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就在我決定加入阿裡巴巴,但還沒有來上班的那段時間,馬雲寫了一封很轟動的郵件《冬天的使命》,大概是說互聯網冬天要來了,後來确實就經濟危機了。當時阿裡巴巴面臨很多挑戰,所以,不是說我預見到阿裡會發展成今天這個樣子,或者我帶着明确的雲計算設想來實現抱負,而是偶然因素大于必然因素。
因為我是杭州人,從前是杭州大學心理系系主任,後來我去了剛剛成立的微軟亞洲研究院。在北京待了大概9年快10年,那時微軟亞洲研究院已經算得上信息技術領域裡中國最好的研究院,我想回杭州了,我來到了阿裡巴巴。
真實的創新并不像事後寫總結,有計劃,一個步驟接着一個步驟。我來的時候,沒有說好要做什麼。非得說對未來有一點方向,那就是我和阿裡巴巴對數據有共鳴。我在微軟最大的收獲就是理解了數據跟計算。我認為,在互聯網時代數據成為一種資源,但它不能自己發揮作用,必須得在線,通過數據處理才能創造出巨大的價值。說得通俗一點,谷歌利用每個人都可以獲取的網絡數據,依靠處理能力,做成世界上最大的生意。而後來我做的雲計算,其實就是讓數據資源發揮巨大價值的工具。
阿裡當時制定了一個關于數據的“奔月計劃”,項目已經認真讨論過了,可具體内容一個字都沒有。我蠻敬佩他們這種直覺的,雖然對數據沒有清晰的認識,但知道它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有個故事很有意思,奔月計劃英語很難翻譯,我就随口說了一句登月計劃。馬雲很敏感,他問我,奔月和登月有什麼差别。這個問題有點像腦筋急轉彎,我就編出了一點理由說,嫦娥奔月是一去不複返,登月是把人送上去還得弄回來,去了以後不回來跟去了又回來,技術難度是不一樣的。這搞得馬雲很郁悶,他本來定了一個奔月計劃,就覺得是技術難度最大的一件事了,現在又來了一個登月計劃。過了一兩個星期,他還在想這件事,就跟我講,還是得把奔月計劃和登月計劃區分開,我們應該有一個登月計劃。從這件事,馬雲對技術的追求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真正如何做雲計算的念頭是工作中形成的。我入職後的首要工作是審預算,阿裡巴巴随着業務的增長,每年在IT硬件和軟件上投入得太多。我覺得沒有技術進步,這樣下去一定會影響長遠的發展。另外一個事情是結束阿裡依賴雅虎技術的局面。從前是阿裡出錢,在雅虎招了一個團隊,專門支持阿裡。馬雲很清楚這不是長久之計,沒有技術會要命的。兩件事情碰到一起,就是必須自己發展。
跟國外比較,阿裡巴巴做雲計算也算起步早的。在我們之前,隻有亞馬遜2006年推出了AWS,也就是AmazonWebServices的縮寫。它做得也很艱苦,大家理解不了這個創新,最早那批人隻能從美國跑到南非分公司去研發。它也不是主流的技術,現在流行的開源的東西都是不存在的。而“雲計算”這個詞是谷歌發明并流行起來的。我覺得雲計算不是很貼切,其實我開始是想叫通用計算,強調公共服務的性質。
之所以分辨這些名字,因為它涉及對這種技術以及如何應用和發展的理解。雲計算技術通俗地講,你發出指令,不是通過本地服務器完成處理,而是傳輸到數據中心,那裡有成千上萬的計算機進行處理,然後再把結果傳回給你。這個技術跟普通人有什麼關系呢?現實生活裡,人們發微博、微信、打遊戲,搜索引擎能夠實現,都是計算在起作用,而随着生活與互聯網的關系越來越緊密,人們對計算的需求,特别是對數據處理的需求會持續增長。問題是沒有一台計算機可以單獨提供所有的計算能力,也不可能把幾萬台服務器搬回家。雲計算就是解決這些問題的技術,所以它應該是一種基礎設施,類似于國家電網,因為計算規模化才能解決成本問題。
盡管方向很清楚,阿裡雲也得摸着石頭過河。我很久以後才知道網上也有議論我的帖子,所以對互聯網新聞感興趣的人可能知道,我們做得蠻辛苦。我覺得這跟創新的發展階段和人們的認識相關。創新,我把它總結成三個階段,最開始是把常識普及給所有人,中間是一個混沌期,最後才是技術。第一個階段,所有人都聽得懂的東西是最難的,技術可以聚焦的地方還不是最難的。雲計算引起争議和波折多的原因在于,它既有常識的難度,也有技術的難度。當時的中國互聯網界對雲計算還沒有概念,我們2008年下半年就開始了“飛天”平台的整體設計,那時阿裡雲公司還沒成立,到了2010年深圳IT峰會的時候,李彥宏和馬化騰并不看好雲計算。李彥宏說,雲計算是新瓶裝舊酒。馬化騰說,這個要過幾百年、一千年後,到“阿凡達”那時确實有可能,現在還是過于早了。
