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88年初去了海南,結束專業作家的身份。那以後,有相當一段時間我很少寫作,但有關經曆對後來的寫作可能不無影響。
當時交通十分緊張。我選擇大年初一動身,是火車上乘客最少的日子。全家三口帶上了行李和來自海南的商調函。原單位曾挽留我,一位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後來專程追過海峽。我讓他看我家的行李,說我家房子轉讓了,家具也賣了,還回得去嗎?他看到這種情況,隻好歎了口氣,放我一馬。
海南當時處于建省前夕,即将成為中國最大的市場經濟先行區。這讓我們這些滿腦子市場經濟的人興奮不已。當時的拟任省長還公開宣布,全面放開民營出版,給人更多的想象。我就是沖着這種想象去的。
不過,市場經濟這東西是有牙齒的,可以六親不認的,遠不是大都市那些知識沙龍裡的高談闊論,不是我們這種小文青的詩和遠方。一到海南,我就發現那裡的“單位”已變味,與内地很不一樣,既不管住房,也不發煤氣罐,讓你辦刊物什麼的,就一個光溜溜的執照,一分錢也沒有,連工資都得靠你們去“自我滾動”。幾乎不到一個月,我就發現自家的全部積蓄,5000元存款,嘩啦啦消失了一大半。用自己的積蓄給自己發工資,摸摸腦袋,定了個每月兩百,感覺也很怪。
起步時,我們隻能給發行商打工。根據談下來的合同,我們每編一期雜志,隻得到2萬元,開支稿費、工資、房租後就所剩無幾。因為人家有資本,有市場經驗和營銷網絡,我們就隻能接受這種傍大款的身份。到後來,大款也傍不成了,因為人家要幹預編輯,就像後來某些投資商幹預拍電影一樣,直接要你下哪個角色,加哪個角色,張藝謀也頂不住。我們不幹,但談來談去,總是談不攏,我和同事隻好收拾滿桌的稿件,塞進挎包,揚長而去。那天我們攜帶一包稿子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吃幾碗湯面充饑,還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活下去,是否得灰溜溜地滾回老單位乞求收留。
這大概就是全國最早的一批“文化産業”試水。既不能走“拳頭加枕頭”的低俗路線,又要破除舊式“大鍋飯”和“鐵飯碗”。沒有市場在等你。市場差不多隻是有待創造的未知。為了活下去,我們這些書生隻能放下架子,向商人學習,向工人、農民、官員等一切行動者學習。為了自辦發行,我們派人去書商那裡跟班瞟學,甚至到火車站貨場,找到那些待運的書刊貨包,一五一十地抄錄人家的收貨地址,好建立自己的客戶關系。編輯們還曾被派到街上,一人守一個書攤,掐着手表計數,看哪些書刊賣得快,看顧客的目光停留在什麼地方最多,看一本雜志在衆多書刊密集排列時“能見區塊”在哪裡……這些細節都透出了市場的心跳和呼吸。正是通過這種學習,我們後來才逐步脫困,一本嚴肅的綜合類文化雜志,終于扛住了“拳頭加枕頭”的潮流,最好時能發行120萬冊。這個數字說給外國同行聽,總要吓得他們兩眼圓瞪。受制于當時落後的印刷技術,我們每期雜志甚至要找三個大印刷廠同時開印,才能滿足市場需要。那時鈔票最大面額是10元,當有些客戶用蛇皮袋提着現鈔來訂貨,雜志社所有人都得停下手頭工作,一起來數鈔票。
一位出納員去海口市某區稅務分局交稅,回頭高興地給我打電話,說稅務局說從未聽過這種稅,賬上沒這個科目,要她把錢拿回來。我在電話裡一時同她說不清楚,就說你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哭着喊着也要把稅交進去再說。那一次我們交了20多萬元。
我們辦的一張周報,也成了赢利大戶。一個函授學院,本來也是想赢利的,最後被活活地做成了公益事業。學院按30%的大比例獎勵優秀學員,幾乎是隻要認真做了作業的,就獲得獎學金1000元,登上《中國青年報》的表揚公告——而他們交的學費隻有兩百。
