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6日,在澳門的威尼斯賭場,我平生第一次踏上職業拳擊的賽場,我還記得對手是墨西哥的選手巴倫蘇埃拉。相比奧運會的競技場,職業拳擊的賽場更像一個秀場,仿佛就是專為我搭建的舞台。我壓軸登場,場館裡叫我名字時,我有些發蒙。像以往一樣,我在比賽前拍拍自己的臉,給自己鼓鼓勁兒,卻忘了職業拳擊賽的拳套比奧運會的薄,差點兒把自己拍暈了。現在想想都覺得有趣,那時自己已經33歲,拿過兩屆奧運會冠軍,竟還如此緊張。畢竟,那是我兒時的夢想。
我仿佛冥冥中就要與中國拳擊為伍。1979年,拳王阿裡來訪華時,鄧小平就說,拳擊将是中美之間交流的一個橋梁。1980年,我們恢複了曾經一度被禁止的拳擊,第二年我就出生了。我成長在貴州廠區中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但我不喜歡普通學校裡的條條框框,上完初一,就進了遵義西郊深山的武校,之後又考到省體校。起初我練的是武術,可相比武術每日站樁,我看到拳擊的隊員輾轉騰挪,那才是我想要的自由,從此我就下定決心,投入拳擊的世界。
四肢長而壯是拳擊手必備的先天條件,但我身材弱小,手臂又相對短,就要反複移動,進入有效的攻擊範圍,這就需要加倍的體能和腳步耐力,對方跳一次,我要反複多次跳。這決定了我後來的防守反擊式打法:靠快速步伐移動和躲閃,避開對方攻擊,一旦被對方擊中,立刻還擊,一旦擊中對方,則立即跳開,不與對方糾纏。
這種海盜般的打法,在我17歲時遇到的恩師張傳良的創制和訓練下日臻成熟,幫我一步步從全運會,打到世錦賽,乃至奪得奧運會冠軍。美聯社曾稱我為“中國最偉大的業餘拳手”,但我不喜歡“業餘”二字,一位真正的拳手,如果沒有打過職業比賽,沒有站上過美國麥迪遜花園廣場的拳台,職業生涯就不完整。
奧運會與職業賽的體制是競争關系,打了職業賽就不能參加奧運會,所以國外都是小孩在五六歲時接觸拳擊,七八歲就開始訓練,20歲時已經打完奧運會進入職業賽。2008年奪冠時,我已經27歲。我那時就想走向職業賽場,我把頭盔從我的床頭拿走,挂上一隻比業餘拳擊拳套更薄的職業拳套。可國家希望不能僅僅在家門口奪冠,将我挽留了4年,我得知消息後醉了兩天,但最終也很慶幸仍能在2012年的倫敦奧運會上衛冕,得到中國代表團的第38金。
奪冠後,我揣着金牌在人前笑容滿面,回家就陷入迷茫,我該繼續往哪裡走?繼續走奧運的路?再過4年歲數大了,不知還能否堅持。要不幹脆就此退役,到地方擔任個職務?還是追逐自己的夢想?但我去找誰呢?我老婆見平時活潑的我,在家中每日沉默,了解我的心意。她問我想去嗎,我說“想”。又問我決定了嗎,我說“定了”。她說“好”,便幫我和美方聯系、接洽,找到經紀公司和教練。2013年,我賭上之前的一切榮譽,和她兩個人提着箱子,隻身來到洛杉矶。
我的兒子軒軒那時隻有1歲半,但美國人生地不熟,我們隻好把他留在國内,由我父母照看。我和妻子在好萊塢星光大道旁租了隻有一個卧室的家庭公寓,之後學英文、找房子、消化訓練,全靠自己,甚至看到按摩師一個月3000美元,我就叫老婆給揉揉算了。