有一句被傳得挺廣的話是我說,亞馬遜和谷歌加起來是阿裡雲一個半的老師。這句話其實就是講給對阿裡雲表示懷疑的人聽的。當時不這樣講是說不清楚雲計算的。大部分人以為我在吹牛,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也不會記下來。
除了常識層面上反複地解釋,阿裡雲一方面要找到市場和客戶,一方面要解決阿裡巴巴的計算需求。那個時候國内最流行的雲概念應用是搞圖片存儲和網盤,好多人很認真地跟我講,阿裡雲得做這個,真的很掙錢。我放棄了這個方向,專注服務中小企業。到今天我都覺得對數據和計算的理解對我幫助很大,雲計算是公共服務,雲本質上是一個數據分享的平台,沒有這些清晰的脈絡是經不起風雨的。像國家電網一樣,雲計算本身是沒有用的,造出電冰箱、電視機,也就是有了中小企業客戶才有價值。
從這個角度想,阿裡雲能做起來,走了兩個很重要的狗屎運,一個是收購了萬網,一個是通過phpwind找到中小網站的站長。萬網當時是國内最大的域名服務公司,給企業網站備案的。phpwind是淘寶收購的,被我給要來。它是國内最受歡迎的通用型論壇程序之一,使用它的都是中小網站的站長。這些網站用服務器的成本太高,最容易接受雲計算。所以,第一次阿裡雲開發者大會就是跟phpwind合辦的,把這些站長都找來,讓他們用阿裡雲,當時除了他們,沒人會用我們。
阿裡巴巴内部一個很大的技術變革是“去IOE”,就是用雲計算替換掉IT基礎設施中的IBM小型機、Oracle數據庫和EMC存儲。今天為止,大家也不願意多說這件事的細節,太傷感情。IOE當時是公司的基石,在阿裡巴巴拿高薪的人,很多在這個領域。中國有10個OracleACE,就是這個領域最高的專家,7個在阿裡巴巴。這種狀況之下的變革,是在動一個根基的東西,但這是在用新的互聯網技術和架構取代傳統的IT技術和架構。這件事最先看到的變化是企業成本的降低,但根本原因是我審預算時就意識到的,互聯網時代,不僅僅是阿裡巴巴,絕大部分企業對計算的需求難以通過IOE來滿足了。所以,真的感謝同事們把“去IOE”當事情做下去了。這隻是其中一件,中間還發生許多事情,來來回回走了很多人,我現在回想起這件事都覺得很複雜。如果當初有人告訴我,一路是這樣的,我可能不會做阿裡雲了。
後來的局面就是必須得做下去,停還是走就都不是你能決定的了。這時候又出了一件很緊急的事情,我們有一個服務器集群在做淘寶的數據處理,淘寶的快速發展讓數據增長的速度大大加快,大家都知道60天以後數據就存不下了,也不知道要存到哪裡去。那封郵件的标題大概就是“要撞牆了”。如果說阿裡雲從前那些困難不是在刀尖上的困難,那這件事就在刀尖上了。淘寶能每天開張,全靠它能處理完呀。
要不要在“飛天”上搞,這是一個很困難的抉擇。阿裡雲那幾年受到的争議很大,如果說隻有一件事決定阿裡雲成不成,這是唯一的事情。但在“飛天”上搞,出了事一點挽回餘地都沒有,這不是我滾蛋就能解決的問題,可能阿裡巴巴就破産了,團隊也不是那麼有信心。我在想要不要去找馬雲說,但是我又沒辦法去說,他該給我的支持都給我了,我不能讓他去做這個決定。該有的困難也不是說他講一句話就沒有的。這種境遇是整件事裡,最讓我難受的地方。
那是一個倒計時的事情,沒時間讓我内心煎熬。我最後還是決定“飛天”一定要搞好,數據要保住。為了給“飛天5K”争取時間,我有一段時間真的是一個硬盤、一個硬盤地數,摸底幾個硬盤是需要的,然後删掉沒有用的文件,能多争取一天時間算一天。有一個同事跑來找我,說他那邊有幾千台的服務器集群要拆掉,我當時正在到處找救命稻草,聽到這件事簡直想殺了他。他一點不知道利害關系,還是按照日常工作在做,這個集群晚一些拆,又能多一些時間。
“飛天5K”是一個5000台計算機的集群,中國當時還沒有一家公司做過這樣的規模,盡管我們早有規劃,可遠不止60天。技術上的難度不說,5000台機器要先買來就是一個大工程,當時已經來不及走正常的采購程序了,是我擔的保。買來之後,還得找到地方放,在杭州馬上找到有能供5000台機器同時運轉的用電指标的地方,不是那麼容易的。我為什麼會對雲栖小鎮感情很深,因為那麼危急的時刻,5000台機器放到這裡來了,它有工業園的基礎,又蕭條,用電指标足夠。
