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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永和 重建平常建築

時間:2024-11-05 10:48:28

“新文化運動推廣白話文,建築有沒有白話文?”張永和認為,40年裡建築最大的變化,恰恰不是走馬燈式的新風格和新技術,而是對平常建築的重新建立。他本人作為當代中國獨立建築師的代表人物,也是這一過程的最重要推動者。

過去40年,中國的變化有多大,大家都有切身感受。建築領域的變化也不小,而且不止一次,我屬于一個沒落下的,都趕上了。

我父親張開濟是一個很特别的人。我常常覺得,他非常瘋狂。1967年,我們家被抄家,他也挨鬥,但他卻對我和我哥哥提出,“你們倆十來歲了,應該學英文了”,就去給我們找老師。到了第二年,有一天父親問我:“如果有機會出國,你敢不敢?”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沒有機會上大學,更沒有機會出國,可是我爸就會想這些,跟當時的外部世界一點關系都沒有。

記得恢複高考之前的1976年,我還在北京稀土研究所工作,一次出差,從武漢坐船經長江去重慶,忽然聽到船上大喇叭廣播:“打倒四人幫了!”我對政治不大敏感,當時對将要來臨的變化還沒有明确意識,但對于以後要念書,因為我父親,有一定精神準備。所以等到1977年能考大學了,我和我哥都沒猶豫就考了。我在南京工學院(現東南大學)隻讀了三年沒畢業,1980年後有機會出國了,我爸就極力慫恿。那時候出國的人還很少,私人護照的001号到004号我們也認識,是四兄弟,他們大概是1979年出去的,我哥是1980年,我是1981年。我可能是“文革”後第一批留學生裡面,學建築的第一個。

我到了美國,跟現在留學去精英學校不一樣,我去了印第安納州的波爾州立大學(BallStateUniversity),後來我們就叫它“球大”。那是一個特别鄉下的地方,周圍隻有一望無際的老玉米地,跟先鋒的藝術、設計完全不沾邊,我就在那裡繼續讀完了本科。不過我這人有狗屎運,第二年就碰上一個老師,南非人羅德尼·普萊斯(RodneyPlace),出身于英國建築聯盟學院(AA),他講的都是文藝複興時的繪畫、雕塑、現代藝術,跟蓋房子沒多大關系,可是他對我後來成為建築師的影響特别大。他的課,可以說是特别“禅”,就放一張照片或者一張古畫,對着一屋子七八個人,問:“你看到了什麼?”一開始我們都不太會嚴肅對待,可他絕對不放棄。有次我實在煩了,把自己對一張畫的理解講給他聽,他沒反應;再問,他就說:“嗯,還有什麼可能?”後來我在1985年又回到“球大”去教書的路上,開車在科羅拉多大山裡,突然悟出來那張畫的意思了,同時也不再關心老師到底是怎麼想的了。我的獨立思考意識,也就從這麼一個戲劇性的“頓悟”時刻開始了。我開始思考自己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做一個什麼樣的建築師。

90年代中期前,我一直在美國教書,從“球大”,到密歇根大學,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再到萊斯大學。後來就開始想蓋房子。回國念頭的萌發,我記得大概是在1988年,我去耶魯大學看一個中國朋友,他說“我給你聽點兒東西”,我們就去他的宿舍。那天下大雪,外頭特别亮,他的宿舍裡又黑又亂,他拿出一個錄音機開始播放,音質糟透了,但音樂實在太震撼了。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崔健,沒想到這麼棒,于是開始想回中國,也就是奔着正在發生的當代文化去的。其實到今天也是,我覺得中國的機會除了所謂創業掙錢,還面臨當代中國文化的一個催生階段,建築師也能在裡面做點事情。

在中國的建築實踐開始得有點稀裡糊塗。1993年我和魯力佳回來過春節,有朋友找上門來找我們做設計,我本來也很想蓋房子,就這麼開始了,開始了就騎虎難下了。我後來得到去萊斯大學教書的機會,秋天到休斯敦,就想,注冊一個公司吧!魯力佳站在櫃台上,要交7.5美金注冊一名兒,我們沒有名字就臨時編,她說:“要不就叫‘非建築’?”我比較實際,心想“要叫‘非建築’,誰找咱們蓋房子呀”!就加了個“常”字,叫“非常建築”,用漢語拼音注冊,覺得好像還有點兒意思,等于非常不嚴肅地幹了一件嚴肅的事。我确實還有一層想法,就是覺得中國的建築過于強調造型,過于怪異了。我想,如果這些是“正常建築”,那麼我們想建的可能就是“非常建築”了。但實際上,滿大街上的才真是非常建築?

