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秋天,通過香港到羅湖的那段木橋路,我重新踏上了内地的土地,開始了攝影記者的職業道路,也見證了那一個時代的流逝。
在我的腦海中,内地一直離我很近。我1951年出生在香港,4歲時被父母送回福州,因為他們覺得内地的教育更好。那所小學在福州軍區的旁邊,班裡同學都是部隊子弟,而我母親出身于福州一個大家族,被劃定為“官僚階級和平地主”,我不幸地成為“黑五類”。當時全班人人都戴紅領巾,就不給我戴紅領巾,“全紅一點黑”。小孩子都希望和大家一模一樣,于是我就拼命地去除“四害”,去打蒼蠅,去撿石頭鋪鐵路,特别積極,但是我的“政治表現”一欄從來都是3分。結果我1960年要回香港的時候,全校辦了一個典禮,校長給我戴紅領巾,歡送我回香港。我那天回到家挺興奮的,但隐隐約約也有一絲困惑,這是我最早的一堂政治課。我後來對内地的好奇心是很明顯的,或許就是童年在福州的這段經曆,讓我有了特别的眷戀也好,挫傷也好,種種複雜的情感一直将我拉了回去。
我從香港高中畢業後,去了紐約學國際關系,經常去圖書館閱讀一切能找到的有關中國的東西。但在尼克松來華之前,中國的大門是關閉的,信息很有限。在大學的最後一年,我選修了攝影課。一方面,它關乎創造,關于視覺;另一方面,我有一種成為記者的沖動,想要追随我父親的道路,他曾在《大公報》任職。我攝影的啟蒙老師是《生活》(Life)雜志著名攝影師基恩·米利(GjonMili),他将我帶進《生活》去做他的助手。《生活》聚集了當時美國最好的一批紀實攝影師,包括布列松1949年去中國,60年代、70年代馬克·呂布又去,都是被《生活》派遣的。但和這些攝影師天天相處在一起,他們卻從來不跟我談相機、光圈、快門這些,我的老師基恩·米利也是如此。他将很多他喜歡的作品剪報貼在牆上,每天下班之前,他會切一塊蘋果,再倒一杯小小的威士忌,給我一份兒,然後就對着牆面開始聊,怎麼用肢體語言來表述一個故事或一個情節。比攝影技巧更重要的是,基恩教會我怎麼去闡釋人類的體驗,并将其富含生氣地反映到二維影像上去。他讓我堅信,一個人必須深刻關懷他的拍攝對象。
在“文革”的時候,我幾次去廣州探親,當時人與人關系的肢體語言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比如說去理發館,理發師傅先叫我站起來,跟着他讀毛語錄,念完才給我剪頭發。去飯店,整個廣州隻有兩三家飯店,人們都要排很長的隊,輪到你了,服務員把筷子“啪”地一下扔到你桌上,一堆人站在旁邊等你吃完。
1976年,我在巴黎畢業實習結束,去拍攝葡萄牙的葡共競選、西班牙的社會黨候選人。之後在巴黎,計劃拍攝法國的新總理雷蒙·巴爾(RagmondBarre),但那天早上從酒店出來,就看到當地所有的報紙頭版都是毛澤東的整幅照片,毛澤東去世了。我就給紐約打電話,說我要去中國。很幸運,《時代》(Time)雜志給了我一份拍攝毛澤東葬禮的委任狀,這是當時美國新聞界最熱的職位。
當時北京去不了,我滞留在廣州,開始在珠江兩岸拍攝沉浸在哀悼中的市民。在這個過程中,我突然有一種很深的感覺,這些人雖然都戴着黑紗,但是我看到他們臉上的表情,看到他們的肩膀,看到他們的步伐,和過去對任何事情都充滿警惕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他們的肩膀不是僵硬的,腳步不是匆匆忙忙的,臉上的表情也不算很傷心,而有一種不尋常的平靜。這些肢體語言的變化,再加上之前尼克松、基辛格已經訪華了,我就覺得可能一個新的時代即将到來。我意識到,毛澤東的去世,是占全人類四分之一的10億中國人預料之中的震驚,他們花了遠超過自己想象的時間從震驚中恢複過來,他們需要重新思考沒有毛的未來。可以說,這個判斷影響了我的一生。
