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78級研究生,“文革”後的第一屆研究生。我們一般講到1977、1978級都是指本科生,這兩屆本科生加起來将近40萬,第一屆研究生比較少,社會上關注不多。與他們相比,我們這代人學術曆程開始比較早。1980年,我已經寫完自己的第一部著作《朱子書信編年考證》。我們那會不分碩士生博士生,大家都認為自己相當于蘇聯的副博士。
在北京大學哲學系,張岱年先生是我的導師。他那會給我們上兩門課,一個是《史料學》,一個是《方法論》。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沒有機會上課。老先生1978年開始給我們上課,都是準備了幾十年的課程,很多人都跑來聽課。兩年後他由于突發心髒病,就沒法上課了。改革開放後,馮友蘭先生在解放前出的書,我們也能看到了。有人總結我們這批人,聽張先生課,看馮先生書。從這個意義來講,我們接續上了解放前的學術傳統。
比一般人幸運的是,我在1985年博士畢業後,一直當馮友蘭先生的助手,直到他1990年去世。這段學術因緣,非常難得。
1985年,“文化熱”興起。應該說,是多種因素湊合的結果。當時,改革推進到某個階段,遇到一些問題,主政者有一種觀念,認為是文化出了問題。包括之前對“文革”的總結,認為根子在封建主義,這成為80年代初的一種共識。任繼愈先生在批判的意義上,認為儒家就是儒教,就是受此影響。主政者的這種觀念,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文化研究。
也有一些很偶然的因素。1984年底,中國文化書院成立,1985年1月,開辦第一期講習班。那會誰聽過馮友蘭、梁漱溟這些老先生講課?當時影響比較大,帶動了人們對傳統文化的研究和反思。1986年以後,文化書院開始搞函授教育,面向全國成千上萬人,這個面一下就廣了。導師不僅是老先生,還請了杜維明、陳鼓應等海外學者,對大家很有吸引力。
還有一個線索,這個時候,大家越來越明确,改革開放所引導的是一個中國現代化的問題。
1985年,“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成立。1986年12月10日,編委會和三聯書店在《光明日報》登出半版書訊廣告,講到《文化:中國與世界》集刊、“現代西方學術文庫”和“新知文庫”的出版計劃。這對于學界震動很大,帶動了大家對西學的翻譯介紹。現代化理論中,最有名的就是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的理論,他那本《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正是列入“現代西方學術文庫”,在1987年出版。
還有一股力量,稍早一年,就是從1984年開始的“走向未來”叢書。這套叢書,并非嚴格的學術翻譯,基本采用編譯的“短平快”的方法,介紹西方學術,包括曆史、人文,但更多的是與科學相關。由于搶得先機,在當時大學生中影響非常大。
1987年,我在《思想出路的三動向》一文中,講過這三股力量。“走向未來”叢書,強調科學精神;中國文化書院,注重傳統;“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注重文化關懷。所以“文化熱”,包含了不同力量,以這三股力量最有代表性。
回頭來看,80年代的“文化熱”,與80年代初的一些思想,共同構成了改革開放動員期的文化思想啟蒙運動。即使在比較偏重傳統的中國文化書院,當時也有批評儒家最厲害的包遵信等人。
參與中國文化書院的人,大都是我們學校教研室的,因為1984年我還沒畢業,就沒有參與。反而參與了以北大、社學院青年學者為主體的“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這種選擇,有一定的偶然性。
1986年,我把博士論文朱子研究的書稿交付出版社後,便到哈佛大學開始為期兩年的訪學。雖然不在國内,但我一直關注着國内仍在發展中的“文化熱”。
