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三聯生活周刊》二十年,《重讀八十年代》讓退休後的朱偉又回到了文學(蔡小川攝)
2013年,朱偉曾在博客中以《我與八十年代》為題,想依自己的生活軌迹回憶80年代的各個節點,記錄他與一位位作家的交往過程。可惜的是,文章剛剛寫到1980年,就沒再更新了。是因工作繁忙。那時候,作為《三聯生活周刊》的主編,編輯工作占用了他幾乎全部的時間。
2015年,退休後,朱偉開始應邀給周刊寫專欄“80年代”,寫作對象是他在80年代熟悉的作家和他們的作品。從第一篇解讀王蒙開始,少則五六期,多則用十餘期欄目的體量,通過作家的創作背景、寫作意圖和特點,完成對一個作家的梳理,兼有與他們交往的回憶。三年時間,已寫到的作家有李陀、韓少功、陳村、史鐵生、王安憶、莫言、馬原、餘華、蘇童、格非等人,最近在寫賈平凹。如今,大部分文章被集結成書,命名為《重讀八十年代》。
朱偉說,這個專欄的寫作建立在他與作家熟識的基礎上。他口中的“熟識”,大概與我們現在的定義不同,至少程度不同。在80年代,趣味相投的人是可以用大把大把的時間,從早到晚,整日整夜混在一起的。那時候,他是《人民文學》的編輯,與作家們既是編輯與寫作者的關系,也是朋友知己。他的文學履迹,除了每周一遍遍巡查全城的書店搜尋新書,就是騎着自行車從一個作家家裡出發,去見另一個作家。
朱偉那時住在白家莊,張承志住在三裡屯,李陀住東大橋,鄭萬隆住東四四條,史鐵生住雍和宮大街,阿城住廠橋,都是擡腿就到的距離。80年代的親密無間,是彼此都不用打招呼,随時敲門就進。“我還清楚記得,早晨我騎車去阿城家裡,他總在被子裡甕聲甕氣說:‘催命鬼又來了?’傍晚去,他則總不在,桌上有留言:‘面條在盆裡。’”“最難忘的是1990年夏天,餘華、格非一起在我家看世界杯。那個決賽之夜,我們準備了啤酒與各種吃食,餘華堅挺馬拉多納,我則賭德國隊,格非态度遊移。”多讓人羨慕的回憶!
文學之繁盛,80年代《人民文學》的發行量能達到100多萬。作家隻要在這個被稱為“皇家刊物”的文學雜志上發表一篇小說,就可以成為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當時,很多作家的重要作品,都是經朱偉之手發表的。一個好編輯之于一個好作家,不僅僅意味着發掘,還存在培養,就像之于成長的一方肥沃的土壤。因此,作為編輯,不僅僅是與作家同為文學潮流的經曆者,也同樣是參與締造者。
可以說,解讀80年代的文學,恐怕很難有比朱偉更合适的人了,且他依然可以讀得那麼認真!文章的寫作程序大緻是這樣的:作家把全部作品和作品發表的順序給他,他從他們的創作論中确定一個标題,然後一本書一本書地閱讀,在閱讀中尋找破解結構的途徑。這些小說,很多他過去都讀過,有些就是經他之手發表的,現在也都一一仔細重讀。讀的過程中,有疑問再去問作家。如此,一周内通讀一部長篇或兩部中篇,動辄幾十萬字,再寫出分析的文字,保證每周的專欄,工作量不可說不繁重。每一篇文章發表前,朱偉還會發給作家看。他說,對他而言,就像是交考試答卷,答完要請作家審閱。“他們一般都滿意,說幾句好話,‘寶刀不老、理解我者還是朱偉’等等,我付出的辛苦亦就得到滿足。”
重讀之後,朱偉的結論是:“就我已梳理完的這些作家而言,如将他們看成一個整體,就已經是很驕傲的一個時代了。這個作家群對中國現實與自身的思考,其實已經遠遠超越了20世紀的前輩作家。”一本書下來,雖然還有很多重要的作家沒來得及收錄或還沒有寫到,比如,汪曾祺、陳忠實、路遙、阿城、王朔、劉震雲、王小波……但可以看到,一部個人經曆的80年代文學史正在完成。
朱偉說,也許再花幾年時間,涉及的作家更廣泛些,才可說形成系統和規模,且一部文學史,還必須對80年代各個階段社會背景的烙印做出反映。就眼下的這本書,他始終隻是強調導讀的意義,更在意的是自己對作品,對作家創作軌迹的解讀,希望有助于讀者更好地了解那些作品。用他的話說,這正是一個編輯該做的工作。而我們看到的,是一堂堂興味盎然的文學課。“80年代文學對于中國文學史,對于文學的發展到底構成了多大的承啟作用?這些重要作家的作品到底構成了什麼?這是一個特别重要的事情。”朱偉說。
三聯生活周刊:你說自己對作家作品的解讀實際上是一個導讀,為什麼倡導文學作品需要導讀?