有些壓力和摩擦則來自政府部門那一頭。還有一次,在另一個城市,某稅務局要我們的周報交稅七八萬,把我們的财務人員也唬住了。我幾乎一夜沒睡,一條條仔細研究稅法,最後據理力争,硬是把重複交的稅給摳了回來。(張雷攝)不交稅就有内傷,就有隐患,路子走不長。事實上,窮日子不好過,富日子更不好過,一個成功的團隊總是免不了外部壓力劇增,須應對剽竊、舉報、敲詐、圈套、稽查、恐吓信等十面埋伏,而且幾乎必有内部的渙散和腐敗沖動。按大特區當時的體制和風氣,我們是事業單位企業化管理,從無任何國家投入,因此收益就給人某種模糊的想象空間。有一天夜裡,幾個頭頭在一個大學的操場開會到深夜兩點。無非是有人提出改制,其實就是後來經濟學家們說的MBO,即管理層收購,私有化路徑的一種——隻是我們當時沒有這些詞。我表示反對,理由是:第一,這違反了我們最初制定的全員“公約”,突然分出三六九等,很像領導下手摘桃子;第二,這不反映利潤産生的實際情況,因為我們并非資本密集型企業,現在也不缺錢,由管理層出資控股,實屬多此一舉,不過是掩蓋靠智能和勞動出效益的過程真相。如果連“出資”這種合法化的假動作也沒有,那就更不像話。争到最後,雙方有點僵,對方不願看到我辭職退出,就算了。
有些人的心結當然沒解開。在海南以及全國當時那種“轉型”熱潮中,他們肯定覺得自己更代表市場和資本的邏輯,更代表改革的方向。自那以後,團隊内部的浪費、懈怠、團團夥夥、過分享樂等現象日增,其實根子就在這裡,在于MBO受阻。到最後,我查過資料,瑞典式的“社會主義”收入高低差距大約是7∶1,而我們的差距接近3∶1,包括住房、醫療、保險、住宅電話等福利,都是按需分配結合按勞分配來處理。這在當時的市場化潮流中确實顯得另類。由我設計的一種“勞動股份制”,有點像我當知青時在鄉下見過的工分制,還有曆史上晉商在“銀股”制之外的“身股”制,既講股權這種資本主義的元素,也講勞動這種社會主義的元素,有點不倫不類,卻也大體管用。凡是同我們接觸過的人,那些做印刷、運輸、批發零售什麼的,都曾以為我們這一群人是個體戶,說沒見過哪個公家單位的人會這樣賣命幹。
這有什麼不好呢?在我看來,這至少比MBO管用,也更講得通。有意思的是,多少年後我在美國見到一位經濟學家,他對這個“勞動股份制”特别感興趣,一再要求我把相關資料複印給他,好像要做什麼研究。
我很抱歉,這個不倫不類的制度傷了某些同事和朋友的心。根據内部公約,作為一把手,我在每個議題上頂多隻有兩次否決權。但就靠這一條,也靠一些同道者支持,我多少阻止了一些短視的民主,比方說MBO,比方說吃光分光的主張——那意味着着眼于長遠的設備投資不能搞,社會公益事業更不能做,國家稅收能偷就偷,如此等等。我這樣說,并不妨礙我肯定民主的各種正面功能,比如遏制腐敗、集思廣益、大家參與感強等。在這一方面,民主其實是越多越好。90年代後期,海南的法規空間逐漸收緊和明晰,我參與省作協、省文聯的管理,與此前的企業化管理相比,單位的性質已經變化,“勞動股份制”是用不上了,但定期民主測評一類老辦法還可延續,且效果不錯。包括我自己,因為有一段時間恢複寫作,好像是寫《馬橋詞典》那陣,去單位上班少些,出“勤”的得分就唰唰地往下掉。群衆的眼光很尖,下手夠狠,一心要修理我,根本不管我委不委屈。
這些故事大多沒有進入過我的寫作,但我後來在一篇文章裡寫到“真理一分鐘不與利益結合,民衆就可能一哄而散”。這句話後面是有故事的。我在《革命後記》中寫到“烏托邦的有效期”這一章,寫到純粹靠情懷支撐的群體運動,包括巴黎公社那種絕對平均主義的理想化模式,其有效期大概隻能在“半年左右”。這句話後面也是有故事的。90年代晚期,我參與《天涯》雜志的編輯,收到溫鐵軍先生的一篇長稿,标題大約是《現代化劄記》。同作者溝通以後,我建議标題改為《中國的和人民的現代化》。之所以突出和強調“人民的”,這後面同樣是有故事的,有無限感慨的。
還有很多隐秘故事,會不會進入我以後的寫作,我不知道。其實,它們是否早已潛入了一些小說與散文,我自己也并不大清楚。
手記
韓少功沒有選擇直接來談他的寫作,而是講述了海南建省那年,他“下海”營建“精神之島”,在島上辦刊的經曆。他說,文章不是寫出來,而是活出來的。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自然會寫出什麼樣的文章,“寫法”其實是一個“活法”的問題。所以,對一個作家而言,比表達觀念更重要的,是他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
