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旺”菜品:
1.梅幹菜燒昂刺魚
2.清炒六月黃
3.鳓鲞蒸肉餅晚6時的湖濱,西湖泛粼,遠山在蒸煙裡,蒙了層面紗般疏疏淡淡,這真是一鍋沸湯般的湖山。幸好兩三分鐘就拐進白傅路,青磚的三層樓洋房,襯着“天天旺”醒目的紅字招牌,“西湖醋魚”“叫化雞”等菜名在牆上擠作一堆,這般招搖倒是有種遊客餐廳的暗示。外人誰知這是土著開的江湖小店?屹立了整30年,見證過多少杯盞狼藉的霓虹夜……
穿過曲曲折折的木質樓梯到頂樓包房,掉漆的扶手、牆闆、窗棂從現代裝潢裡露出馬腳,黯然訴說着一種往昔的殷厚家底,我想起賣臭豆腐的東東跟我說起過,這一帶在解放前小資本家辏集,吃菜每每是傭人在家熬黃鳝骨、雞骨做高湯,一弄就日長如小年……老闆阿凱熱切地招呼我:“那麼千張百葉結黃花菜燒指排,給你來幾隻六月黃,再來兩條小梅魚嘗嘗好哇……”隻要是何晨帶來的人,他必自來熟。
小閣樓上明顯是用隔斷隔出來的包房,隔音很差,圓台面旁一坐,小軒窗外粉牆黛瓦的房子夾着巷子伸入寶藍色天幕,我想這是闾裡的“樓外樓”吧,方才意識到那街上店面的牆磚鋼柱都是後來加裹的,内裡是十足的臨安酒肆之風。
一瓶國産紅酒,斟在貼着啤酒商标的低腳杯裡,那一個個菜不見得好看,隻是平常的家常菜。真有那麼一群老派人吃不慣開得滿城風雲的連鎖餐廳,來這兒就為了一桌“媽媽燒的味道”。杭州人做菜就是油鹽醬醋糖,最後一把味精撒下去方見滿足。“糖在我們小時候是唯一增加養分的。”何晨說。老杭州人做菜還是習慣放糖,一方面可吊鮮味,隻是年輕人已枉然。“我一個同學家的番茄炒蛋都是甜的哦。”東東曾這樣告訴我,他兩眼一瞪的驚奇狀令我難忘。你能想象,當鹽和味精的鹹鮮被糖一鎮,那種起鍋下盤時屬于杭州人特有的鮮就定型了,平民的穩妥和安全感可能就源于此。
“六月黃”在上海叫小毛蟹,就是大閘蟹的前身,6月塘蟹開始長膏,小鉗子應對外力還隻是虛弱地揮一揮,薄殼還軟塌着,杭州人就抓了去先吃掉一批幼仔。阿凱家的就那麼放了姜蒜用醬油清炒,但在上海定是要放毛豆或年糕,因為就嫌它肉少。“六月黃就是要肉少的,肥的貴死。”何晨說。顯然他們都是這樣吃過來的。
阿凱的拿手菜是鳓鲞蒸肉餅,為了這個“鳓”,我跟他争執了半天,菜單上是叫“臘鲞蒸肉餅”,雖然杭州話讀來無差。“哎呀,這個字杭州人不知道嘛,讀起來都一樣的嘛。”菜還在,名的寫法已遠去,就是這麼一道祖輩相傳,會念不會寫的菜做起來頗費工夫。精肉不過絞肉機,自家廚房砧闆上亂刀斬,醬油、料酒自不可少,捏成發泡般一團團放在食品袋裡速凍,客人要點了,拿出來放在盤裡鋪好,蒸時再澆上醬油和稍上乘的會稽山特加飯(一種黃酒)……最後蓋上一塊鳓魚幹。我未吃嘴先鹹,問其如何要道道醬油地放,答曰“這樣才能色香味俱全嘛”,滿臉不經意的自得。
杭幫菜裡特有“鹽件”一類幹貨,“鲞”就是腌魚。春天時河魚初上,我曾在保俶山上煙煙粉粉的村裡走過,個個門前有挂繩,繩上吊着腌肉、腌魚,琳琅滿目的,其實叫“臘魚”也對,正好與鳓同音。杭州人對蕭山蘿蔔幹、紹興梅幹菜也是情有獨鐘,阿凱用梅幹菜蒸昂刺魚,這道菜是當天桌上唯一不放醬油味精的,因為梅幹菜的醬汁會被蒸汽淬出,整條魚浸潤在醬油湯裡,上面是蔥蔥茏茏一團蔥姜絲,綴着切成小圈的美人椒,被響油淋過的魚肉自有股清爽的油甘,在杭州的炎夏,這般鹹淡相宜算是難得。