出國之前,我對傳統與儒學的态度,和大家差不多,雖然不是全面反對,但也有批評,認為傳統文化不注重個人權利。在國外那兩年,一開始主要是受到杜維明先生的影響。杜先生1985年在北大教了一學期課,在當時的讨論中帶進來一種聲音,有人為儒學說話,不全用激進主義的态度看待儒學。在美國我們的交流比較多。另外,在美國的那段時間,我注意到,基督教的傳統無處不在,這讓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在一個現代社會,傳統文化仍然能做什麼?(王旭華攝)所以那段時間,我的認識發生了轉變。1987年,在菲律賓馬尼拉召開的“新時代的中國”國際研讨會上,我提交了一篇論文《中國近代思想的回顧與前瞻》,開始講文化保守主義的問題。那篇文章最重要的一點是,最早提出了對文化保守主義的肯定。文章針對的是當時的改革問題。當時有些理論家居然提出“一切向錢看”的口号,我那時就強調,“一切向錢看”,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偉大民族的精神傳統。
在1988年2月在新加坡召開的“儒學發展的問題及其前景”國際研讨會上,我又提交了一篇論文《多元文化結構中的儒學及其定位》。那次會議上,海内外學者坐到一起來讨論儒學,是幾十年來沒有出現過的情況。
我那篇論文,一方面針對包遵信的文化激進主義發言,一方面針對韋政通、傅偉勳等人希望将儒學改造為包打一切的方案的全面改造論發言。我記得,在新加坡開會的第一天早上,包遵信就說:“你的文章是針對我的。”
他們認為以“倫理本位主義”為主要特色的儒家思想,不僅在曆史上抑制了中國文化的發展,阻礙了中國近代化的曆程,而且在當今社會仍是政治、經濟、法制的進步與改革的主要障礙,由此主張“徹底打破”儒家倫理中心主義的價值系統是實現現代化的基本前提。
我認為他們是一元化思維,希望用儒學來解決一切問題,是一元化論述。現代社會是一個多元文化社會,有的管這個,有的管那個,然後一起解決社會問題。儒學要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定位:不是為改革提出具體設計,而是提出跟改革相互補充的人文主義的世界觀。讓儒學包打一切的一元化思維,并不合理。後來我就問:我們可曾向佛教要求浮士德精神,向神道要求民主理論,向印度教要求個性解放,向天主教要求科學認識論與方法論?杜維明覺得這些反問很有力,對儒學論争非常有利。
那個時代最受歡迎的是包遵信,他到哪講一句話,下面就鼓掌,時代思潮就是這樣。可在新加坡的會議上,包遵信基本上不講話,非常沉悶。回來在北大開會,又變成包遵信的主場了。他講一句話,學生在下面鼓半天掌。在那個氛圍下,極端的文化激進主義很容易變成政治的激進主義。
事實上,到1989年“文化熱”的後期,多樣的文化保守主義越來越顯示出它的優越性。包括甘陽,那會也已經變成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1986年,甘陽在《讀書》雜志發表文章,還是講“以反傳統來繼承傳統”,但到後面便開始強調文化保守主義的重要性。當然是多樣的文化保守主義,不止我這樣,還有從别的角度進入的思考。
其中有一個契機,就是1988年趙一凡翻譯的美國社會學家丹尼爾·貝爾的《資本主義文化矛盾》出版。丹尼爾·貝爾所講的三元化結構,人是這樣,社會也是這樣。他拿自己舉例:政治上的自由主義,社會上的社會主義,文化上的保守主義。我覺得這給很多一元化思維的人以新的啟發,自由主義者并非在所有層面信奉自由主義,文化保守主義也可以和很多東西結合。
1989年,我寫了一篇紀念五四運動的文章,《化解“傳統”與“現代”的緊張——“五四”文化思潮的反思》,收入了林毓生所編的《五四:多元的反思》一書。在那篇文章中,我恰恰用韋伯的理論還制西化主義者。韋伯的思想是“二戰”以來西方世界最流行的理論學說。韋伯雖然指出現代化是工具理性的強勢發展,但他非常重視價值理性,他有悲觀主義傾向,認為在現代社會随着工具理性的膨脹,價值理性受到抑制,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局面。我認為,“東西古今”問題的本質就是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關系問題。近代以來,我們從西方特别強調要引進的屬于今的那部分,大部分屬于工具理性;強調反對和批判的,大部分屬于價值理性。從韋伯的理論看,價值理性不是要去除的部分,而是要建立其與工具理性之間的合理關系。