雲栖小鎮裡能看到一句話“堅持你相信的,相信你堅持的”,就是我那個時候寫的,很少有人能理解我當時的心情,真的很難扛得住。不過現在回頭看,沒有這件危急的事情,“飛天”不會這麼快出來,我也沒有一個機會做這麼大的決定。
“飛天5K”上線之後,阿裡雲的争議才逐漸平息,被人接受。我後來意識到這對阿裡巴巴也是裡程碑,我們終于開始處理這樣大規模的數據了。後面的發展速度超過所有人的想象。(張雷攝)手記
現在,每年的天貓“雙11”不但是購物盛宴,還制造數字奇觀。那一晚,同時有幾億人民群衆躺在床上操控手機下單,這些指令要連接着支付系統、店家的庫存和物流。幾秒鐘走完流程,可以想象後台要經過多麼複雜和龐大的計算,更難的是天貓的交易額和增長速度經常刷新人們對消費的認識,計算能力必然也得随着增長。這就是以阿裡雲作為技術支撐的。
王堅是這個超級運算技術的創始人,阿裡巴巴集團技術委員會主席。我一共見過他三次,發現他有一個口頭禅,“我不知道說清楚了嗎”,每問一次,都給我很大的心理壓力。他思維前瞻又跳躍,對這個領域不十分熟悉的話,不容易懂。後來看材料,即便是阿裡巴巴高層開會,也隻有馬雲和曾鳴懂他,再把想法解釋給其他同事聽。
雲計算大概是至今為止,王堅做的最令人費解、解釋過最多遍的事情。2010年深圳IT峰會上,李彥宏和馬化騰都公開表示了對雲計算的不看好。阿裡巴巴内部對他的争議也不是秘密,若幹次傳出馬雲要解散阿裡雲的消息。這次采訪,我向王堅求證,他當件荒誕的事情來講:一個員工要轉去其他部門,他的頂頭上司去挽留,說到動情,員工跟上司說,我勸你也早點找出路吧,我得到消息,阿裡雲馬上就要解散了。王堅從來沒有收到過解散的讨論,但那些年,傳言就在公司裡存在。
阿裡雲起步的時候,亞馬遜和谷歌的雲計算也都還沒做得風生水起,跟中國許多互聯網創新不一樣,沒有可參考的成功經驗。在10年前的中國,雲計算隻能拓荒。外人沒法感同身受這其中的壓力與五味雜陳,回頭看,王堅總結創新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常識,讓人們認可這個創新是應該的,有道理的;第二階段是探索和研發的混沌期;第三階段是技術聚焦。阿裡雲既有常識的難度,又有技術的難度,所以,王堅要不停地解釋說明,讓人們接受雲計算這個概念,又得面對技術不成熟所受到的诘問和嘲諷。
歧路彷徨,王堅自己也并不笃定阿裡雲一定能做出來,他兩次在我的采訪中表示了對今天這個結果的意外和運氣之感。這其實是創新最真實的狀況,面前是一片荒原,從來就沒有路,也不知道能不能蹚出路,更不知道這條路是否通向正确的方向。能支撐王堅走下去的,是他對于數據和計算的理解,數據未來是競争的核心資源,但必須要有強大的計算能力開發出價值。所以,他在口述裡說,沒有清晰的脈絡是經不住風雨的。
基于對雲計算的時代價值的認識,王堅并沒有把它想象成隻是解決人們越買越多越頻繁而産生的數據難題和降低阿裡巴巴建機房的成本。他要做的是公共服務,像電力一樣提供基礎設施。2012年8月,“蘇拉”“海葵”等強台風登陸中國,福建和江蘇的台風信息系統因為訪問量上升而癱瘓,浙江水利廳系統支撐了全國的訪問,從平常的每日5萬,增加到350萬。它能平穩度過的原因,就是從傳統的服務器,轉而使用了雲計算。在雲栖小鎮上,利用雲計算技術解決難題和技術創新的企業越來越多,像提高政府采購效益和效率的平台,為無人工廠設計機器人組合和軟件系統的公司等。
值得一提的是阿裡雲的“飛天”系統,是真正的國産自研産品,放在今天國際競争和貿易沖突的背景下,這個創新意義重大。阿裡雲打開局面,也帶動了中國其他公司在雲計算和大數據技術上的投入。王堅說,這不是一個商業競争的問題,這是國家發展的軌道上的事情。
今年是阿裡雲創立10周年,它占據了中國45.5%的市場份額。王堅大力推動的雲栖大會也從工地上開會變成阿裡巴巴以及大數據行業每年下半年的重要聚會,新技術和行業動态都會在會上交流和發布。今年5月份,王堅又倡導發起了“2050”,願景是讓年輕人因為科技而團聚,用年輕的方式創新。我參加過一次籌備會,看到王堅又像當年創立阿裡雲一樣,不厭其煩地解釋他的初衷和“2050”的未來,同樣是一件前瞻和跳躍的事情。隻不過這一次,他身邊聚集了一大批對他崇敬又笃信的年輕人,願意一起蹚一遭。(楊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