“這菜本來又不是喝酒的啰,小時候沒菜吃拿醬油湯來搗飯也好的。”何晨這麼一說,我方知這還真不叫下酒菜,像千張油豆腐黃花菜燒肉,何嘗不是燒了一瓷盆,每天挖點出來就飯……但阿凱就是為這30年不變的燒法而自豪,他形容“外婆家”“綠茶”這樣的叫“鹹不鹹,甜不甜,南腔北調的燒不好的”。所以這一帶飯店,都有那麼幾個招牌菜,來自帶有個人烙印的秘方,别家是學不會的,客人往往認準了哪家味道就是哪家。
上世紀90年代時這裡叫龍翔橋夜排檔一條街,算是杭州最有規模的宵夜點,其實是三條平行的街,東坡路上開得最盛,漫溢到周邊支支岔岔的路上。那時遍地是木闆竹篾作牆的老坊,排檔自然是千裡搭長棚,開在馬路兩邊,和黃昏的車水馬龍争地盤,幸好當年沒有大車,還能兩廂共處。這帶夜排檔之興源于本來東坡路上的水産市場,很大一個棚開在十字路口,每天是魚蝦螺貝類的小海鮮運進運出,腥膻拖得滿街,但光膀子、穿拖鞋的吃客才不在乎,來這裡的都不是斯文人,動不動就哪桌和哪桌打起來了。
十年後龍翔橋夜排檔拆除,龍翔橋一帶幾經拓寬,成行成市的門闆飯店歸于塵土,好在白傅路上像“天天旺”這樣本來縮在裡頭的杭幫菜館就成了喧嚣過後的活口,生意火爆到夜闌後。它本身有個俗到不行的名字“大富豪”,阿凱爽朗地大笑,他繞了半個小臂的手串時刻跳入眼簾。“後來取了‘天天旺’這個名字後,我的生意就真的四季如一日。”這店就真的每天開到淩晨4點。那時沒有外地人,一律是自家門面開餐館,阿凱家是有些家底的,所以解放後不少親戚散落在海外,他80年代就去過香港,回來時已穿起喇叭褲,拎着個二喇叭收音機走家串戶。頭腦活絡的他一股腦當了先鋒,開了個名揚杭城的發廊“發型天地”,那時就有文眉毛。
一年後,那發廊搖身一變成了“大富豪”飯店,“就因為餐飲許可放開了嘛,我馬上轉”,這一轉就30年不動了。隻是後來他再開了個太陽娛樂城,那時周迅在杭州念藝校,晚上去那兒駐演,兩人就成了哥們兒,至今周迅每次回杭州就把這飯店當自家的,“我哥呢?”帶着一群明星朋友上包房。阿凱說起這個“妹”自是笑逐顔開,那時候她唱晚了回宿舍,是他給她當小矮人踩着肩翻過牆的,周迅去北京時,他還特别關照,“在外面要活絡點,賺了錢總要想着請那些樂隊哥們兒吃飯,他們好帶帶你”。多年後周迅再來黃龍飯店辦婚禮,給了他一沓入場券。雖然阿凱現在還是開了這一爿菜館,什麼富貴聲名在他眼裡都雲淡風輕的樣子……
那會兒起家的江湖飯店是個一傳十、十傳百的圈子,小小餐飲圈也不乏龍吟虎嘯,不要以為如今一些連鎖杭幫菜大佬都銜着金鑰匙出生,在當年都是弄堂裡一起玩的青年,老闆和吃客都呼來喚去的,用阿凱的話說:“曾經的小老闆,後來打架進去了,一出來又是大老闆了。”曾經做小飯店的如過江之鲫,有的鯉魚跳龍門了,有的死在沙灘上,出了頭的像“外婆家”的吳國平,曾經是塑料廠副廠長;而更多是黯然收場的,阿凱隔壁“南國小館”的老闆59歲就心髒病猝死,“做夜排檔辛苦啊,煙一根根地抽”。
我問阿凱為什麼沒有像吳國平那般成為大老闆,他滿口不以為然:“我要是做大的話,那做得老大老大了。”他拔高嗓門,煙呼呼地抽着。90年代末不乏上海的朋友迪廳開不下去了想改開飯店,叫他去合作,“我說我一家就夠了,做多了也蠻難的,牛皮吹得再大菜做不好有什麼用?”他見證過那個年代獨有的夜生活景象,雖然如今,那種汗衫、霓虹、酒意蒙眬的光景再也不成氣候,但一家這樣的店永遠會有一塊曆久彌新的角落散發着陳年的江湖味。黑社會、高利貸、博彩、做老闆的,那些遠去的人影仿佛還在透進包房的那塊夕色裡嘁嘁喳喳,當時他們也許坐在同張圓台面旁勾着女孩情意綿綿。“你下次來我給你搞兩個新品種,你吃吃會感覺也蠻好的。”阿凱打斷了我的思緒,就聊了兩根煙時間,他就急着起身,匆匆下樓紮進廚房的油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