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在《老生》的後記裡說,之所以借用戲劇角色起這個書名,“或是指一個人的一生活得太長了”。這是很重要的題旨。他換一個角度又說:“另一方面,老生常談,又說的是人老了就不要去妄言诳語吧。”小說裡,這個叙述者“我”是一個見識了“百多年”的唱師,唱師在“陰界陽界往來,和活人死人打交道”,其實是陰陽師,能看透人事。小說主體是四個故事,有開頭、結尾。開頭唱師已是彌留之際,身子動不了,不能說話了,“腦子還清白”。放羊的父親讓孩子陪着他,給孩子請了個古文老師,帶孩子念《山海經》。《山海經》當然是平凹要念的,這小說結構其實是,唱師在彌留中聽着《山海經》的誦讀及師生的問答,想起百年中四個故事栩栩如生的情景。結尾,《北山經》沒念完,孩子問到“誇父逐日”,唱師就死了。死了他的窯洞就成了墳墓,放羊的父子要給他立碑,讓老師寫字,老師寫:“這個人唱了百多年陰歌,終于唱死了。”
四個故事回憶了百年中四個曆史階段。
第一個故事的主角是老黑,講解放前。老黑是地主王世貞家的長工,王世貞給他一杆槍,他就成了拿槍炫耀的保安隊員。老黑進縣城偶遇在省城念書的表哥,共産黨員李得勝,李得勝鼓動他“拉杆子”,他就成了秦嶺遊擊隊的副隊長,李得勝是隊長。這故事講偶然性,在殘酷的對遊擊隊的圍剿中,李得勝死了,老黑死了,排名第三、第四的雷布和三海也死了,最後就隻剩下匡三。這匡三本是個吃不飽的乞丐,老黑對他說“要吃飽肚子就跟我走”,他就加入了遊擊隊。世事蒼狗白雲,最後,獨有他穿過各種縫隙活了下來,就從秦嶺軍分區司令一直當到西北大軍區司令。本來他脅迫去給李得勝治病的藥鋪徐老闆,解放後也作為民主人士,當到了副縣長。
第二個故事的主角是馬生,講“土改”。此時已是新社會,不允許有陰陽師,藥鋪徐老闆與“我”有交情,就安排進了縣文工團。這故事與第一個毫無關聯,嶺甯城村裡最富的是王财東,最窮的是馬生,馬生本是個混混兒,沒想到時來運轉,鄉政府召集農民代表開會,要成立農會,農民們都不願去開會,馬生去了,就成了農會副主任,擁有了權力,也是偶然。“土改”先要按财産多少劃階級成分,王财東是地主,張高桂排了第二,但他的18畝河灘地其實是兩代人辛勤挑走河裡的亂石,擔進新土墊出來的,勤勞緻富卻倒了黴。分家産的時候,張高桂氣死了,臨死堅持要埋進他的河灘地。河灘地分給了白河,白河的兒子因匡三安排入了公職,成了副鄉長,有底氣。白河就說,墳包不能占我的地,就将張高桂的墳頭給平了,張高桂變成一無所有。“土改”是将地主的地與财産分給貧農,村裡原隻定了兩戶地主,馬生覺得分到的太少,排在第三的李長夏就成為漏劃。明明是馬生自己懸挂的鏡子被強光反射,引起火災,馬生卻吊打王财東,說他放了火,因為他是階級敵人。王财東的老婆玉镯求情,馬生就占了她的身體,接二連三。王财東聽到了,掙紮着下炕,掉進尿桶溺死了。長工白土——白河的弟弟——可憐玉镯,與她結了婚,馬生還來霸占,直到兩人離鄉出走,死在村外。馬生手裡害死多條人命,卻沒得報應。他與匡三一樣,命硬。
