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鬼飲食
王二小11點11分在朋友圈發了三張圖,無濾鏡無調光,甚至還有點手抖的豇豆面,配文:“看完《岡仁波齊》……願諸生安好。”其實在我看來,這碗豇豆面,已經深谙夜晚的勾引之道。綠色的豇豆丁,炒成極細小的肉末,最重要的是看起來細細的面,還存着堿水和面造就的結實,白裡透黃的面身俯卧在完全看不見的碗底紅料之上,等待筷子去發現、翻動、豁轉其中美味的秘密。豇豆面稱不上鬼飲食。成都也有專做宵夜的鳝魚面、鱿魚面,專打一個品種的招牌,從澆頭上就透着過瘾。但這是為了解決饑餓,是正常理解範圍内的。
我是從黃天雷呼叫女朋友的電話語氣裡,感受到了一點“鬼飲食”的不同。“好餓哦,來吃根蹄花兒嘛,湯都給你。”成都人對宵夜有一個意味豐富的詞,“鬼飲食”。一個“鬼”字給人無盡的遐想。硬要說,非法流動攤販才符合真正的“鬼飲食”的那形迹可疑,總不能光明正大的風格。比如立交橋下的炒飯,娛樂場所門口的燒烤攤,大學邊團團圍在小桌子旁的學生們,我問他們空坐着幹嗎?他們說賣冷淡杯的老闆回家拿菜去了一會兒就回來,大家守着桌椅,“情到要等”,好像有什麼勾魂攝魄,讓每個人都是回家必經之路上的“鬼”,遊蕩嚷嚷要回就是不回。現在成都的宵夜消費越來越高,餐飲類别的範疇也越來越廣。什麼才是資格的“鬼飲食”呢?
“鬼飲食”這個詞不見于衆多辭書,而是成都一句土話,被李劼人寫進了《死水微瀾》。“夜遊神”古已有之,早在北宋初成都太守張詠《悼蜀詩》裡“酒市夜不扃,花市春漸作”就有成都夜市的記載。在唐及五代,成都夜市的中心在大慈寺一帶,清代後期夜市達到極盛,地址稍有西移,核心地帶在鹽市口至城守東大街,其中城守署至走馬街為飲食攤點集中地。
燈影幢幢之下,鬼飲食常換常新。車輻先生寫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成都春熙路三益公戲院的門口,用炭火烤椒鹽糯米紅豆臘肉的粽子,專等下戲晚歸的人們果腹。“賴湯圓”在總府路的小巷子,樓上搓好的湯圓用拴鈴铛的盤子吊下來入鍋,為的就是斜對面影院的客人。我看過一份成都古代夜生活地點總結,公開的夜遊各大寺院、夜遊錦江的活動按季節月月舉行。清末每晚上演川劇的至少十個場所,數不清的會館、堂會、茶館,茶坊酒肆的本土曲藝,清音、金錢闆、相聲諧劇等等極盛。這些成都特有的晚間熱鬧到今天依然有遺風,正當紅的是成都廣播裡幾位四川話主持人在劇院的公演,一票難求。
成都人心目中的吃宵夜,并不等于不會過日子。恰恰相反,成都自古米賤柴貴,有“升升米,把把柴”一說,指從灌縣沿水路而來的薪柴,到了成都府河東門身價暴增。直到上世紀60年代蜂窩煤普及之前,老百姓與其在家燒柴,倒不如去茶館喝開水,到街上吃夜飯。
盡管時代改變了,熱鬧和習慣卻都留在人的骨子裡。鬼飲食近十年最有代表性的是蹄花湯。專做晚上生意的蹄花對應的是真正的欲求。李淳說,夜晚攔住一個成都街頭喝醉的人,他十有八九告訴你他需要一碗蹄花湯。夏天的“院壩”是最令成都人感到幸福的宵夜場所
