枉做。”沈亦雲“不知真個如此,抑系蔣先生對症下藥慰情之語”。蔣走後,黃郛感慨:“果能如此,死且無憾。”同年12月6日,黃郛于上海寓所辭世,時年57歲。

1933年4月9日,在莫幹山“隐居”的黃郛接連收到蔣介石的急電:“時局艱危至此,兄等有何卓見?”

1933年1月初,關東軍占領山海關,2月下旬起接連展開熱河及長城線的侵略作戰。短短數月,日本占榆關(山海關)、陷熱河、擾灤東,進窺平津,華北形勢危于累卵。山西省主席徐永昌在給汪精衛的電報中分析時局:“平津之失與不失,隻恃敵之來與不來。”南京國民政府認為,保全平津是當務之急。東北被日本強占後,華北的地位更加凸顯。1933年,華北僅關稅、鹽稅、統稅收入分别占全國該項總收入的20%、20%和15%,三項稅收占全國财政總收入的1/6。國防會議認為:“平津若失,則海關收入,驟形短縮,其他一切籌款辦法,亦惟有更形拮據。”不僅如此,在政治上,“華北遠非東北可比”,其得失立刻影響全國。徐永昌在緻蔣介石的電報中說,如平津失守,“即等于華北整個淪亡,人心失所依據,其促成第二個滿洲國亦意中事”。

若認為戰不能取勝,何以保平津?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來,蔣介石和南京國民政府更多地把中日矛盾的解決寄希望于國際聯盟。日軍進攻長城東段各口時,南京政府外交部曾呼籲英、美立即以最有效之方法制止日軍之蠻橫與暴行,但其結果隻能令蔣介石感歎:“列強所謂助我者,僅予日本以一罵,而日本必即還我以一刀。”1933年3月27日,日本宣布退出國聯。以國聯制約日本之策略已至窮途末路。28日,蔣介石與汪精衛達成“剿共重于抗戰”的共識,決定同日本直接交涉,“緩和侵略,保存華北,稍纾喘息”。

而直接交涉,蔣、汪二人亦有顧慮。“九一八事變”以來,直接交涉因涉嫌承認日本既得侵略利益,一直為輿論所反對,極為敏感。1932年,日本進攻錦州時,時任外交部長顧維鈞就建議中日直接交涉,劃錦州為中立區,避免導緻更嚴重之沖突。不料這一建議導緻輿論群起反對,政府各派趁機内鬥,蔣、汪離職。至平津危機迫在眉睫,軍事委員會國防計劃委員會秘書長翁文灏如此描述當權者的為難:“絕對的戰——武力戰争收回失地,或絕對的和——簽字承認屈服,這兩條路都是不可能的。”他提出,需要找到一個方針“利取其重,害取其輕,權衡輕重”。而這個尋找和執行方針的人勢必付出代價,必須“不足計較”——“一時之毀譽,一身之進退。”1937年7月,第29軍37師219團士兵在盧溝橋畔構築的機槍陣地(東方ic供圖)外交部長羅文幹已明确表示反對與日直接交涉。他認為,在丢失東北土地的情況下,“除努力收複失地外,複有何交涉可言?”蔣、汪遂決意繞開外交部與日本接觸。那麼,誰是最合适的人選?蔣介石把眼光放在了自己最為信任的“兄長”黃郛身上。

黃郛原名紹麟,字膺白,1880年3月8日生于浙江紹興,年少時家道中落,發憤讀書,1905年受清政府選派赴日,入東京振武學校學習軍事。是年8月,黃郛參加了孫中山創立的中國同盟會并負責掌管會員名冊。1907年,黃郛在發展會員的過程中與蔣介石相識。1911年11月,陳其美在上海發動起義,黃、蔣二人赴滬相助,三人結為盟兄弟,以陳為長,黃次之,蔣為幼。