第三個故事是“文革”中,因為要整理秦嶺遊擊隊史,“我”成了編寫組的組長。這故事的主角是墓生,墓生的父母在17年前被冤定為反革命遭槍斃,母親一頭窩在沙坑裡生下了他,他17歲了還像八九歲,長不大。墓生給公社書記老皮當差,每天的重要工作是,早上爬到山頂制高點的大樹梢頭插上紅旗,傍晚再收下來,老皮要模仿天安門的升旗儀式。老皮是匡三老秘書的表弟,他重用能說會道、無仁的劉學仁,讓劉學仁去棋盤村營造了一個剪一樣發型、穿一樣衣服,集體高唱革命歌曲,由村裡管飯、同工同酬,通過舉報箱鼓動人人互相揭發“資本主義尾巴”的典型,将“四類分子”都送進窯場接受殘酷改造。老皮領導的公社因此連續5年被評為先進,他自己也成了勞模,但墓生卻在一次收旗時摔死了。死因是,他吃了太多劉學仁他們吃不下的餅幹,又喝了水,跑得猛了。他是反革命子弟,命賤,死了也沒人幫他擦擦臉上的血,将他塞進空心斷木裡,就成了棺材。
第四個故事是改革開放後,主角是真正秦嶺遊擊隊烈士的後代,當歸村的戲生。戲生的爺爺是跟着匡三,犧牲了的擺擺,但戲生要見匡三,卻要通過鄉文書老餘,老餘的父親是匡三内弟的本家侄子,在縣人大當主任,戲生将自己好不容易挖到的一棵老秦參送給了老餘。鄉幹部包村,老餘包管了當歸村,讓戲生當村長,作為他仕途晉升的棋子。他讓村裡用農藥、增長劑、色素、激素、膨大劑發展農副産品,事發後戲生成為犧牲品,被安排到礦山。戲生從礦上的是非中逃回,他又讓戲生去做了一回“周老虎”,借用的是僞造秦嶺發現老虎,去争保護區的新聞。然後,他又讓戲生帶頭種當歸,這回倒真成了緻富模範,終于被帶去見了匡三,但司令已經退休,坐在了輪椅上。戲生要給司令表演邊唱曲邊剪窗花,被警衛員誤以為要謀殺,受了侮辱。最後,當歸村發生了瘟疫,戲生回村,在組織村民自救中被傳染,也死了,老餘的升遷則不言而喻。
仔細想,這四個故事,寫的是犧牲,還有無情。沒有老黑他們的犧牲,坐江山的就不是匡三;沒有戲生的犧牲,也就沒有老餘的仕途:這兩個故事一樣。但老皮的故事裡,墓生就談不上犧牲;馬生的故事裡,是均貧富,王财東、張高桂都是革命的對象;隻不過是寫卑賤生命、大時代中人生之輕薄。
那麼,為什麼要用《山海經》?唱師聽着《山海經》而講述了這四個故事,就變成白色氣體,飄然而去?平凹以《山海經》為結構的真正意圖是什麼?問他,答:“《山海經》裡有中國人的思維和觀念,《山海經》裡隻寫山水,而百年來的現實裡隻寫人事。”其實,老師與孩子的第一段問答,老師就說:“《山海經》可以說是寫人類的成長,在飽聞怪事中逐漸走向無驚的。”這“無驚”二字太重要了,平凹是看到了《山海經》隻寫山水、物産的地理表面,省略了世事滄桑,所以他說《山海經》的“經”是經曆——善惡,是非,從當事人言,是緣來緣去、苦痛歡樂;但一代代死一代代生,都是鬧世事;山水見證,則亘古無言。我想,這就是平凹以《山海經》,借唱師眼見寫百年的意味。《山海經》是埋葬、掠過了多少年曆史後的簡潔表述?以它看這百年,平凹的體會其實在小說後記裡說了:“人過的日子,必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風刮很累,花開花也疼,我們既是這些年代的人,也就是這些年代的品種,說那些歲月是如何風風雨雨,道路泥濘,更說的是在風風雨雨的泥濘路上,人是走着,走過來了。”他是要用《山海經》讓人體會這經曆和無驚,也由此想到,要更深入地寫《山本》。(待續)
《老生》2014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