雖已是深夜,美女還是要來吃一碗“明紅蹄花”的蹄花湯可我不急,我想先解決饑餓。我走進“家常面”,點了三個一兩,一兩家常脆哨、一兩素椒雜醬、一兩酸菜肉絲。王二小教我點兩個一兩面,潘園教我點一兩面、一兩抄手。“妖怪妖牛!”這是一兩怪味面、一兩牛肉面的簡稱。雜醬在四川由肉末炸炒而成,不帶芡粉,于是怎麼讓這松散的一小勺,“扒”在面條上,就成了用筷子人的功夫。我看着攝影師用兩根筷子在碗裡翻浪,那碗底香噴噴的辣椒油已經迫不及待地噴向鼻腔,然而面身卻遲遲不願分離飽蘸調料,隻攪得人幹着急。夥計掩飾不住“豁得轉呦”地笑。“24小時營業,1點人最多。”奇怪,這家還兼營“帶筋蹄花湯”。蹄花兒,我終于在不經意間發現了你。
夜蹄花
自從吃過了“明紅蹄花”,我對蹄花的要求又提高了一點點。大約9年前第一次來成都出差,下了飛機打上車,就被出租司機普及了兩個詞——“香點兒”“蹄花兒”。“香點兒”指的是成都早期的高級酒店香格裡拉,出租車晚上都會在那裡趴活兒,因此那裡的鬼飲食特别多,因為常年顧着出租車司機的生意,質量也高,酒店客人也被香味吸引,幹脆放下行李就來吃。既然我并不住“香點兒”,司機就幹脆給我拉到人民公園“老媽蹄花”門口。一片漆黑的公園附近隻有宵夜店燈火通明,我對着白森森的蹄花有些不敢下手,然而隻一口湯下肚,膠原蛋白和豆香“水乳交融”,産生了一種纏綿的滿足感。
耙呼,軟爛,雪白的豬蹄子被切成兩半,翻動一下可見内裡肉骨相連的雪白中的一絲粉嫩。白色的大顆芸豆和蹄花本身形成完全不同的兩種形态,經過了4個多小時的炖煮,卻都已經是徒具其型。一筷子“哆”下去,肉皮子馬上聽話地按照人拉扯的方向撕下來,正好那麼一口,不大也不小的一塊兒,吃進嘴裡尚未咀嚼,已經順着滑着落進了肚裡。骨頭顯然迫不及待與肉分開,而這一大碗,我就當骨頭至少占了半碗吧。
“給這位好朋友選一隻優秀的前蹄!”做蹄花湯的店裡,大多有一位容貌秀美、說話逗趣、身材火辣的老闆娘。明紅的老闆娘眼深目長,腰肢極細。“我每天必須吃兩個蹄花。”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明亮的大玻璃後面給客人揀選着豬舌頭、排骨、涼拌豆角、藕丁。蹄花芸豆是一道典型的成都宵夜才有的點心,分量上大多隻有半邊蹄花。盡管前後蹄價格一樣,但老饕都懂,豬的前蹄比後蹄活動量大得多,肉也更紮實有勁道。以老媽為品牌的宵夜以蹄花為首。在成都的招牌裡,性别是顯而易見的分類方式。“袁老四”“駝背”“大龍”等等男子氣概的招牌大多屬于火鍋,而“×媽”“×孃”“×妹”則屬于兔頭、烤兔、熱鹵、缽缽雞、稀溜耙雞爪等等。老媽本人早已不在檔口守着湯鍋了。老媽蹄花的總店開起了大酒店,兼營各種炒菜、小吃,照顧遠來的客人。
暖胃、柔軟、雪白,然而蹄花真的是女性才能做出的美味嗎?明紅的楊老闆精幹,經營這麼一個1點鐘坐滿了馬路兩邊,大概十來張小桌子的小店,他下午4點開始炖湯,到晚上8點左右進入第一撥用餐高峰,到夜裡1點第二撥。到3點,今天的400隻蹄子全部賣完。“一是要純淨水,絕對不能用自來水炖湯,會激發豬蹄的腥味。而不鏽鋼鍋,不鏽鋼必須是304L。”怕我沒聽清,楊老闆用四川話把“L”又說了幾遍。“國内的不鏽鋼裡最好的了,當然,比德國的鋼怕是比不過。”大家不疾不徐地收拾、洗碗,按人頭剩下一人一隻蹄花吃飯,直到淩晨4點才關門。一天最高的營業額低時4000元,最高時過萬。“這個還要寫啊?”