那段時間,被韓少功稱為“放下寫作的那些年”。一個作家,從書齋一猛子紮進市場經濟的汪洋之中多有不易,也實屬罕見。且“放下寫作”時,他作為“尋根文學”的代表,正處在“尋根”之潮的浪尖上。
當時,國門初開,人人對現代化心向往之,幾乎把它和“西化”畫了等号。文學領域,大量外國文學作品正被引進國内,包括專職作家在内的讀者如饑似渴地閱讀、吸收、讨論,也有寫作上的模仿。正是在這樣的情境下,1985年1月,韓少功在《作家》雜志發表了文章《文學的根》,文中寫道:“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該深植于民族文化傳統的土壤裡,根不深,則葉難茂。故湖南作家有一個如何‘尋根’的問題。”所謂“尋根”,他的解釋是力圖尋找一種東方文化的思維和審美優勢。
他思考外國作家與其自身民族傳統之間的内在關聯,對于“從人家的規範中來尋找自己的規範,模仿翻譯作品來建立中國的‘外國文學流派’”提出了質疑。他還觀察到,在國内作家中,一些人當時的寫作已經開始重新審視腳下的國土,比如賈平凹的“商州系列”就帶有濃郁的秦漢文化色彩,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與吳越文化氣韻相通,烏熱爾圖的寫作聯結了鄂溫克族文化源流的過去和未來。他們都在尋根,并且似乎都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文化根基和依托。隻不過,當時并沒有“尋根文學”的提法。
《文學的根》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轟動,并直接導緻了“尋根派”的命名,“尋根文學”也成為了當時“文學革命”的主要聲音。韓少功之于“尋根”問題的寫作實踐,是他在1985年發表于《人民文學》上的小說《爸爸爸》,其被看作“尋根派”的代表之作。同年,他還在《上海文學》發表了《藍蓋子》和《歸去來》兩篇小說。朱偉在《重讀八十年代》一書中寫道:“我是回頭梳理,才意識到韓少功這三篇小說構成了1985的文學轉折。”
能得到強烈呼應,就必定會招緻諸多誤解。當時,有聲音認為“尋根”無非是尋故紙堆的守舊主義。如今說起來,韓少功不以為然。“尋根”是保守的文化排外?《文學的根》發表時,他正在武漢大學英文系進修,埋頭翻譯當時極為敏感的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1986年,這本書通過作家出版社以“内部發行”的方式推出時,對文學界産生了很大的影響。
那時,很多人以為韓少功不久将再次埋首于“尋根”的寫作,且會有所突破。結果,他一轉身,毅然決然地去了海南,奔向了市場經濟,作為全國最早的一批“文化産業”試水,進入了社會生産中的摸爬滾打。所謂知行合一,他說,不紮一個猛子下去,你怎麼知道身邊發生了哪些變化?“尋根”不是往後看,認識傳統的前提是知道現在,在比較之間,認識才能深入。1995年,他才再次發表長篇小說,也是他迄今為止最重要的作品《馬橋詞典》。可以說,是花費了很長時間的一份有關“尋根”的答卷。
到了90年代末,如他在上文中所說,由于所在單位從企業化管理變成了行政化機關管理,工作使他感覺自己進入了一種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懸空狀态。對一個作家而言,這種消耗顯然是危險的。于是,他又下了個狠心,1999年回湖南老家蓋房,2000年正式階段性居住于偏僻鄉村。他說,市場經濟最前沿和最後端的東西都得看看,作家在實踐中檢驗書裡的東西,才能發現新的可能性。在我理解,這始終還是在“尋根”,而且對于那些把“尋根”視為“回避現實”的書齋誤解來說,不失為一種無聲的回答。(孫若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