1996年我決定辭掉教職,回國當建築師了。那時候,市場上還是以大設計院為主,隻有幾個零星的獨立建築事務所,獨立建築實踐的基礎幾乎不存在。再加上我們自己以前又沒有真的實踐過,所以那個艱難勁兒也超出想象。第一個真正建成的項目是席殊書屋,當時是在車公莊中國建築設計研究院樓裡要建個書店,朋友介紹給我們。那個地方原本是過車的通道,隻是那些年給堵起來了,我們順着這個線索想到書店與城市的關系,把車流人流等要素彙合在一起,用現成的自行車輪子做了“書車”——一個旋轉的書架。當時中國建築界正受西方後現代主義影響,建築師們都在談論符号,實際上就是往建築上貼裝飾,我那時候意識到建築學核心問題的缺失,席殊書屋這個小小的書店室内設計算是一種批判式回應,它在建成後收到的反響還是挺強烈的。盡管4年後被拆除了,原址重新又回複成了過道,但它對中國當代建築學産生的影響大家還常常會提起,所以結果并不算“小”吧。(蔡小川攝)我到現在還在想,新文化運動推廣白話文,建築有沒有白話文?現在的建築設計實際上是文言文,因為有一種自我意識。我有時會有一種把設計做得直白的意願,但回到中國實踐之後發現,如果設計不明顯或不張揚,業主會認為你沒有設計,所以我一直想做出有說服力的“普通建築”,但沒做到。

因為總遇到好老師,我對教書也特别起勁。我一邊回國做建築師,一邊又想着也許什麼時候可以辦學。1998年來了機會,北大一位副校長碰到我,問我願不願意去北大教書,辦一個建築學研究中心,我就去了。我當時已經開始覺得,光教一門課不行,得建立起來一個教育體系,而且應該借由教育賦予建築實踐批判性,這樣才能培養出來有立場的建築師,于是慢慢搭建起“本體建築學”的框架,這是在北大5年的主要工作。後來麻省理工學院請我去做建築系系主任,當然又是我趕上了,就在建築教育上繼續投入了幾年。我記得讀大學時,有一次我父親去哈佛大學建築系訪問,後來提及碰到當時的系主任,一位貝聿銘事務所的合夥人,我随口跟我爸說“我以後也要當哈佛的系主任”,我爸表情特别痛苦。我以為是因為我失言了,太不自量力,結果我爸說:“你野心太小了,當個哈佛系主任算什麼呀,你要當一個好建築師。”我後來還是在麻省理工當了一把系主任,但總想起我爸要我清醒,要我不要忘記實踐。

我雖然算是子承父業,但父親張開濟跟我的個性很不一樣。他有一次跟我說:“蓋房子,根本不是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當外交官。”對我來說又是非常意外。他那一代建築師,對于自身角色普遍有一種社會性的理解,就是我能畫各式各樣的房子,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畫。而我的理想比較狹隘,就是蓋房子,至于怎麼蓋,我會跟人沒完沒了地争。

這就牽扯到建築師能做什麼的問題。在美國大學裡,老師們基本都是左派,都談論社會問題、環境問題等,關注這些問題當然不錯,我自己也是中偏左的政治立場,我也認同建築實踐要關懷社會。唯一的不同,是我要用建築技能和知識來解決問題,而不是做個社會活動家式的建築師。建築設計能在多大程度上解決社會問題,比如世界貧窮問題?由于日本建築師坂茂的救災工作,以及智利建築師亞力杭德羅·阿拉維納(AlejandroAravena)的社會住宅,人們開始過高地估計建築推動社會的能力,但對這一點我恰恰不太肯定。首先建築師不能改變任何體制,其次我們提供的設計智慧不容易傳遞給大衆,手機行,像iPhone,房子不一定行。所以現在大家傾一生積蓄來買房,完全是服從經濟遊戲,而不一定是買了一個好設計,這事兒真扭曲。

我現在繞了一個圈,又回到建築本體了。建築設計要幹什麼?就是蓋一個房子。蓋一個房子,就得把房子最基本的部件都搭對了,從材料,到空間,到結構。再進一步,能不能搭得巧一點兒,建築是門手藝,中國有一個說法叫“意匠”。回頭看,我特别尊敬梁思成先生,他感興趣的就是建築構造。

今天看,還有兩件事情要做,有可能從中找出一個屬于中國自己的建築。

第一件,是建立對中國近現代建築發展的認識,尋找我們當代建築的基因,這是一條曆史、時間的縱軸。這裡面也有一個“白話建築”的問題,因為基因不是特殊的,而是普遍的。像我父親那一代建築師,他們學的是古典主義,去做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建築,是直接延續過去的;而我們這一代,因為成長環境的斷裂,可能要先找到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建築的傳承,然後再建立跟古典主義的聯系,要去重新梳理那個發展過程。從建築實踐方面,其實已經有很多建築師做到了當代中國建築的形式表達。這裡要提到王澍,普利茲克建築獎在2012年頒給了他,當時我也是評委會成員,頒給他也有對當時中國建築文化批判的意思。那個時候的大環境還是大量地抄襲和複制,王澍在做當代中國建築,有明确的中國傳統建築的形式語言在裡面,在之後影響了太多的建築師。而此時此刻更有意義的是,怎樣不再做王澍,超越王澍,根據每個人自己對中國文化的理解來想象中國建築。更進一步,讓房子看上去像中國房子,很多人做到了,那麼,這房子是不是還有一個中國造法?這可能就不是某個建築師的個人作品,而得靠建築師們的集體努力,比如把混凝土結構推進了,把鋼結構推進了,這方面也會出現曙光。