這從容并無勞累的窘迫和疲憊。旁邊一桌來醒酒的熟客,跟老闆開了句玩笑,大家哈哈一樂,顯出了享受夜晚的節奏。我在心裡已經開始默默計算老闆一個月賺多少錢。他立刻喊夥計給我添湯。又加了一小籠粉蒸排骨,一條他剛剛研制出來的、極其鮮美卻一絲油也不見的蒸鲫魚。這樣的營業額,還是在他把路口那排做了七八年的老房子還給了房東,房東立刻開了一個“月紅蹄花”的基礎上。我進來時看路口月紅門面比這裡大得多,又兼賣不少飲食,生意也不錯。
肖毅是成都本地知名的美食攝影師,“明紅”就在他每天回家的必經之路上。他從小時候踢完球吃,到上大學喝完酒吃,到現在加完班吃。“有一天我看到‘明’少了個‘日’,以為他們燈牌壞了,吃了幾次咋覺得味道變了,我又往巷子裡面走了50米,終于看到了我熟悉的那個明紅。”
點蹄花時最好要豬前蹄,肉更紮實勁道
缽缽雞是涼拌串串的大合唱“現在還是有很多老客人去老地方吃。”老闆不急也不去争,“那個地方成習慣了,路邊把車一刹也方便。”正因為火熱的生意和方便的地段,房東執意收回鋪面,并且自己開了一家也叫明紅。這下老闆才坐不住了,“你把招牌換了嘛!”這口氣綿長,還帶了些哀求的委婉,對方才同意去掉“日”。一個帥哥走進來,從頭到腳時尚利落,典型的“90後”成都男孩。“來個歪嘴兒。”這是一份宵夜單人的标配,一碗蹄花兒湯,一兩雜醬面,有且隻有這一種口味,一個小白酒。“52塊錢。”
兔頭一旦開始吃,絕對停不下來冷淡杯,如何正确地啃一隻兔頭
看着我二話不說朝兔腦殼的臉頰咬過去,劉凡低下頭“咳咳”。我覺得自己已經頗有啃兔頭的經驗,知道最容易啃的肉就在臉上。劉凡放下了筷子。等我已經把一邊臉頰肉啃了,一邊誇好香的時候,他才說,兔腦殼不是這麼個吃法。其實我第一次到成都出差,吃完了老媽蹄花,打包了一個兔頭回酒店的經驗更悲催。晚上我雙手捧着它半天,眼看要牙碰牙,手一哆嗦,兔頭滾到了床底下,那晚睡得也不踏實。劉凡說,成都女人吃兔頭自有章法,會吃兔頭,對那些葷辣油燙自然不在話下,很少見女人吃得龇牙咧嘴,卻不知怎麼就吃了那麼多。