朱偉:我們過去講一個作品需要接受美學,作家的創作在讀者中間需要有一個接受,實際上就是你對他作品的閱讀,你的解讀方法。這就跟破案一樣,案子就是作品,怎麼能把案子中間真正的案情破清楚,是考驗一個閱讀者和作家的智商能不能對接的問題。
很多讀者閱讀作品可能會被故事牽制,實際并沒有讀懂。小說的表面是故事,作家在寫故事的背後有一個目的,要通過故事去了解目的,就需要有導讀。導讀是從作家到他具體的作品,首先讓你了解他們各自的寫作方法是如何,然後了解每一部作品的創作意義,也就是寫這個故事的目的是什麼。這就是我的工作。
我覺得實際上存在一個“文學課”的問題。小說閱讀可以說是在藝術修養中最最普遍的一種修養,人們讀小說,有的人就是為了讀故事、讀消遣,有的人就是為了讀經典。現在大家都覺得文學修養特别重要,我覺得它是需要老師來帶的,從某種角度上講,就是文學課。
納博科夫有本書叫《文學講稿》,我還是在80年代看的,那時還有一本福斯特寫的《小說面面觀》和一本《現當代小說99篇》,推薦99本書,了解現當代最重要的作品,每個作品有一個簡單的介紹。我覺得我做的工作就是這樣的。
離開《人民文學》,做《三聯生活周刊》20年,我現在回過頭來看,重新跟這些作家做交流,把我寫的東西給他們看,實際上是給作家交一份答卷,讓他們來看我對他們的分析是否能有會心一笑,然後他們覺得我仍然是寶刀未老吧,我的閱讀還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東西。
三聯生活周刊:别人看不到的東西,作家自己都能看到嗎?
朱偉:有的東西作家能意識,有的東西他也不一定能意識到。因為他在寫作中間,也會被寫作牽制着走。比如莫言,他很特殊,他寫長篇小說一天可以寫一萬八千字,就像流水一樣,一氣呵成。這中間他未必思考那些問題。你去對他做總結,他覺得你講得非常對,那正好。而有的作家構思是很清晰的,比如餘華,每天寫得很慢,基本上每一段句子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就是在有意識地寫作。作家和作家之間很不同,這就需要你去辨别。
我以前總是舉一個例子,就是斯皮爾伯格,他說他拍電影是把一顆石子扔到樹林裡面,去尋找石子的過程就是一部電影。一個作家的寫作也是這樣,他先有一個想法,然後這個想法慢慢膨脹,變成一部作品,方法不同。作為一個編輯,去閱讀,在閱讀中間去想這個故事背後可能有什麼,讀完之後,去想這個故事背後的邏輯是什麼。
三聯生活周刊:你閱讀一個小說,會關注哪些方面?
朱偉:我們當初閱讀小說,覺得小說當中有三個層面,第一是它的故事,第二是它的氛圍,第三是它的内核,小說中間有可能通過結構表達的東西。我的說法是,這就是一個專業的對小說的解讀方法。我對這些作家的梳理基本上就是這樣,首先把他的特征梳理出來,然後把每一個作品的寫作意圖告訴讀者,讀者可以作為一個啟發,再去閱讀這些作品的時候,會發現原來可以找到這樣一個路标去理解作品。
三聯生活周刊:你通過什麼來判斷一部作品?在做《人民文學》編輯時,主要憑感覺還是用方法?
朱偉:無論是好作家的誕生、好編輯的誕生,還是好讀者的誕生,一個人的認識,都是因為他的閱曆。我始終強調一個人的閱讀量,如果沒有一定閱讀量的累計,就不會有閱曆。閱讀量使量變達到質變,通過閱讀很多作品才能知道作品中間有一個結構的問題,作家和作家之間是有區别的。這還不夠,不能僅僅讀小說,還需要有其他的積累,比如哲學、認識論的積累。哲學的方法很重要,它會告訴你一個邏輯編碼,就像數學公式,有了哲學的基礎你就可以從作品的更深處去了解。
我原來講過一個讀書的話題,一個人需要不斷地颠覆自己,當你熟悉了一種閱讀以後,就要跳出來,去閱讀你不熟悉的東西,然後通過閱讀不熟悉的東西擴大閱讀面,因為碰到不熟悉的東西,你就會拼命去鑽,熟悉的東西隻會順理成章地讀,不會進入另一個領域,進入另一個領域再來看這個領域,它可能就不一樣了。這就是我們講的看一個東西要同時打開好幾個窗口。有的人隻是順着自己的一個方向,那就會變成一個匠人。
我在做《人民文學》編輯的時候也經曆了幾個階段,剛開始的時候是用感性,我的感覺相當不錯。80年代初期我和王蒙認識,他就覺得我的感覺非常好,他寫一篇小說讓我看哪兒好哪兒不好,我說得非常對。這個判斷就建立在閱讀量上,我讀了很多外國小說,它們變成了我的框架。到了80年代中後期,我發覺我的理論性不夠,就開始讀哲學。當讀了一定的哲學之後,我就覺得自己對作品的認識,對作家的認識上升了一個層面。
後來我離開《人民文學》做《三聯生活周刊》,特别雜,需要對各種各樣的選題迅速做出判斷,不僅僅是文學,還有經濟的、社會的。尤其是做封面故事,要判斷往哪個方向走,我對作品的結構有了更高的理解。這種方法和你的閱曆有關系,你的閱曆越廣,你使用的方法就越便利。這是我所說的文學課裡面更深層次的一個問題。
三聯生活周刊:作為一個編輯,你如何判斷一個作家是否能成為大家?
