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第一次托福考試是在1984年左右,我們班考出來最高分是550分,滿分是673分,所以如果大家不是特别有準備的話,即使北大英語專業學到“大四”的學生,托福也考不出那麼高的分,尤其還有聽力部分,當時中國學生普遍聽力水平比較差,因為沒有設備去練習聽力。我那次考試也就考了500分左右。
我們那個年代上大學的,其實還沒開始真正的出國。從公派出國,到轉向個人自費都是從1985年之後開始的。1988年左右,我的兩個好朋友徐小平和王強都出國了。他們不是像現在的學生出去讀研究生、博士生,為了讀書的目的出去的,當時出去就是打工。王強打工一天下來能拿50美元,相當于我在北京3個月的工資。當時出國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很少說是為了出去搞研究的,大家都是兩個想法,一方面是把學位讀完,一方面是還能打個工,賺很多錢。
這就是我走上留學道路的時代背景。1988年,我托福考了667分,差一道題就滿分了。聯系到美國一所州立大學,它能給我三分之二的獎學金,我隻需要負擔其餘的1萬美元,相當于6萬元人民币。當時,這是一個天文數字,北大的工資一個月隻有120塊錢,如果不想辦法掙錢是完全不可能支付的。為了湊學費和生活費,我開始去外面代課,又因為出去掙外快被處分,才辭職并創辦新東方。
那時候,英語培訓市場已經起來了。北大開了托福和GRE班,它和北外的培訓中心一起,吸納了60%到70%的學生。它的講課費很高,但我作為年輕老師是沒有上這種課的機會的。出去講課學校又不允許,當時規定北大老師嚴禁參加北大之外的任何活動。我被處分是因為在外面的代課被歸結到“任何活動”,還有一個原因是系裡覺得生源被我分流了。
我能夠跟北大培訓中心競争,是因為我在日常教學中已經探索出更高效率的教學方法。按照教學計劃20篇文章要教22個星期,我覺得這特别折磨人。我的方法是用三四個星期把整個學期的課程講完,剩下的時間給學生講外面的東西,包括古希臘神話、聖經故事,托福、GRE的内容。這樣做就讓我養成了與其他老師相比高強度灌輸英語知識的習慣,等到我自己開班以後,就很受學生歡迎。因為花同樣的錢和時間,學生在我這裡的收獲大于在北大和北外培訓中心的收獲。
這一套東西跟傳統講課差異很大,我曾經請幾個北大同事來上課,事先還做了簡單的培訓。我告訴他們講這種課外英語培訓的要點是什麼,但是他們改不過來,一走進教室還是按照原來那套東西講。我的課堂規矩是學生不滿意就可以把老師哄走,那幾個北大同事全軍覆沒。有了這次的經驗,後來都是我自己培訓新老師,招聘必須沒有當過老師的人。
我除了上課緊湊,内容講得非常到位之外,還在個人風格中加了兩樣東西:第一個是幽默,第二個是講勵志故事和人生感悟。因為我發現如果純粹講書本上的内容,學生很容易走神,所以必須把他們的思維拉回來。我這個暗中的觀察後來才知道契合了心理學研究的一個成果,就是每10分鐘必須要把人的注意力拉回來一次。要做到這一點,一個是内容講得吸引人,一個是通過語音語調、肢體語言,但最有效的方法是去講學生聽了能夠開心的那種話,像說相聲的這種東西,不但能把注意力拉回來,而且人的情緒也被調動起來了,這也就是新東方課堂上那麼多段子的重要原因。
“勵志”這個也很自然,考高分才能拿到獎學金,那就必須得成為人中人。我是一個自我驅動力特别強大的人,從小到大就是把自己勵志長大的。當了老師之後,我發現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強大的自我驅動力,那就需要時不時地驅動他們一下,而且勵志一次不管用,必須每過一兩個星期打一次雞血。這些後來就是新東方的風格,并且受到學生們的喜歡。
1991年,美國開始向中國學生大批量地發放全額獎學金,參加出國英語考試的人數越來越多。在這種市場機遇面前,按照傳統方法講課的北大外語培訓中心關門了,而我的英語學校迅速發展,每年收入都是幾倍的增長,可能比賣鴉片都掙錢。這個時候,我面臨着人生的選擇,是遵循最初的打算,掙夠學費就出國留學,還是全力以赴地經營英語培訓。