第一步觀察它的臉頰肉,在劉凡的建議下我将兔頭沾滿了花生粉。這是他手磨的花生碎末,不大不小正好能夠把不怎麼有油的兔頭包裹。确實臉頰肉最多,不用怎麼啃咬就能吃完。然後把兔頭從下颌骨掰開。骨骼分解,兩邊的眼睛連着筋就輕松入嘴,彈牙多汁。第三步是很見功力的,就對着兔腦一陣猛吸,兔腦柔滑而有一種奇怪的質感。這是在吃了不少腦花之後得出的結論,我在成都宵夜中所吃的顫巍巍的腦花有好幾種,但兔腦與豬腦、鴨腦之類的不同,它完全包裹在頭殼之中,鹵水裡的丁香、桂皮、甘草的味道經過腦子這種純脆的物質的傳遞,一點點在舌頭上化開來。細細抿來回味無窮。最後把天靈蓋掀起,把那一條鹵得嫩嫩的、入味軟滑的小舌頭扔進嘴裡,完成與兔頭的告别。
兔頭是典型的冷淡杯。冷淡杯是成都的另一個宵夜代名詞,專指冷菜,也就是鹵菜,花生毛豆打頭陣,各種鹵味,冷的肉食在川菜裡本來就很多,比如冷吃牛肉、冷吃兔,甚至包括了小龍蝦,啤酒自不用說,連稀飯也是溫涼的。
四川人一年要吃掉2億隻兔頭。大竹簸籮裡,兔頭們整齊排列,是最吸引人的。兔子牙齒都很内斂地向裡排,因為稍微胡亂擺一下,就容易有盜墓現場的錯覺。比起豬舌頭、尾巴、拱嘴之類的鹵菜,兔頭卻成為絕對的王者。我所見的桌上無不一人一隻。你今天吃到了一隻兔頭,認真對待了它就會自然結束這個儀式,也不會想吃第二隻了。完完整整吃完擦了手吃鴨腦殼去。四川人對于兔子的特殊感情,我在其他地域很少看到,他們會把鴨腦殼做一鍋,讓人吃得停不下嘴,但沒有把兔頭做一鍋的。兔頭真正地道的做法就是純五香鹵,鹵好了,想要麻辣,就在紅油裡一蘸裝盤。
我吃兔頭的地方是三棵巨大的苦楝、黃果蘭樹下。這是成都夏天,也是四季最舒服的典型“壩壩”。吃冷淡杯坐在馬路邊上當然無不可,但壩壩顯然更有吸引力。而在另一個居民區新鴻社區裡,我就看到了一個居民樓下的空地“壩壩”被冷淡杯占據,那鹵菜的樣式居然有40多種,黑咕隆咚的,隻有小區外的路燈借了些許照明進去,然而光着膀子剝毛豆,啃兔頭、豬尾巴,喝到高興處的人們并不以為意。
“吃得鬧熱,請得淡薄。”是王二小告訴我的一句成都話。王二小說,成都人的社交特點是回避個人隐私,又能玩得很高興。“院壩是一個社交空間的誕生。成都夏天屋内炎熱,坐在露天的‘壩壩頭’,擺幾樣毛豆、花生米、豆腐幹,喝點小酒。你路過,就過來一起吃點,擺擺龍門陣。又要冷淡,又要喝酒。”這種冷淡是一種成都特色的距離,唯一的共同點是都還不想回家。
可我吃到了邱金的爆炒兔頭,表面沾滿了辣椒碎,看上去更有食物的感覺,而且經過極快地炸,兔頭的肉質依然鮮嫩,但外表的甜辣感卻更加過瘾。這樣花樣翻新口味有趣的冷淡杯,其實已經不冷淡了,使人不由自主地想多喝點酒。冷淡杯還能滿足人們的社交需要嗎?