蔣介石對黃郛主持與日交涉寄予厚望,出于多重原因。首先,黃郛是同盟會元老,資曆頗深。他曾于1921年出任北洋政府華盛頓會議的代表團顧問;1923年2月入張紹曾内閣,署理外交總長。1924年,他協助馮玉祥領導“北京政變”,代理内閣總理,并攝行總統職權。更重要的是,多年來,黃郛雖與國民黨關系緊密,但他從未入黨——夫人沈亦雲在回憶錄裡說他“始終隻願做一客卿,無意參與黨的政治”。1931年12月,黃郛曾給蔣介石寫過一封長信,勸說蔣取消訓政、早行憲政。這和蔣介石一黨專政、黨外無黨的想法大相徑庭。但在與日交涉的事務上,黃郛相對獨立的身份或可以減少國民黨政府的輿論壓力。再者,黃郛早年旅居日本,與日本政界人士多有往來,被日本人視為中國人中“理解日本之第一人”。《大公報》曾評價說,黃郛是“九一八事變”以後唯一尚可與日本議論大局之人。

事實上,華北危機之前,蔣介石就曾力邀黃郛出山,北上主持事務。1932年8月3日,國民黨中央會議通過了以黃郛為北平故宮博物院理事長的任命,然而黃郛随即電辭。8月13日,蔣緻電黃郛勸說道:“今後華北政局,無論外交、軍事、政治方面均益加重要,特請吾兄北上匡助,代為主持。”但黃郛不為所動。1933年1月,進占榆關的關東軍士兵在著名的山海關城樓上插上日本國旗(Bettmann/視覺中國供圖)與日交涉,黃郛吃過大虧。1928年,蔣介石領導國民革命軍北伐。4月21日,日本為阻撓北伐,以保護僑民為名,派兵進駐濟南、青島及膠濟鐵路沿線,要求北伐軍繞道濟南北上。時任外交部長黃郛奉命與日本方面交涉,但日方置之不理。國民革命軍于5月1日克複濟南後,日軍于5月3日派兵侵入中國政府所設的山東交涉署,将交涉員蔡公時割去耳鼻後槍殺,并殺害交涉署全部職員,同時進攻國民革命軍駐地,在濟南城内肆意焚掠屠戮。中國民衆被焚殺死亡者達1.7萬餘人,受傷者2000餘人,被俘者5000餘人,史稱“濟南慘案”(又稱“五三慘案”)。慘案發生後,國民黨召開會議,确認優先國内統一,将外交糾紛暫且擱置。黃郛再次奉命前往交涉,然而“日方态度異常傲慢”。5月5日,日本飛機又轟炸了濟南。

蔣介石的妥協策略受到各方強烈指責。為纾緩壓力,5月20日,蔣介石緻電黃郛:“請兄暫行辭職,并望從速,否則各國外交也受影響。”他還解釋說:“膺白外交失敗了,一般老先生均不滿意。”見蔣介石如此推卸責任,黃郛随即複電辭去所有職務。1928年12月,他在給國民黨要員張群的書信中坦言自己的失望:“濟案所受刺激,公私兩項皆為生平未有之傷心事……令我沒齒不能忘。”次年,蔣介石組織導淮委員會治理淮河,自任委員長,邀黃郛為副委員長,勸他“為三十年友誼勿卻”。黃決然回電:“欲保三十年友誼于不敝,故不必共事也。”駐防華北的東北軍士兵正在保養槍支(東方ic供圖)辭去官職後,黃郛“彷徨不知所之”,以研習佛經排遣苦悶。沈亦雲拿辛棄疾的詞安慰丈夫:“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此。知我者,二三子。”一家三口遂定居莫幹山辦學校、搞鄉建。1933年4月9日,黃郛收到蔣介石急電時,已“隐居”莫幹山5年。

為說服黃郛出山,蔣以電文三顧茅廬。4月11日,他在第二份電報中說:“舉世處境最艱苦者莫弟若,層累曲折也太多,深盼兄即日命駕來南昌詳商一切。”三天後,他又去一電:“兄如不願任北事,能否以私人名義赴北方襄助?”這一次,黃郛動了心。