出國留學是我一直以來的人生目标,所以我做出從北大辭職的決定并不艱難,因為我本來也沒打算在北大一直工作下去。在北大一個月隻掙120元,對我在外面兼課還有限制,那樣的狀況是湊不夠出國的學費的。出來全職上課至少一個月能拿到兩三千元,眼看着離我出國的目标近了。我跟我老婆說,掙到30萬元一輩子就夠了,6萬元交學費,剩下的24萬元換成美元的話,相當于3萬美元,在我看來那絕對是大富翁了。我說如果掙到這個錢,我們不光可以留學了,還是美國當地最富有的留學生。
我放棄出國留學跟“1992年鄧小平南方講話”有點關系。在“南方談話”之前,大家覺得思想封閉,改革開放好像也有點中斷的感覺,現在突然一股春風來了,覺得在中國還是能幹事兒的,好像又開放了。國家的大環境和英語培訓市場的迅猛發展,讓我留了下來。我問自己出國的目的是什麼,一個是為了有更好的學問,第二個是賺更多的錢。現在正在賺更多的錢,更好的學問可以慢慢去追求。
這個人生決定很快就從數字上證明是正确的。我一開始租的都是五六十人的教室,但學生增長速度太快了,老師不夠用。我首創了300人的班,後來擴展到500人的班,從小學教室搬到大學的階梯教室,後來又變成自己造教室。在增長的過程中,我也從承包東方大學外語培訓中心,發展到創辦了自己的品牌“新東方”。1995年,我覺得新東方要長期做下去,不能依靠我一個人。當時的新東方隻有三種人,第一種是我招聘的老師,第二種是幫我看教室、打掃衛生的下崗工人,第三種是我老婆、我老婆的姐夫等親戚。這三種人是沒法把新東方做成大事業的,我想認真地把新東方做下去,要有一批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所以我就到國外去,把我的大學同學,那些我認可的人弄回來。
徐小平有文藝才華,王強有文學才華,包凡一有語言才華。我給他們講國内那幾年發生的巨大變化,講越來越開放的中國給人們帶來的機會,而且我變成了一個随時可拿出大把美元的有錢人,這本身就很有說服力。我是1996年1月2日回到北京的,徐小平1月9日就飛回來了。我還專門買了一輛德國原裝進口的帕薩特,就是為了去機場接他,我覺得用面包車接他實在不隆重。徐小平回來擔任了新東方的副校長,成立了新東方出國留學、移民咨詢處,大力推行他的“人生設計”理念,給新東方開辟了新領域。王強1996年10月份也從美國回來了,從零做起推出新東方的口語聽說項目,而且都是自己編教材。他們成了新東方後一階段發展的主力軍。
新東方的時代機遇也不止于90年代,真正的爆發是在2010年以後,美國的大學突然向中國開放了,也就是說中國的高中生隻要考托福都可以到美國讀大學。90年代美國的本科學費和生活費一年需要5萬美元,在中國很少有家庭負擔得起。2010年以後,很多家庭的存款能達到100萬元人民币,房子也很值錢,實在不行換個小房子,供孩子到國外讀書,已經成了常态。新東方又開辟了一項新業務,大學生出國留學是不需要咨詢的,但是高中生選學校需要建議和指導,到現在為止,這個産業的規模依然有50億元左右。所以中國這20年的變化其實是非常大的,從留學方面就很明白了。
(沐恩攝/視覺中國供圖)新東方投資學前教育創業公司
(張雷攝)手記
1995年底,俞敏洪跟好友王強走在普林斯頓大學的校園裡,東方面孔在當時的美國大學裡還是少數,迎面走來的中國學生幾乎全都把他的名字叫了出來。那是俞敏洪第一次去美國,他的新東方在國内剛有了起勢。俞敏洪估計,當時美國大學裡的中國學生有一半是從新東方學校走出來的。因為新東方以培訓高分出名,他培訓出來的學生平均分都高過其他學校,出國人群裡,他的學生就變成最多的。俞敏洪在美國被中國人頻繁認出來,也成了打動王強放棄年薪六七萬美元的工作加入新東方的一個原因。
聯想到廣袤的國土和龐大的人口,用今時今日的眼光看,俞敏洪作為一個英語培訓老師有這樣的經曆可謂傳奇。2017年中國出國留學人員突破60萬,去歐美留學成為中産階層家庭孩子的常态。可在俞敏洪成名的90年代早中期,隻有出類拔萃的學生才有走出國門的可能性。他們必須要得到全額獎學金才能負擔國外的學習和生活,托福考高分就成了這些大學生人生更上一層樓的敲門磚。俞敏洪的新東方是送學生們平步青雲的金字招牌。