宵夜爆炒是大盤子的天下,一份牛脊髓,一份爆腰花,是重口味年輕人的最愛
數簽簽,陋巷之味
“成都不是一個會出爆款的城市。”王二小說。川菜如此豐富,卻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主流,要在生活裡裹挾着所有人。宵夜裡也沒有絕對的主題。“成都人晚上聚在一起吃東西,很少吃什麼硬菜。這就像擺龍門陣,玄扯得高興了就行。”不是那種“我們一起去吃個好吃的”邀約,而是吃着冷淡杯或什麼聊着,聊得高興了,再去吃火鍋串串燒烤。采訪好幾天在淩晨時分,我們說得熱鬧就去了串串店。百川歸海,人心所向,淩晨1點半的串串店和火鍋店,肯定不如七八點熱鬧,我剛以為自己這一夥是唯一的客人有點不好意思,吃完了發現還有一桌兩個小女孩剛把鍋點起,又有人提着行李箱夜奔而來。“宵夜是萬物的收容所。”
比起冷淡杯的冷,串串和火鍋顯然更符合外地人對于成都的想象。串串天生屬于夜晚,吃起來極慢,又極麻煩,又吃不出什麼所以然,每個簽簽上隻有那麼小小一點,公價五角。一般沒人點主食,至多就是冒一碗火鍋粉。人們現在把吃串串的時間戰線拉長了。串串從宵夜界邁入了晚餐。成都串串界比火鍋界的競争更激烈,改朝換代、口味噱頭更新天天都在進行。去年大行其道的IP“鋼管廠小郡肝”把成都的口岸全都開遍了,今年開始流行“銻鍋串串”。然而我通過不同的渠道找到的串串行家,居然都是劉凡。“90年代中在電影院門口,提着個煤油爐子,專門做晚上散場的生意。城管來了拎着鍋和爐子就跑。”劉凡的合夥人“帥鍋”還真有點帥,就是從拎着煤油爐子做起來的。黃天雷将"邱金小炒"改成了完全宵夜風格的時髦店
泡姜泡辣椒炒就的自貢鹽幫味道,喝自釀的酒正合适一口“母鍋”架在街角堂屋裡最醒目的位置。煮起菜來輾轉騰挪,大師傅照顧着右手屋内、左手屋外的客人,每把簽簽上有一個大鐵文件夾夾在鍋邊,上面挂一張白紙寫着桌号。劉凡告訴我,冷鍋串串的食材不能提前碼味,一粒牛肉、一根莴筍尖、一顆雞心、一溜郡把,什麼味道什麼火候,全靠大師傅在母鍋裡的“心算”。我站在被辣椒氣熏得直流眼淚的鍋邊,大師傅全然不顧,紋絲不亂進行同時多個運算,牛肉兩分鐘好,花菜三分半,那邊提前下的排骨和折耳根正好七分鐘,他像一個專心緻志運轉的計算機,幾十桌客人,每桌十幾種菜。“會不會把菜弄錯弄亂,能看出一個店的心态。”我去過知名網紅、上過很多電視節目的串串店,上錯菜有一段時間成了賣點,現在這驕傲的店家幾乎快要被成都人遺忘了。
“串串是要絕對新鮮的,不能有半成品。”劉凡是“廁所串串”的創始人。一直沒能注冊商标,被400多家同名店仿冒,緊挨公廁;是成都衆多草根飲食,沒地址、沒店名、深處陋巷卻名聲大噪的代表。劉凡用其他商标另開兩家串串店。從大類上講,串串分為冷鍋和熱鍋兩種。熱鍋串串是最近一年多成都最火的餐飲大IP,“鋼管廠五區小郡肝”,簡稱“鋼五”,四川境内滿大街都是,正牌副牌仿冒的每條街巷都有。熱鍋的鍋底形式有點像火鍋,随吃随煮;冷鍋則是廁所串串這樣,選菜後由廚師煮好,用一鍋充滿香味的料湯泡着,端上桌來。
“向外地人普及什麼是串串和火鍋,是一個成都人一生的責任。”潘園說。串串的主角是絕對的牛肉。劉凡說早年串的内容多不過是素菜,吃幾串過個瘾。今天店裡冒着冷氣的敞開式冰櫃裡20多種葷菜以牛肉為主,煮好了一大盆端上來的豪華不可同日而語。這些牛肉來自于淩晨的屠宰廠,運到成都市是早上。“串串的牛肉必須是鮮的。外國牛肉吃得嗎?那麼便宜連個生産地址都沒有,貼澳洲賣給誰啊?”