朱偉:這也是一個認識論的問題。一個人要形成别人走不了的道路,這個人才能成為大家。我看一個作家有沒有可能脫穎而出,前提是他的寫作方法能不能區别于别人。好的作家一定形成一種獨特的寫作方法,這種方法使人眼前一亮。如果一個作家總是在模仿,或者總是在重複自己,就不能成為大作家。格非如果順着《敵人》寫下去,就不能成為大作家,但他在寫《人面桃花》的時候變了,寫了“江南三部曲”,那他就成了大作家。如果賈平凹隻寫了《浮躁》《廢都》也不是大作家,但是他寫了《古爐》,沒有一部作品寫“文革”寫得那麼深刻的。
三聯生活周刊:在作家成為大作家的過程中,編輯起到什麼樣的作用?
朱偉:一個好的作家生長是需要土壤的,沒有一個好的編輯就沒有一個好的作家生長的土壤。不論是發表還是出版,一個編輯要看準作家的作品是重要的,推他的作品。一個好的編輯,會不斷地按照适合的方法引導作家,讓他去走,越走越大。我和作家之間良好的關系就是這樣一點點成長起來的。比如莫言,剛開始寫作的時候,第一篇小說不是我發的,從第二篇就是我發的了,那麼從《爆炸》到《紅高粱》再到《歡樂》,完成了他的三級跳。這個過程中我和他有交流,一個編輯就參與了一個作家的成長,或者說一個編輯要通過與一個作家的交流使得作家能夠越做越大。當然他後來的作品都不是我經手的,我後來已經離開文學了。
三聯生活周刊:現在回看80年代的作家和作品,和你過去看他們有什麼不一樣的視角嗎?
朱偉:很不一樣。重新看80年代的文學和這些作家,我覺得我真正看到了他們對中國文學構成的特别重要的意義,就像我們怎麼來認識80年代中國的改革開放的重要性一樣。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是如何重要,80年代中國文學的重要性也就如何重要。隻不過我們對于80年代文學的理解,遠遠沒有達到我們對于80年代社會改革的理解。
真的沒有多少人懂文學到底構成了多大的意義。過去80年代構成了一批批評家,但那時候的批評家不是真正地從整體上對這些作家、對文學的重要性做判斷的。這些作家的創作,現在慢慢印量沒有那麼大了,年輕人讀他們的東西越來越少,從整體的文學意義上來講,我覺得沒有得到特别好的強調。
80年代文學對于中國文學史,對于文學的發展到底構成了多大的承啟作用?這些重要作家的作品到底構成了什麼?這是一個特别重要的事情。這本書裡有些作家我還沒談到,比如汪曾祺、陳忠實、王小波……賈平凹我快寫完了,還有更多。過去我們講中國文學的重要性可能是講中國有魯迅、錢锺書、張愛玲等等,一種普遍的看法是,80年代這些作家還是建立在西方文學的上面。但當我一個個去讀了那麼多作品之後,把他們作為一個整體看待,才感覺到80年代的整體的重要性。他們基本上沖決了束縛,越來越多的作家無所顧忌地寫人性的惡,不寫人性的惡,怎麼能夠襯托出人性的善呢?寫作越來越自由,才有可能出現各種各樣的類型。這是80年代特别了不起的地方。
三聯生活周刊:具體來說,80年代這批作家構成的重要意義表現在哪兒?
朱偉:首先是差異性,這些作家各自構成了非常不同的寫作方法。同時,雖然很多作家借用了西方的一些叙述或結構方式,但是他們都在各自的形式裡寄托自己對社會生活的理解,做出了對中國社會的思考,對國民性的思考,對自己的思考,并且達到了相當的深度。我個人的觀點是,他們已經遠遠超過了20世紀的前輩作家。
比如說莫言、賈平凹、陳忠實對中國農村的了解。中國是一個農業社會,中國作家的問題就是如何思考農村,如何思考自己。我覺得一個作品的深度,與一個作家對自己、對土地的理解有關。作家創作不能僅限于意識形态,我是反對意識形态解讀的,那樣很容易變成,這個作品在控訴什麼、在歌頌什麼,有一個政治性在裡頭。如果從一個大的社會形态理解的話,就要對中國的社會、國民性、對自己做出一個解答。
當然,這些作家的思考也有深淺不同,比如有的就很回避自己,你很難在他的作品中間找到他自己。有的就容易。但總的來講還是很了不起的,如果真把80年代這些創作做一個梳理,這30年裡,能有30部重要作品,從百年史的角度來講,已經很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