黃郛久居山野,但并非不問國事。“九一八事變”後,他自責退隐山林的消極行為是把身體給了帝國主義,精神給了釋迦牟尼。黃郛和一幫同道組織新中國建設學會,發行《複興月刊》。在發刊詞中,他寫道:“試問吾四萬萬人同立在此‘不淪亡,即複興’之分水嶺上,究竟何以自處?吾敢斷言:無男無女,無老無幼,全國中無一人甘淪為亡國之民,故吾又不能不要求:無男無女,無老無幼,全國中無一人不應起而共負建設之責。”

華北危局,黃郛與蔣介石、汪精衛的看法類似。他認為,中國的武器和訓練與日本相差太遠,長城一線的作戰中,日方所持現代化武器裝備,決非一年多前淞滬肉搏戰可比;期望各國仗義出兵相助,訴之國聯,更是猶如“涸轍之鲋魚待東海之大水”。解決危機之道,唯有與日談判。後來北上前,黃郛在接受上海《大晚報》負責人曾虛白采訪,解釋媾和的考慮:“日軍進逼,正像房屋密集的市區遭遇了大火,無論你有怎樣精良完備的消防器材,和怎樣勇敢熟練的消防人員,要在着火地區内消滅火種是不可能的。目前唯一救急的辦法,隻有把快燒到的房屋拆掉它,打出一條空巷,不讓火源再蔓延過來。”他向曾虛白保證說,日本的得寸進尺不會有止境,而政府忍辱負重、争取時間延緩戰火之爆發卻有退無可退的止境,因此,抗日必戰,政府早具決心,現在隻争時間之遲早而已。

4月25日,黃郛應邀到南昌面見蔣介石。根據曾虛白自傳中的記錄,蔣見黃郛,第一句話即說:“膺白兄,我們是心心相印的密友。可是今天我請你來,是要請你跳火坑,你能了解我嗎?”這句話沒有吓倒黃郛。“勿以為我們長可在山中做‘事外逸民’。”他在莫幹山别過妻子沈亦雲時說,“國家垮下來将無山可入,不經努力,他日必悔,盡最後之力,則心安無怨。”

無計可施

1933年5月14日,黃郛北上複命就職,出任行政院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委員長。他雖知此行是“跳火坑”,但仍有一絲期望。沈亦雲回憶,1933年時,黃郛北行的願望是“先求安定”“繼圖振作”。

多年來,黃郛和日本政治家有很好的私交。1929年出任駐華公使的佐分利貞男和黃郛一樣,都認為中日之間必須相忍為治。佐分利曾進言時任首相濱口雄幸與外務大臣币原喜重郎:“今後應走對華協調路線,不可過分幹涉國民政府,将國民政府與歐洲國家一視同仁地對待。”然而,這一觀點遭到了日本陸軍的強烈反對。1929年11月,剛剛出任日本駐華公使兩個月的佐分利貞男,在回國請示修訂中日新約方針時,蹊跷地在箱根富士屋飯店開槍“自殺”身亡。

“九一八事變”後出使中國的重光葵在1933年5月解職歸國前,曾私下對黃郛透露:日本的軍事力量已遠較十年前為強;日本軍界下層的軍佐劫持上層,建功立業之心空前膨脹,對中國開爨必不可免。重光葵說:此乃友誼,非外交官的話。黃郛知道中日難免一戰,但依然抱有期望。他曾經感歎地說過:中國真是不幸,兩個鄰居(蘇俄和日本)都不是善類,如果是個家,我早已搬。如今是個不可搬的國,隻得先顧緩急輕重。他對蘇俄深抱戒心,認為“中日關系與中蘇關系比,無論如何不應該放棄日本這一條路”。他始終認為,中日關系有可能達到當時“英美”和“德奧”那樣的兼容——即便有争,也能相互尊重。

然而此次北上議和之艱難遠超黃郛的預測。沈亦雲後來回憶丈夫與日交涉的種種:“膺白當華北之任,他本人有兩個弱點:一是‘真’,他‘真’而日本少壯軍人毫無誠意;二是‘想解決問題’,而日本人正時時處處制造問題,永無止境。”