進入90年代,有左派學者批判文化保守主義,我寫了一篇回應文章《人文主義的視界》,來闡釋文化保守主義。“文化保守主義”這一從西方學術界開始使用的概念,有兩個基本含義:一是指近代社會變遷過程中,反對反傳統主義的文化觀和對傳統文化的全盤地、粗暴地破壞,在吸收新文化的同時注重保持傳統的文化精神和價值。另一是指在商業化、市場化的現代社會裡,注重守護人文價值、審美品位、文化意義及傳統與權威,抗拒媚俗和文化庸俗化的一種立場。我自己雖然贊成文化保守主義者的立場,但不是被固定在這裡,這是我思想的一面,我有保守的一面,也有開放的一面。
從80年代到現在,不管是在傳統文化最低潮的時候,還是近些年來的“國學熱”中,我始終不變的一點是,對儒學作為一種價值理性的文化形态,及其對現代化的作用,始終寄予完全的信任和理解。
手記
孔子行教圖,途遇圖。探求孔子思想的來源(張慶民攝/FOTOE供圖)
《古代宗教與倫理——儒家思想的根源》陳來著右圖:《宋明理學》陳來著一直以來,陳來都以研究儒家哲學、宋元明清理學和現代儒家哲學享譽學界,事實上,他對于80年代以來的文化論争,也從未缺席。
對于這一點,他自己很早便有明确認識。在一次電視節目中,他便講到當代有三種在場的儒學,即學術儒學、文化儒學和民間儒學。如果說在學院所做的一系列研究,屬于學術儒學的範疇,那麼從1987年開始,參與圍繞文化儒學的讨論,則是他另外一條未曾中斷的主線。
就像陳來自己所說,作1978年的第一屆研究生,他們比同級的本科生更早開啟學術曆程。在80年代那個風起雲湧的時代,更多順着學術思潮一路前進,并非像一些學人,到“思想淡出、學術凸顯”的90年代,才開始踏踏實實的學術研究。
早在1980年,研究生還未畢業時,陳來就完成自己最早的學術著作《朱子書信編年考證》。1985年,他的博士論文《朱熹哲學研究》,對朱熹哲學思想及發展作了細密的曆史考察,成為那個時代的代表研究成果。1986~1988年在美國期間,陳來開始準備王陽明的研究計劃。1990年,完成專著《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此後,陳來将自己的研究擴展到宋明理學,出版《宋明理學》等著作。1991年之後,他将主要精力轉入古代思想研究和現代哲學研究,完成《古代宗教與倫理——儒家思想的根源》《哲學與傳統———現代儒家哲學與現代中國文化》《孔夫子與現代世界》等論著。
1985年,“文化熱”興起。在這場推動文化現代化的思想啟蒙運動中,陳來不僅是“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的重要成員,還以一系列文章,參與當時的文化論争。
在寫于1987年的文章《中國近代思想的回顧與前瞻》中,陳來最早肯定了文化保守主義、文化民族主義以及民族文化的主體性,并提出“傳統思想的複興的最大條件就是現代化”的判斷。
在那個反傳統意識占據主流的年代,陳來受到杜維明等海外學者的影響,在美國的兩年訪學生活,更讓他堅定了對傳統儒學的肯定與理解。
他一方面反對包遵信等人的全面否定儒學的文化激進主義,一方面反對韋政通、傅偉勳等人的儒學全面改造說。借助馬克斯·韋伯等西方社會學家的理論,陳來認為在現代社會中,儒學作為一種價值理性,仍有強大生命力。“儒學不是不支持改革,但它有它的特點。光有改革不行,還要有價值和精神的補充,需要一種人文主義的世界觀來引導中國人的一般精神方向。”
回頭來看,陳來當年的一些判斷,在今天并未過時。對于新世紀以來不斷升溫的“國學熱”,他早在2010年的《光明日報》上,便以《如何看待“國學熱”?》一文,予以回應。在他看來,“國學熱”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國現代化進程90年代以來快速和成功的發展,及其所導緻的國民文化心理的改變。對這場自發形成的國學熱,陳來持總體肯定的态度。正如他多年未曾改變的判斷,傳統文化在現代人的心靈滋養、情感慰藉、精神提升、增益人文教養方面,仍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艾江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