“看他怎麼吃,就能看出他是不是地道的成都人。”劉凡教我留心觀察,“選菜的時候不是一根根選,而是一把把拿,成都人在吃上心特别大,不會自己算計吃多少,所以最後才會讓夥計來數簽簽。”從大碗裡往外拿時要橫着簽子,而不是拔出來,要不然那一小粒牛肉、鹌鹑蛋很容易被其他菜包住,掉進鍋裡不好尋覓。
一拿數根,全部捋在自己的蘸碟裡,再一點點吃。不用老在鍋裡拿,更方便交流。
小黑闆上寫着:“老闆說的,6點開賣,好久賣完好久收。”串串店雖然專做晚市,但是成都厲害的串串店,無不把“菜賣完了”當成一種招牌。“小土豆賣完了”比“還要等兩個小時”更會讓排隊的客人沮喪。我看那一鍋泡得滿滿登登,牛肉、雞爪、郡肝、藕片少說也有100來串各色葷素,可是沒吃到小土豆的人唉聲歎氣,就跟這頓飯白吃了一樣。“三不擺”是劉凡創立的第三個招牌,也是他的第三家店。我們深夜來訪,發現來這裡的大多是深知劉凡底細的老食客。“路哥來他永遠打折。”大家告訴我,路哥是走進外雙楠那個老“廁所串串”的第一位客人。那是在廁所和一個雜貨店之間的小門臉,有一小塊L形的地方,就隻夠支三張小木桌。路哥住在附近,有些磨蹭但還是走進了店裡,劉凡隻留心看他的表情,從猶豫到滿意,再到爽快掏錢。“你是我開業第一個客人,免單。”此後他兩家店開業都請了路哥來吃開業酒。“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兒。”那英來他的大店裡吃宵夜,提議他去北京發展,劉凡覺得做不到。他自己在陋巷悟出的道理看起來簡單,“不幹淨不擺,不新鮮不擺,味道不對不擺”。
越夜越辣越美
我去了不少家宵夜店,發現吃小炒和老火鍋這樣老口味的普遍以年輕人居多。11點15分,我們走進邱金小炒,在龍王廟正街這樣以蒼蠅館子和老餐飲林立的街巷,小炒店裡的客人簡直可以說是肩膀膝蓋都要擠在一處,不像餐廳,倒向一個自在的吃喝夜店,吃的是爆炒牛脊髓、爆炒豬肝、辣炒兔頭這樣吃一口,就忍不住想喝酒的菜。
黃天雷是典型的宵夜高手,他随時瞄着女客人們的文身和吃飯對象。一個金米色長發和芭比娃娃一樣眼睛的女孩走進店裡,他對我說:“我們店裡的客人都很open。”可兩個女孩一坐下來一點笑容都沒有。正應了王二小說的:“這個點兒高興勁兒都散了,該流露出真實了。”黃天雷吩咐服務員:“去和那個美女說一下,有可能一會兒攝影師會拍到她。”幾分鐘後,女孩們露出了微笑。
吃宵夜在這裡已經變成了新的社交。黃天雷偷偷告訴我:“那個穿跨欄背心的男生一直喜歡我的合夥人。”一撩袖子,文身貼紙正有這位25歲的合夥美人的漫畫模樣,可以送給客人貼。“她現在西班牙。”而其他的桌子,誰和誰是在店裡認識的,誰和誰吵了又合,他都了如指掌。“25歲到35歲。我很清楚他們要什麼。”
通過掃桌上“美女”二維碼入群的男男女女已經有2000多人。“3月份我們搞的聯誼趴,成了三對。”能吃到一個碗裡的,很難讨厭對方。他在我吃到尾聲時讓服務員上一個水果沙拉,來了之後卻像拿了一小碟泡菜蘿蔔。我吃了一顆,毫無防備的辣,像一雙鐵手從背後突然緊緊掐住了我,一瞬間被這顆炸彈襲擊得渾身僵硬。而一位美女辣得邊哭邊說:“我恨你。”兩人互加了微信。