真正主導局面的并不是黃郛所熟悉的日本外交官僚。北上行前,黃郛在上海與日本駐華武官根本博三次會談而未有結果。後者告訴黃郛,中方若想求和,得同在平津的日軍接洽。關東軍在黃郛北上之時蓄意加強了攻勢。5月17日黃郛抵達北平時,日軍攻陷唐山;18、19兩日,密雲、三河、遵化、薊縣相繼失陷,北平已成兵臨城下之勢。

5月21日,愛國青年趙敬時激于義憤持刀砍傷日兵,日方借故拒絕和黃郛會談。同日,香河失陷,日軍離通州隻4英裡,平津市民紛紛趨避出城。夜間,除第17軍軍長徐庭瑤固守北平外,其他軍政機關也撤往保定。22日,黃郛在給汪精衛的電報中描述他的處境:“近日對方态度驟變,……連日專制造小問題迫我,并無條件提出。略取平津,雖尚未必,而包圍平津,迫我接受嚴酷之條件,不可不防。”然而,不可不防,以何設防?當晚10時,汪回電,隻說明了談判的底線:“弟以為除簽字于承認僞國,割讓四省之條件外,其他條件,皆可答應。”

事實證明,談判的主動權皆在日方手中。令黃郛意外的是,是夜,日方突然連夜邀黃郛至海軍武官藤原喜代間住處商洽停戰條件。雙方争執至次日晨,形成了一份初步停戰條款。幕後打破僵局的是關東軍司令武藤信義。戰後發現的函電證明,當時日方确有占領平津的計劃,但最終還是放棄,原因主要有三點:當時僞滿内部,東北義勇軍活躍,蘇聯勢力猶在,新占之地區亦未及消化;羅斯福、宋子文5月中旬發表聯合聲明,美國的态度對日産生一定壓力。再者,日本最希望在華北建立親日僞滿政權。黃郛出山掌管華北政務,使日本方面抱有很大幻想。5月21日,關東軍緻電軍部建議:此刻時機有利,應速簽停戰協定。如遷延時日,中央軍得以重建,平津秩序恢複,再發動軍事行動,理由不足且很困難,恐終将悄然撤兵。同日,參謀本部複電武藤信義,同意進行停戰談判。

南京方面不可接受的“承認僞國,割讓四省”最終沒有出現在停戰協議中,也是因為日方的自有考慮。5月25日,對華穩健派的代表人物日本公使有吉明替黃郛說了話,他提出:“以國民黨政策的和緩、對排日活動的彈壓來改善河北的中日關系,進而策劃全面改善兩國關系,主要是黃郛自己的設想,但這絕不代表黃郛可以締結包含承認‘滿洲國’條款的協定。一旦強迫簽訂此種協定,将讓國民黨政府和黃郛陷入十分困難的境地,反而可能導緻河北事态的無法收拾。同時還會招緻國民黨内部反對對日政策勢力的強化,帶來逆轉兩國關系改善勢頭的危險。”

5月31日早晨,天氣濕熱無比。塘沽火車站的側線上,停着長長一列專列。列車兩端為鐵甲車,中間是一長串豪華卧鋪車廂,窗簾低垂。這輛列車裡坐的是南京國民政府代表熊斌。他帶着中國代表團走過塘沽窄窄的街道,走到日本領事館。在陽光下等了近10分鐘之後,才被放行。