另一件,是重新認識“東西方”,這是地理、空間的橫軸。東西方當然有差異,但這個提法在建築學裡造成了好多問題。比如今天說造一個中國城市,或者一個歐洲城市、美國城市,其實是把城市當成一個廣告牌了。我的想法不是取代“東西方”,而是認為“南北方”的差距對建築學更重要,即基于地理、氣候不同而帶來的方方面面差異。其實西方是北方,東方是南方,跟歐洲相比,整個亞洲都是偏南方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對院落這麼感興趣,除了我小時候住過十幾年之外,院落也是一種南方建築類型,它會帶來豐富的戶外生活,檐下、廊下、客堂間都是開放的半室外半室内空間。就像古畫裡,人會坐在開敞的屋子裡喝酒賞雪什麼的,另有一番樂趣。

(感謝實習記者邱仲瑛的錄音整理)

手記

2014年在北京三裡屯,張永和(前左)與夫人魯力佳(前右)設計并參與的騎行服裝秀

掃一掃二維碼聽張永和講述40年中國建築的變化張永和曾經畫過一個小偵探的故事:頭戴一頂福爾摩斯那樣的黑色硬禮帽,身穿一件齊腳踝的大風衣,腳蹬一雙皮靴,還拿着一個煙鬥當槍,用來吓唬人。這個小偵探住在一個長長的闆樓裡,他的每個探案都從這裡展開。

“小偵探”是張永和小時候常聽父親講的一個故事,父親總是現編現講,他和哥哥很愛聽。而某種意義上,“小偵探”也是張永和本人的化身。進入他的辦公室,會發現很多故事裡的道具:戴禮帽的小主人公模型、自行車、煙鬥、老式公文包、照相機……這些日常物件看似無厘頭,和建築師的主業無關,但都是張永和生活中持久的興趣,于是被他聚攏在故事裡,讓小偵探替他探究一番。而對于現實中的城市和建築,他也有一種偵探式方法論:“建築設計者應該像小說家那樣深入細緻地觀察生活,像人類學家那樣研究人們活動的每個細節及其意義,來體察人的活動與環境的相互關系。”

在中國建築界,張永和有着近乎超然的地位。作為建築師的兒子——父親是設計了包括中國革命曆史博物館、天安門觀禮台等在内的“半個北京城”的張開濟,他最終走出了父親的遮蔽,确立了一條基于全球化的現代性探尋之路:他是“文革”後第一屆建築系大學生,又第一批留學美國;然後在上世紀90年代回到中國進行獨立建築實踐,同時在中國最高學府進行建築教育實驗;本世紀初,赴美擔任重要建築教育機構的領導者,還成為最高建築獎項——普利茲克獎的評委;之後再次回到中國,在一個新的高度上繼續建築教育與建築實踐。作為最早一批在美國學習和執教的中國建築師,他将中國的聲音傳遞到西方,同時也将西方的思想傳播到中國,這對一個奮力進入國際社會的國家來說尤其重要。

鍋蓋頭、圓眼鏡、慢吞吞的兒化音,被戲稱為“豆漿叔”的張永和似乎天然沒有攻擊性,但仔細聽他說話,冷不丁兒就會冒出機巧,甚至芒刺。作為建築師,他的建成作品并不多,體量也不大,一開始甚至被稱為“紙上建築師”。但他的每一個建築,無論大小,都傳遞出始終如一的“建築本體”觀念,即建築不表達任何概念,隻作為一棟房屋而存在。而對中國建築界,他更重要的角色是作為全球化交互者和路徑選擇的啟發者。

近幾十年是中國城市化的黃金期,同時也在中國曆史和文化的激烈過渡期,這是參與其中的建築師們必須要面對的現實。随着兩方面效應的同步顯現,張永和提出的介于無條件參與和拒絕參與之間的“第三種态度”逐漸成為共識:“此時此刻,每一個人都為如何能在一夜之間把前現代社會改造,轉變為後工業社會而感到困惑。危險是建築師往往來不及進入其社會和文化的角色,就被利伯維爾場消費了。……既對社會和文化負責,又同時堅定建築理念是可能的,但身心都需要付出極大的努力。”

“非常建築”——明星建築和明星建築師的炫目光環也在逐漸消退。正如張永和強調的,建築隻是配角,主角是城市和生活。“比如央視新樓,打破了很多建築學的遊戲規則,看一兩次或許很有意思,但人進不去,也就建立不起來跟它的親近關系。當時我和雷姆·庫哈斯(RemKoolhaas)來往比較多,我還問過他:‘後面那棟樓和前面這棟,為什麼在形式上一點關系都沒有?’然後雷姆給了我一個經典的雷姆式回答:‘為什麼要一樣?’當時我也開竅了,是啊,為什麼要一樣。現在想城市或許在某些時候需要廣告牌、紀念碑,但很難說北京2000年後的這幾個大建築,對城市、對市民有多麼持久的影響。”(賈冬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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