比适應生活更艱巨的是,我要重新适應拳擊比賽。職業比賽隻需開賽前3個月準備,比賽完就可以休息,而奧運會的節奏則是天天都有訓練,一刻不停,常年備戰奧運,我的競技狀态還算不錯。但奧運比賽和職業拳擊的差别,就像九球與斯諾克,對拳手的要求完全不同。奧運比賽是打點為主,為的是淘汰對手,即使打得好,輸了也與金牌無緣。卸下頭盔的職業拳擊卻不一樣,觀衆肯買票,看的就是一方擊倒另一方,每場都要全力以赴。所以在職業拳擊面前,我就是菜鳥,幾乎所有打法都要調整。但我畢竟已經拿過兩塊奧運金牌,又是個“高級”菜鳥。教練總會覺得,很多東西是我理所應當知道的。
改變談何容易?重新調整十幾年形成的習慣,增強對抗和進攻,那個階段非常痛苦。一般業餘選手轉型職業選手,拿到金腰帶需要三四年,但那時我已經32歲,隻剩下兩年時間,就得加倍訓練。那段時間,我基本每天早上8點起床,簡單吃完早餐,就出門進行兩個小時的訓練。打手靶、跳繩、陪練、對着鏡子空擊,日複一日。雖然一周14個小時的訓練不算多,但極其緊湊。每到比賽前夕,一天練體能,一天練技術。(東方IC供圖)每隔一天,體能師就帶着我在好萊塢山跑上10公裡來回,把我的跳繩從3磅,增加到4.5磅。而為了改變發力方式,我每天要在教練的俱樂部裡練習之前從未見過的彈力球。我在家裡也安了一個,每天訓練完就在家裡琢磨,有時候夜裡睡着了,一想起來,也會爬起來對着鏡子空擊。空擊的時候都對,但第二天到了訓練館,和陪練打就又不對了。那時候我會暗自罵自己笨,心裡的苦隻能冷暖自知。
準備了不到兩個月,第一場比賽就開始了。雖然訓練時嘗試了不少偏進攻的打法,但就像是扳左撇子拿筷子,幾天之内肯定扳不過來,何況是在情急之下,當時啪啪打了兩拳,我就不知不覺進入了奧運比賽的套路。雖然比賽赢了,但外界也有争議,覺得應該打法要有區别。我也在慢慢适應,打了兩三次比賽後,我再回到美國拳館,終于讓所有人感歎:“這場打得真漂亮!”
但在走到巅峰之前,上天還給我安排了一場淬煉。2015年3月7日在澳門威尼斯賭場,我的第七場職業比賽,遭到10年首敗,對手是之前奧運會的老對頭——泰國拳擊手阿泰·倫龍。那場比賽如果獲勝,我就将獲得自己職業生涯的首條金腰帶,享有拳擊界至高的榮譽。其實在比賽前,我的身體就出了狀況,最終勝負在毫厘之間,我以111比117的點數輸掉了比賽。敗北以後,我感到從精神到肉體的疲憊,猛然發現,我此前的練拳生涯,我渾身上下,神經緊繃隻為赢,固執地以為隻有赢才能給我幸福。卻沒想到,其實赢給我名利,但更多的是帶來壓力。
為了體驗拳台輸赢之外的生活,我參加電視真人秀節目、公益行動,增加曝光率的同時,也學着與家人相處。遠離了拳台8個月,我領悟到沒有人不想赢,但“試圖”與“務必”之間,有天壤之别。我的慶幸之處也在于,隻是想赢,卻不再逼迫自己必須赢。
抱着這樣的心态,我回到拳台。2016年1月,我在上海戰勝巴西小将桑塔納,那是第一場在中國内地進行的職業拳賽。我在第8回合TKO(技術性擊倒)對手後,重獲萬人的掌聲和歡呼。6月,我站在夢寐以求的紐約麥迪遜花園廣場,戰勝匈牙利拳王阿伊塔伊,緊接着,11月在拉斯維加斯戰勝坤比七,赢得WBO(世界拳擊組織)蠅量級世界拳王金腰帶,終于完成自己人生的大滿貫。
回看我個人的成就,我總想起當年在運動隊時,和我一同訓練的隊員有全運會冠軍,我當時就想像他一樣。如今,我也希望我能成為年輕人的一個動力,讓他們一看到我,就敢去憧憬奧運冠軍,乃至世界拳王。我都能拿,他們為什麼不行?