對中方代表來說,這次簽字儀式處處隐含着羞辱之意——在門口迎接中方代表的日本官員個個級别都低于中方代表。日方代表參謀副長岡村甯次是少将,級别也低于中方首席代表熊斌中将。不僅如此,正式會議開始後,岡村提出《停戰協定》草案,告訴中方:“這是關東軍的最後方案,一字不容變更,中國代表應在一個半小時内,即上午11時以前,做出承諾與否的答複。”熊斌提出異議:“在撤兵區域内,如果出現擾亂治安的武裝組織,中國軍隊可作必要處置。”但是岡村不予理睬。中方無任何與對方較量的砝碼,僵持至10點50分,距日方要求截止時間還有10分鐘的時候,熊斌無奈簽字,未做任何更改。1937年7月,第29軍37師219團的一名士兵持槍警戒遠處的平漢鐵路盧溝鐵橋(視覺中國供圖)1933年初,日本關東軍裝甲部隊開入熱河農村(視覺中國供圖)這份貫徹了國民政府“限于軍事、不涉政治”原則的協議要求中國軍隊迅速撤退至延慶、昌平、高麗營、順義、通州、香河、寶坻、林亭口、甯河、蘆台所連之線以西以南地區,不得前進,又不做一切挑戰擾亂之舉動。日軍為确悉第一項實行之情形,可用飛機或其他方法實行視察,中國方面應行保護,并予以便利。

岡村甯次在回憶錄裡說,協議的簽署“氣氛和睦”,“于是,昨日之敵化為今日之友”。在現場采訪的《紐約時報》記者哈雷特·阿班(HallettAbend)記錄道:“簽署完畢,日本人端來了香槟和葡萄酒慶祝,而這杯酒對中國人實在難以下咽,因為他們等于把整個華北拱手讓給了日本。所以簽完字後,這幾位中國人冒着塵土,一路蹒跚地回到專列。”

委屈無以“求全”

1934年4月初,黃郛南下到南昌晉見蔣介石。蔣正忙于對江西紅軍進行第五次圍剿,并沒有精力和心思與黃郛商讨華北問題。黃郛彙報了華北嚴重的局勢,提出無能為力要求辭職。蔣說:“你在華北辛苦了,請你一定堅持下去,不要管别人怎麼議論。等我将江西共匪剿滅,我再全力對付倭寇。”6月,蔣介石與黃郛再次會晤于杭州,黃郛再次向蔣提出了辭職要求。蔣見黃郛困頓不堪,終于答應他不必再回北平。黃郛從蔣處夜歸,告知沈亦雲,夫妻兩人如釋重負。不料次日,蔣介石親自登門,收回了前一晚的承諾。沈亦雲質問蔣介石為何出爾反爾,蔣介石賠笑道:“膺白北上,是為黨國負責,你為什麼一定要阻止呢?”沈亦雲又問:“辱國差使,宜派人輪流充當,為什麼隻讓膺白一人獨擔?”蔣答道:“你既學佛,當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旨。”黃郛默然同意上路。

“吾人以弱者地位應付強者,既不能以理争又不能以力争,隻好強顔以好意奉求。”《塘沽停戰協定》隻是一個開始。協議簽署後,日方開始圍繞協議善後問題,以各種方式侵蝕華北。1933年7月,黃郛為了求得讓日軍撤離停戰區,支付編遣善後款48.4萬元,并不得不委任僞軍李際春為戰區軍事編練委員長。

1933年11月,岡村甯次一行抵達北平,向黃郛出示《關于北支善後交涉商定案》草案一份,并聲言本案為關東軍再三審議決定者,中方隻可以為文字之修正。草案内容主要包括在長城各隘口警備權屬于日、僞滿洲國;在接收區域内,中國允許僞滿洲國在山海關、古北口、喜峰口、潘家口、冷口、界嶺口設置必要的各種機關,并給以最善意的援助;中國迅速委派代表與僞滿洲國交涉通商貿易、交通通訊、航空聯絡等問題。岡村甯次表示“滿洲國”已經日本天皇诏策承認,有日本一日,即有“滿洲國”一日。黃郛堅持無論何種方案,其内容如帶有承認“滿洲國”之意味者,在我方立場上絕辦不到。

然而,雙方代表前後合計七輪會談,日方動辄以談判破裂相要挾,最終達成的兩份非正式文件,其實質内容和日本最初提案完全一樣。此後,日方又在通車、通郵、設關、通航等問題上步步緊逼,企圖通過這些問題讓中方徹底承認僞滿洲國之存在。黃郛等人百般周旋,在協定中盡量做到排除“僞滿洲國”字樣,但在事實上已是對僞滿洲國的默認。