我在恰當的時間被放到了恰當的地方:1979年1月1日中美外交關系正常化,我在1978年成為《時代》在中國的第一位常駐北京的外籍攝影記者,不久後又加入了美聯社。後來外交部新聞司的官員告訴我,他們調查了1979~1981年外國媒體的活動,發現西方發表的有關中國的照片65%是由我拍攝的。事實上,在1978到1980年間,我是北京唯一一個外籍新聞攝影師。從1978年駐北京到1983年離開這5年間,我開始有意識地去拍攝“毛以後的中國”,拍攝一個新時代的到來。(蔡小川攝)新時代是什麼樣的,人們在當時也不太明确。雖然在報紙上得知了十一屆三中全會,但人們畢竟遠離政治中心,并不清楚其中的意義,這些也沒辦法在圖像上表現出來。有些符号呈現是明顯的,比如有一張在曆史博物館門口,工人把巨大的毛澤東像拆下來時的情景,用圖像來展現個人崇拜時代的消失。還有一張是在四川峨眉,一個修鞋匠在街邊小店裡吃午飯,頭上正好懸着一幅毛澤東像。他無法告訴你為什麼那店裡有毛澤東像,但這個景象說明,在那個時代,政治對生活的滲透——滲透到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
一些新生的事物我是比較敏感的,并且有意地去探索。那個時候有民主牆,還有北島、芒克這些詩人,大家會去圓明園跳舞,會湊在一起朗誦詩歌,這種思想上的開放,是從1978年開始的。現在回想那個時代,就像阿城所說的,其實是中國的第二次啟蒙。還有一些日常生活細節,我去看普通人生活的細節,他們怎麼工作,如何去愛,乃至互相建立起新的肢體語言。比如當時北影的很多朋友讓我帶他們去友誼商店逛一逛,他們覺得去友誼商店就是出國。一到冬天,整個北京都是大白菜的季節,每家一買就是1000公斤,最少都買500公斤,所以那時的房子裡,從樓梯到陽台,6個月裡都堆滿了大白菜。我還記得南斯拉夫一個政治報的駐京記者,他和太太拿着一個小電影機拍了部非常幽默的片子,就拍中國人跟白菜,到處都是白菜。我強烈地感受到,那個時候的北京,隻要你有興趣,隻要睜開眼睛,支起耳朵,什麼都能看得到,什麼都能聽得見。總體來說,那時的人們是充滿好奇地向“前”看的,而不是向“錢”看。
回頭看《毛以後的中國(1976~1983)》中照片所反映的年代,正是我從26歲起,作為攝影記者在中國度過的第一個時期。那時中國正邁出它最初的試探性步伐,去恢複和重建常識。我們能夠看到,先前的很多社會創傷和動蕩正是因為失去常識造成的。這期間,我帶着兒時的記憶,也帶着在西方受到的政治科學和藝術教育返回中國,試圖以照相機這一工具,來解釋中國這一獨特的社會政治曆程。
我拍攝中國,抱有的關懷和同情是很明顯的。一方面,相對于外國攝影師,我的經曆和情感跟中國的政治文化更貼近一些,如果馬克·呂布和布列松看到一個标語,他們不知道上面在說什麼;或者拍人的時候,他們也聽不懂這些人在談什麼。另一方面,我又有一定距離,因為如果我一輩子在中國長大的話,可能對1978年的畫面沒有那麼敏感,可能會覺得日常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很多時候不會拿起相機。
我在北京度過了難忘的5年時間,1984年底離開,後來又成為駐洛杉矶、新德裡、漢城和莫斯科的記者。那時也沒想到,去莫斯科一年後蘇聯就解體了,我成了唯一抓拍到戈爾巴喬夫擲講稿宣布解體的照片的人,并以此拿到了1992年的普利策獎。1994年,一系列大新聞結束以後,我跟美聯社申請請假一年,但心裡說要回到中國。于是在香港待了兩年之後,1997年又代表時代華納回到北京。
我在90年代回到北京定居後,能夠明顯感覺中國社會已經從集體主義轉變到個人主義。所以在那之後,就将鏡頭聚焦在個體身上。這些人是這個時代裡面出人頭地的人物,是大家追求的目标,但我拍的時候鏡頭還是中立的,盡量不帶仰慕或者批判,隻是通過這個人背後的故事展現一種社會現象。比如我感受最深的是去拍上海年輕作家郭敬明,我很好奇,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買他的書。他倚靠在東方明珠夜景下,但我拍的時候就感覺,這個人雖然看似很成功,但他一點沒有安全感。