這就是黃天雷的本事。他十幾歲從服務員幹起,做了幾年貿易,小有資本後再轉入餐飲,成都的晚上就突然有了一個吃爆炒、喝26種自釀酒的地方。每天都有客人問他怎麼加盟。黃天雷去年對成都宵夜做了個公開的演講:“成都這麼喜歡晚上,四川菜這麼好吃,卻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宵夜嗎?”我喝的是他很得意的青城山猕猴桃酒,刻意做成的青苔色日式酒壺,他卻讓服務員換下去,要求用紅酒杯盛酒,放一片酸柑重新拿上來。
邱金小炒本來是自貢的辣炒宵夜名餐廳,在成都開設多年有些步入衰落,成了專門做中餐的館子。成都人說中餐,有兩層含義,一是說中午飯,二是對應火鍋,是吃炒菜和米飯的。晚上的辣炒講究的是火候,那一大盤牛脊髓滑嫩鮮香,肝片、腰片外脆裡嫩,每一口每一粒都在鼓勵着你“趁熱趕緊”,足實的泡椒子姜把夜晚的味道烘托得特别帶勁。黃天雷說:“還真吃飯呀?”從晚餐時間往後,尤其是8點以後,主食在宵夜店裡幾乎“走不動”。
越夜越重口,和辣炒、老火鍋一比,串串隻能算是小清新。晚上吃辣炒和老火鍋這幾年成了新的宵夜潮流。十幾年前老碼頭等火鍋店開了通宵營業的先河,現在但凡有點人氣的火鍋店,營業時間都至少到淩晨三四點。羅雷帶起的是最近這一次的老火鍋風潮。“驫驫”共兄弟六人,全部是羅雷的小學同學,并沒什麼餐飲背景。地面油得稍不注意就會滑倒,牆面隻有一層粉刷,不是刻意簡陋,而是原本如此。起初月租金隻有1000元。這家老店隻開了三年時間,牛油鍋底隻用辣椒和花椒炒制,然後用雞架豬骨高湯熬制,絕不加鹵水料,是重慶牛油火鍋最原始的做法,鍋底重口味之外,還要求食材優質。成都的深夜火鍋店不乏明星出沒,但陳奕迅來開演唱會時,就在這包場吃了火鍋,第二天繼續開唱。
看我對鵝腸、毛肚、筍片王贊不絕口,明知這已經是我的第四頓,羅雷最後還是給我加了半份番茄拼半份黑豆花。用牛油鍋煮有機番茄是驫驫的必吃。有機番茄的熟成度在紅鍋裡最能體現分明,本來已經細密多汁的果實,浸入紅鍋之中後卻堅硬起來,很難入味。我和下一頓的餐館已經約好了燒烤。期待變成了焦急,下鍋五分鐘後,我第一次用筷子戳了一下番茄,太硬,羅雷說“再等等”,五分鐘過去了,我們喝完紅糖冰粉,完成了由辣到甜的完美火鍋儀式,攝影師已經收拾好包随時準備站起來,他又說“再等等”。我内心裡實在有些焦急,開始在叫車軟件裡查找車輛,然而羅雷直視鍋中,并不打算半點讓步。我被他的專注打敗,又坐了幾分鐘,我去撈的一瞬間他終于小聲說“可以”。半透明的番茄皮依然沒有和肉分開,在香油碗裡一滾,那尚未渙散的果實的酸甜,被紅鍋賦予了香濃,
芳美甘醇,好像剛才的麻辣鮮香都是前奏曲,這一口才是夜的高潮。
羅雷的驫驫老火鍋近兩年成了成都本地人的新寵“我對着白森森的蹄花有些不敢下手,然而隻一口湯下肚,膠原蛋白和豆香‘水乳交融’,産生了一種纏綿的滿足感。”
劉凡教我留心觀察:“選菜的時候不是一根根選,而是一把把拿,成都人在吃上心特别大,不會自己算計吃多少,所以最後才會讓夥計來數簽簽。”
越夜越重口,和辣炒、老火鍋一比,串串隻能算是小清新。晚上吃辣炒和老火鍋這幾年成了新的宵夜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