黃郛深感内外皆窮于應付。他在給蔣、汪的電文中說:“郛等殚精竭慮,欲為國家多争尺寸之失地而未能,彷徨午夜,相對凄戚。”他痛陳自己的無能為力:“我既無實力以取消僞國之存在,我又何能憑口舌以阻止僞國之進行!深盼能使各方了解實際環境,外瞻内審,共濟艱危。”

黃郛渴望南京政府“共濟艱危”,但蔣介石當時的首要大事在于剿共,也無力與日本周旋,黃郛不但是孤立無援,還要為蔣、汪二人背書。将對日談判事務全權交給黃郛後,汪精衛怕黃郛不敢承擔,特電黃郛:“弟決不聽兄獨任其難。弟必挺身負責。”蔣介石也緻電何應欽、黃郛,許諾:“事已至此,委曲求全,原非得已,中正自當負責。”然而在《塘沽停戰協定》談判期間,蔣又在電文中質疑黃郛的工作,放高調說:“最高無上之決心,不可須臾或忘。弟以為不有一北平死戰,決不能滿倭寇之欲,亦不能得國人諒解也。”黃郛看出個中私心,痛心回電:“弟既強我以肩此重任,弟必給我以同等信用。”“希望今後彼此真實地遵守‘共嘗艱苦’之舊約,勿專為表面激勵之詞,使後世之單閱電文者,疑愛國者為弟,誤國者為兄也。”

蔣介石希望黃郛能夠做到“委曲求全”,但與日交涉越久,黃郛越認識到,時局之下,委屈根本無以求全。

1934年6月1日晚,有人向黃郛上海住宅園中投擲啞彈一枚。2日,黃郛接到投彈者書信一封:“若不痛改前非,勾結一二所謂現在首腦國賊,斷送國土,當再進一步。”末署中華青年鐵血救國團上海支部。7月1日,因與日方的通車協議生效,平沈路通車。車行至塘沽以東的茶澱時被炸,死傷乘客16人。7月7日,黃郛在給汪精衛的電文中反思妥協政策是否還有維系的可能:“去年,彼方乘戰勝之餘,氣焰萬丈,實已無理可喻。弟裝矮人,已一年餘。通車辦後,苟再不略伸伸腰,不獨弟自身将不保,國家亦極受損。”黃郛決定“伸一伸腰”。17日,他緻電蔣介石及汪精衛,告訴他們他已派人同岡村甯次談判,如情勢順利,要求無條件撤銷《塘沽停戰協定》,不然退一步則要求日方誠實遵守,不擴大解釋,不曲為解釋。這些要求自然全被日方推翻。黃郛在29日緻汪精衛的電文中極為失望地說:“日方之刁難細工,真是可惡,而又可怕!”

1934年8月13日,天津《大公報》記者王芸生采訪了黃郛。他向黃表示:“北方人士多盼望黃早日北返,冀以減少戰區内民衆痛苦。”黃郛感慨地答道:“恐怕無補于大局啊!”

他沉痛地向王說:“這一年的經過在明了國家情況的人,當然能夠諒解,一般人則以為我黃某天生賤骨頭,甘心做賣國賊。對外未曾做什麼事,對内卻須時時做解釋工夫,真是痛苦萬分。一年以來對内對外,盡做矮人,我并非不知道伸腰!隻是伸伸腰之後有什麼善後辦法?為國家設想,不能那樣冒險。”他停頓了一下,控制激動的情緒,繼續說:“我現在好比打網球的球。日本人說:黃先生你若是沒有辦法,還不如請你趁早躲開,免得礙我們的事!一球拍把我拍到南方來。到了南方,逢人便問:‘膺白,你什麼時候回去?’又一球拍把我拍回北方去。但一談到辦法,便好像我向中央讨債,夾在這兩種心理中間,能辦出什麼成績來?對方(日本)氣量是小的,力是大的,而欲無窮。國人則眼光是短的,調子是高的,肩頭不負責任。我的困難可知,且挂着華北政整會的招牌,辦理對日本關東軍的外交,北方各省的事情,無論什麼都可以找到頭上來,但結果是什麼事都管不了!”