我們的采訪約在了俞敏洪一個重要會議之前,除了那個時間段,他直到國慶節的行程都排滿了。他的另一項事業“洪泰資本”的副總裁跟我嚴謹地對時間,跟他的司機确認方位,确保我們約定的采訪時間和他接下來的重要會議都能圓滿。跟90年代初那個英語課講得很好的俞老師相比,他的人生已經走得太遠,他現在是知名企業家和投資人,視野也已經跳出了教育。在互聯網創業的領域裡,經常可以看見他的消息,他發表各種演講,還是年輕人的創業導師。
俞敏洪背着雙肩包、穿着運動鞋而來,這是中關村街上常見的男士裝扮。他喊出的“在絕望中尋找希望”曾經擊中過千千萬學生和家長的心,讓他們繼續在學習之路上吃苦耐勞,奮發圖強,可他本人講話卻幾乎沒有空泛的道理,他像一個精準計算的人生投資人,每一個重要的人生節點都把成本收益擺得清清楚楚,然後反問我:“這還需要考慮嗎?”沒有糾結輾轉的内心戲,務實。
新東方的成功首先是時勢造就的水漲船高。“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不但讓俞敏洪暫緩了去美國留學的計劃,覺得留在中國還是能幹事兒的,而且那一年根據鄧小平南方談話的精神,國家出台了“支持留學,鼓勵回國,來去自由”的方針。俞敏洪拿到新東方辦學許可的1993年,十三屆四中全會召開,12字的留學方針被正式定為出國留學的方針,國家教委在記者招待會上宣布,進一步放寬自費出國留學的政策,改進公費出國留學的選派工作,動員更多的留學人員回國工作。
用現在的話講,俞敏洪站在了出國英語培訓需求爆發的風口上。他在接受采訪時回憶,拿到辦學許可之時,北京已經開了二三十家英語培訓機構,其中有幾家已經規模挺大。隻有俞敏洪走得最遠,十年之後新東方在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成為中國大陸第一家赴美上市的教育機構。“那些機構現在一家都沒有了。”俞敏洪說。能成為這個市場的佼佼者,因為俞敏洪開創的是“一套全新的産品”。它使得學生考高分的訣竅是,突破英語教學精讀泛讀的傳統教學節奏,高強度、高效率地給學生灌輸英語知識,并且教給學生一種能考高分的英語學習方法。
新東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枝獨秀,同一般培訓機構作為“考高分的工具”相比,它多了溫情和精神力量。風趣幽默和勵志文化最初是俞敏洪用來處理學生課堂走神兒,提升講課效果的,他把這作為教學模闆,訓練新東方的老師,複制進每一個新東方的課堂,現在它成了新東方的基因。活躍在互聯網上的羅永浩和李笑來以擅長風趣幽默、鼓勵粉絲自我提升而出名,他們都曾經是新東方學校的老師。
這也是俞敏洪的成長經驗,他說自己就是一路自我激勵長大的。俞敏洪是80年代初那一代人奮鬥的典型例子,出生在農村,參加三次高考才考上北大。從村裡的插秧能手融入精英荟萃的頂級高校,轉變深刻又痛苦。他普通話講得不好,開學第一天被說成是講日語,于是整個一年時間,他每天拿着收音機在樹林裡模仿播音員。跟同學相比,農村長大的他讀書少,休學養病的一年就讀了600本書,用填鴨的方式,先放在腦子裡,日後慢慢消化,補齊文化素養。這些少年時期的細節幾十年後被他寫在自傳裡,成為他宣講勵志的素材。
英語考得好在很長時間裡是中國學生向上流動的敲門磚,因為出國留學意味着最好的人生機會向你敞開大門。它背後是處于經濟快速發展時代,自律、勤奮、力争上遊的價值觀。即便脫離了英語培訓,俞敏洪依舊願意跟年輕人分享自己的“自我驅動力”,在他最新的散文集《行走的人生》裡,他說,自己的智商非常一般,就是比别人勤奮,現在平均每天工作16到18個小時。他鼓勵年輕人要做有精神支撐的靈魂存在,去闖,去奮鬥,不怕失敗和艱苦,做最想做的事,成為最想成為的人。這本書賣了20萬冊。
英語的時代作用跟俞敏洪自身的特質結合在一起,成就了新東方。(楊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