“毛以後的中國”,不是一天兩天可以交差的事情。我很清楚,中國是一個很大的故事,是需要很長的時間,甚至一生去尋找的沒有絕對定義的命題。
對我來說,情感上總有一個“中國夢”。這個夢在物質層面已經實現了第一步,但精神層面還在延續。(感謝實習記者邱仲瑛的錄音整理)
手記
劉香成攝影作品中國作為一個拍攝對象,留存最早的影像是1844年法國外交官勒·埃及爾(AlphonseEugèneJulesItier)拍下的澳門風景,他還在那裡拍下了第一個中國人肖像——兩廣總督耆英。之後陸續有很多西方攝影師來到中國,有名的如卡蒂埃-布列松(HenriCartierBresson),他在1948~1949年間輾轉京滬,拍下政權新舊交替的轉折時刻,也诠釋了他所信奉的“決定性瞬間”。還有馬克·呂布(MarcRiboud),他是50年代第一個被獲準進入中國内地拍攝的西方攝影師,此後22次來到中國。
不過,對這些短暫停留的西方攝影師來說,中國依然是一個等待被發現的異域和他者,往往被賦予一種東方主義的浪漫,或者被置于一種60年代歐洲知識分子眼中理想化的革命氛圍中。而在大批中國攝影師的意識中,影像手法則受到蘇聯影響,去制造不屬于當下、隻指向未來的樂觀想象,很多時候會像處理一幅傳統山水畫那樣去建構照片。
身處這兩個群體之間,劉香成是個特例。他1951年出生在香港,之後在内地、香港、美國都有成長經曆。在中國早年的生活使他了解了制度的必然性,而在美國和歐洲的經曆又讓他接受了人文主義精神的影響。1976年,26歲的他作為《時代》周刊的美籍華裔攝影記者進入廣州,1978年北上京城,1984年離開。對于中國來說,劉香成是“局外人”,也是“局内人”,這讓他既有拉開距離的觀察視角,又有飽含情感的切身體認。
這些為當時的人們熟視無睹的生活細節,在40年之後再看,無論是對那一代人,還是年輕一代,都顯得無比珍貴而新鮮。很多看似不可思議的場景仿佛很遙遠,但其實也不過40年而已。從這些照片中,我們也再次意識到,中國在這幾十年間走得多麼快,走了多麼遠。
能夠在恰當的時間被放置到恰當的地方,當然也是劉香成的幸運。那是一個曆史轉折點,中國向着經濟改革邁出第一步,通向世界的大門也剛剛打開,劉香成剛好在場,而且帶着敏銳而獨特的視角,有意識地記錄了這個時代。盡管他那時尚且年輕,攝影生涯才剛剛開始,但拍攝《毛以後的中國》,無疑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即便他在之後因拍攝蘇聯解體獲得普利策獎,也不能掩蓋這段經曆的光芒。而且,中國也是他日後一直延續的拍攝母題。
我在上海攝影中心見到劉香成。為了創建這個攝影中心,他在2014年離開了北京,搬到尚在開發的上海西岸。他有攝影師對于肢體語言、對于事物細節的敏銳,但我更驚訝于他和大部分攝影師的不同:當一個複雜問題抛出時,他會陷入長久的思考,回答時語速很慢,是一種深思熟慮之後的理性闡釋,而不是直觀的、感性的。這也印證了劉香成一直堅持的觀點:照片——尤其是好照片,會更多地依賴于攝影師知道些什麼,而不是攝影師看到了什麼。對他來說,“決定性瞬間”不在于親曆現場一次,不在于快門、光圈、景深在那一次恰到好處的設置,而在于他多次的觀察,以及背後長期深入的思考。
劉香成67歲了,他用相機定格了不同曆史階段的中國,如今已經很少在一線拍攝。不過,當我問他如果為這個時代拍攝肖像,會拍什麼時,他說還想拍中國“走出去”的過程。他認為,中國有這種内在需求,而且中國認識世界其實才剛剛開始,這條路還很長。(賈冬婷)(方學輝攝/視覺中國供圖)1991年,中國的時裝模特盧娜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