1934年,日本方面已經抛棄了黃郛建立親日政權的幻想。對華北有所圖謀的日本通過一系列偶發事件,開始驅逐國民黨勢力。1934年9月,關東軍向國民黨察哈爾當局提出在察東劃界,要求“察東中國軍隊退長城線以西以南,長城線以東以北由日方設警”,遭到中方的嚴詞拒絕。日方又要求可以在上述各村“行軍”,亦未得逞。11月,關東軍唆使一部分僞滿洲國僞軍向長梁進攻。1935年1月15日,僞滿“自衛團”與駐防察哈爾省沽源縣的國民黨29軍宋哲元部發生“沖突”。宋哲元馬上請黃郛出面與日本交涉。然而雙方剛剛談判,又發生了因日僞軍在察東劫掠百姓而被29軍官兵收繳40人武器的事件。關東軍借此兵分兩路向察東大舉進攻。

1935年5月初,天津日租界《國權報》社長胡恩溥和《振報》社長白逾桓相繼被刺殺。日方借口這是中國人民的排日行為,促使地方政府嚴加注意,否則日方将采取自衛行動。

這年,4月底,黃郛發長電給重慶行營秘書長楊永泰,要他轉告蔣局勢的變化,指出前因察東事件,宋哲元“已懾服”,“且已密聘日籍顧問”,日方認為他比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易于利用而有力”。“最近日方急進派有公然主張驅逐黃郛政權及暗殺殷同(北甯鐵路管理局局長)者。”

5月,絕望已極、身患肝癌的黃郛南下,決心此生終老莫幹山。但他仍于7月22日再次緻電楊永泰,提醒華北局勢之複雜:“今日國内政情,華北囿于一時局部厲害之偏見,各動其所動;中央困于多頭橫議之組織環境,各靜其所靜,故已形成中樞無主,地方無恥之現象。”他指出,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苟延殘喘,“小則端拱無為,徒耗巨額之經費;大則為人挾持,釀成甚大之流弊”,“速電中央斷然下令結束為宜”。

1935年7月,何應欽與中國駐屯軍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簽署《何梅協定》,國民政府中央部隊和憲兵撤出北平和河北省。蔣介石嫡系的中央軍撤走後,出面填補空白的,是第29軍軍長宋哲元。1935年8月28日,國民政府任命第29軍軍長宋哲元為平津衛戍總司令,次日裁撤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華北重現出長城抗戰以前地方實力派擁兵自重的局面。

其實對此時的蔣介石來說,“委屈”也已至最後一步。這年6月28日,他在廬山接待了《紐約時報》駐華首席記者哈雷特·阿班。聽阿班講完他在東北的見聞後,蔣介石并沒有馬上向這位美國記者透露什麼計劃,“但從他的樣子看,這一次,他已下定決心,不會屈服于日本的壓力,而将戰鬥到底”。蔣介石告訴阿班,他意識到,如果任由日本占領華北而不作抵抗,他将失去中國的民心,也會失去手下大多将領的支持。

(參考資料:《亦雲回憶》,沈亦雲著;《和戰之争與塘沽協定》,李鳳琴著;《黃郛與塘沽協定善後交涉》,楊天石著)

武藤信義

(1868~1933)

武藤信義系日本佐賀縣人,早年曾有志于成為教師,嗣後受彌漫日本全國上下的尚武氣氛影響,改為入陸軍教導團當兵,1892年畢業于陸軍士官學校第3期,日後又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于陸軍大學第13期。中日甲午戰争和日俄戰争期間,他都曾來華參戰,對中國東北一帶情形頗有了解。加之曾從事對俄諜報工作的關系,他對俄語也相當精通,曾任駐哈爾濱特務機關長,“一戰”末期還參與過對西伯利亞的軍事幹涉。