手記
(視覺中國供圖)2016年11月5日,鄒市明在美國拉斯維加斯擊敗泰國選手坤比七,赢得了WBO蠅量級世界金腰帶在世界拳擊史上,擁有奧運會金牌、世錦賽冠軍,進入職業拳壇并在10場内拿到世界拳王金腰帶的隻有4人,鄒市明便是其中之一,他無疑是中國拳擊的一位裡程碑式的人物。回顧鄒市明的拳擊生涯,從中國西南的深山,跨入美國東海岸最頂尖的拳擊殿堂,看似夢幻,卻是偶然與必然的多重交織。
從13歲進入武校到15歲考入遵義的體育運動學校,瞞着父母轉到拳擊隊,雖然那時的訓練方式被他稱為“走的都是野路子”,但貴州本身的條件得天獨厚。那裡是中國輕量級拳擊的天堂,國内拳壇素有“貴州拳擊,撐起中國拳擊半邊天”的說法,即使在山中的武校,鄒市明也能看到拳王阿裡早年的比賽錄像,他記得“阿裡穿着因黑白畫面而分辨不出顔色的短褲,如鋼鐵黃蜂用利刺蜇人”。
偶像為鄒市明輸送源源不斷的動力,而遇到恩師是他的幸運。在鄒市明17歲時,時任貴州省體工隊拳擊隊總教練的張傳良發現了鄒市明,他結合自己的武術功底,融入到鄒市明的拳擊訓練中,便成了後來媒體所說的海盜式打法。鄒市明在自傳中回憶,當時他面臨每一場比賽能決定去留的壓力,張傳良尤其善于為他排解壓力。20多年來,他們已經情同父子。鄒市明記得,當他2016年6月前往麥迪遜花園廣場比賽時,已經不是教練的張傳良又出現在他身邊,“他像父親一樣看着我長大,經曆過大小比賽、結婚生子,我們相互信任,一步步開創了所有可能。最了解我的人還是他。比賽開始的時候,和他抱一抱,我的心會很靜、很穩。他清晰地告訴我技戰術,哪怕一句話,我可以想象到三步五步以後”。
覓得羅奇是他沖擊金腰帶的另一個幸運。在衆多體育媒體人與弟子眼中,羅奇就是被一衆拳擊手奉為經典的電影《洛奇》中,洛奇的導師米奇的現實翻版,極盡嚴苛。他在拳手時代就是一個非常激進、敢于冒險的運動員,他的這種精神對剛進入職業生涯的鄒市明恰是一種互補,因為在美國拳擊界看來,初來乍到的鄒市明,仍有太多中國傳統體制裡運動員比較保守的東西。而鄒市明也能呼應教練的要求,雖然他打的是防守反擊的風格,但他本人從不畏懼被打。羅奇記得,鄒市明因第一場職業比賽又回到了奧運比賽的老路,在第二戰中,他幾乎是站着不動,跟對手硬碰硬,用重拳對轟,“他就是為了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好顯示自己已是個無所畏懼的職業拳手”。
鄒市明已37歲,雖然去年衛冕失敗,但他已經實現兒時的夢想,他對自己的定位在逐漸轉變,由領跑者變為推動者。他如今着手推廣自己的拳館,向大衆介紹拳擊文化。他和他的團隊準備了8個月,為突出中國拳擊的源頭,特意在曾經洋拳登陸中國的黃浦江邊選址,建起一座占地1.8萬平方米、以拳擊為生活方式的體育綜合館。
在拳館裡,除了面向大衆定制的拳擊課程,也做專業的培訓。鄒市明告訴我,他自己現在也是華東師範大學的老師,他們簽約了近20名拳手,他會抽時間指導年輕人,也會承接和推廣國際大型賽事。他通過這些賽事,在提升專業選手能力的同時,也期待随着時代發展,觀衆對體育鑒賞的能力越來越高。“與重量級的拳擊比賽一定要觀看擊倒不同,中小量級的比賽,拳手間不光有力量的比拼,還會有戰術,我希望人們能夠越來越欣賞技戰術結合的環節,改變對拳擊的看法。”
鄒市明在采訪時調侃他與拳擊的難解難分。“别人總和我開玩笑,說我十三四歲就出門打拳,慢慢把胡子打出來了,頭發也打出來了,連兩個寶寶也打出來了,現在我的兩個寶寶也都在練拳擊。”(劉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