明治、大正時代的日本陸軍高層大體被長州藩出身的軍人所把持。武藤信義雖然一向以業績不俗著稱,在1926年就晉升為大将,但擔任實權職位的時間并不長。1932年初辭去陸軍教育總監一職後,他的身份僅是半退休的軍事參議官。但随着日本全面入侵東北以及炮制“滿洲國”的陰謀成形,對東北形勢知之甚詳,在1926年還曾短暫擔任過關東軍司令官的武藤意外獲得重新起用,在1932年8月被任命為關東軍司令官、關東廳長官兼駐僞滿首任大使,成為少見的身兼軍務、行政、外交三職的關鍵人物,為明治以來所罕見。

為了在軍事上為“滿洲國”建立屏障,1933年初,武藤下達向熱河和長城一線進攻的命令。關東軍主力在3個月内陸續擊敗在華北的東北軍、西北軍和北上增援的中央軍一部,占領熱河全境,并兵臨北平城下。不過由于奉天特務機關長闆垣征四郎策動華北暴動的陰謀未能奏效,武藤最終授權關東軍副參謀長岡村甯次與中方簽訂了《塘沽協定》,結束軍事行動。此時的武藤已經年滿65歲,按例應退出現役,不過他在當年7月即患上黃疸,于8月底病死于長春。為表彰其“功績”,昭和天皇在其彌留之際授予他勳一等旭日桐花大绶章、功一級金鵄勳章和男爵爵位。

(文/劉怡)

有吉明

(1876~1937)

有吉明系日本京都府人,畢業于東京高等商業學校(一橋大學前身)專攻部,早年曾在日本駐釜山理事廳、駐英國大使館、駐上海領事館等機構擔任過中級外交官,累計駐華的時間超過16年。在擔任上海總領事任内,他曾親曆過辛亥革命以及對北洋政府的交涉,對中國的政治、經濟情形知之甚詳。20年代初,币原喜重郎出任日本外相,奉行遵守國際條約、在對華政策上與英美力求一緻的“協調外交”路線。有吉作為“協調外交”的重要執行者,在擔任駐國聯代表期間為東京赢得了較好的國際形象,因此被視為外交穩健派。

1932年,為緩和因“九一八事變”和“一·二八事變”而急劇轉冷的中日關系,素有“知華”之名的有吉被任命為駐中國特命全權公使,1935年中日外交關系升格為大使級之後,他又成為首任駐華大使。這一時期,日本政府對漸進蠶食華北的“協和外交”尚抱有幻想,有吉作為穩健派代表,對此持贊成态度,并努力加以促成。1933年他曾向新任外相廣田弘毅呈遞備忘錄,認為在黃郛、汪精衛等中國高層人士的努力下,中日關系有逐漸緩和的可能;日本應當恢複“協調外交”時代以經濟蠶食為主的方針,暫時放緩對華北的軍事入侵。在1934年中日關于山海關鐵路通車問題的談判中,他也對中方的主權訴求表示諒解,促成兩國達成協議。

作為華北漩渦的當事人之一,有吉奉行的穩健路線在中日兩國都面臨重重困難。對南京政府而言,即使是相對“懷柔”的經濟、外交滲透,依舊構成對中國領土和經濟統一的破壞;在1935年成功實施币制改革、軍事上的備戰措施也全面啟動之後,有吉所寄望的親日派政要逐步隐退,中國方面的态度開始趨于強硬。而在日本的激進派軍人看來,将華北問題局部化的安排收效太慢,遠不足以滿足其擴張野心。到了1935年底,随着綏遠戰事的發生,有吉自感已經無力抗衡來自軍人集團的壓力,遂于次年3月自行辭職。回國後他曾批評廣田内閣日益張狂的對華政策,稱“國家的國格,猶如個人的人格”,應當對中國的國格給予尊重。1937年6月他因病去世後,中國《申報》等媒體曾給予其積極評價。

(文/劉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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