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布翻譯自Jacob,這是常見的音譯。但如果你見過雅各布本人,會發現這個音譯過來的名字有着神韻的寫實。金黃頭發,淡藍棉麻襯衫,灰白寬松長褲,如果用一個形容詞描述雅各布,除了“雅”字,我想不到更适合的詞了。
那個程序員去學作曲了
“我念了七年本科,”雅各布有些打趣地說,“前三年在學計算機科學,後四年在學作曲。我和音樂的緣分有點繞。”雅各布的母親是計算機科學方面的專家,自他童年棄學鋼琴起,母親擅長的計算機科學便成了他的發展方向。進入美國德克薩斯A&M大學後,寫代碼成為雅各布的日常。那時候他年少氣盛,充滿好奇,對于寫代碼這樣過分“束縛”的專業,雅各布慢慢意識到自己根本不喜歡。
“我喜歡有創意的事情,可是寫代碼總是少了點什麼。”
少了什麼呢?——真實的美感。真正意識到這一點,是在雅各布大三那一年。他和來自生物科學、物理科學的朋友一起設計了一個“鳥房”,将山林裡自然的聲音搬運到城市中來。“你隻需點擊按鈕,可愛的鳥鳴、流動的溪水、風吹過山林的沙沙響聲,便都能聽見。那是被城市發展遺忘了的聲音,也是讓人心靈安靜的聲音。”
聲音之美,音樂之美,使雅各布内心追尋的真實美感清晰起來。他決定任性一把,轉學到與計算機科學毫不相關的作曲和電子樂專業。
“我在感恩節晚宴上‘宣布’了這個決定,”淡定的雅各布流露出頑皮的神色,“不是在征求意見。這是我的決定,決心很大的決定。”雅各布突如其來的笃定轉行,讓原本其樂融融的感恩節晚宴變得一片沉默。“母親當時就流淚了,一言不發。”雅各布回想起當時的場景,至今有些“驚心動魄”的感覺。但家人無聲的集體反對并未動搖雅各布的決定,第二年春天,他轉學到了作曲和電子樂專業,以一個作曲專業“高齡”大一新生的身份,開始了新的學習。
驚鴻一瞥是古琴
臨近畢業的那一年,導師帶着雅各布前往日本。在這個陌生的東方國度,雅各布進行了為期半年的傳統表演學習。“傳統樂器的演奏、日本傳統舞蹈、戲劇表演等,我都學”。
雅各布記得當時他和導師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這些(日本傳統音樂)是不是很有趣?”
“是的。”
“這些是能被看見和聽見的有趣,如果你想成為有趣的(音樂)創造者,必須要先學會這個民族的一種樂器。從欣賞者的視角轉換到演奏者的視角,這樣你才更能懂得趣從何處來。”
雅各布若有所思,一番考察之後他選擇了一種叫“尺八”的樂器。這是隋唐時代從中國傳入日本的,外形上看它很像箫,竹制,外切口,以管長一尺八寸而得名,音色蒼涼遼闊,又能表現空靈、恬靜的意境。這管尺八至今仍在雅各布的樂器箱裡,他樂于分享,随時樂意吹奏一曲,分享音樂之美。
當時雅各布有兩個選擇,一是跟随老師繼續學習日本傳統樂器,二是前往中國,追溯日本民族樂器的源頭。前者有本科導師引路,後者茫茫然一片陌生。
“我對中文很感興趣,也在學習着,于是就想在中國尋找,反正日本的民族樂器也是從中國流傳過去的,直接學習中國傳統樂器豈不是更好?”
雅各布給了自己兩個月期限,“我慢慢看,兩個月的時間應該足夠找到心儀的中國傳統樂器。”一個午後,遊走在北京街頭的雅各布路過一家古典樂器門店,在那裡,他和古琴邂逅了。
那把吸引了他的古琴靜靜卧在琴桌上,顔色古樸,造型也古樸。這和他之前看到過的中國樂器完全不一樣,雅各布好奇地詢問老闆。老闆是性情中人,見有外國朋友對古琴這“小衆”樂器生起了興趣,便耐心介紹,語畢,還取出一把古琴演奏了名曲《酒狂》。
“哇!”溫淡如水的雅各布回憶起與古琴的初識時,誇張地聳了聳肩。“我不知道怎麼形容當時的驚喜。它太神奇了,溫柔卻又充滿力量。”古琴那空靈的聲音,像一股流動的氣息,對雅各布發出神秘遙遠的邀請。
“我知道,就是它了。”
對雅各布而言,古琴是全新的存在。其氣質之雅,在東方樂器和西洋樂器裡都是無可比拟的。就像風中飄來的一粒種子,它在雅各布的生活裡茁壯成長,從幼弱到枝繁葉茂,用了近五年時間。
一位美國朋友在亦莊開了一所鋼琴培訓學校,雅各布平時在這裡兼職,其餘時間跟随古琴名師趙國強學習。“初學隻是覺得古琴很新,很雅,慢慢發現它有太多地方和其他中國傳統樂器不一樣。”雅各布感受最深的是兩點,其一,相較于其他樂器,古琴采用的是減字譜,而譜子上根本無法體現指法的輕重流轉,換句話說,同一首曲子古琴可以有多至二十種不同的演奏方式。其二,古琴鮮少有新作品,千百年過去了,演奏曲目仍然是那些傳統名曲。
雅各布對古琴的投入,到了“醉”的感覺。工作日時,除去教小朋友彈鋼琴的時間,一天能練四到六個小時,周末閑暇無事,常常一練就是七八個小時。“我太着迷了。我學得非常快,很快就把古琴經典曲目都學了個遍。但其實這樣并不好,應該慢慢來。”雅各布說樸素的亦莊改變了他。
“來亦莊之前,我是個挺social的人,就像你在美劇裡看到的年輕人一樣,熱衷于party。來這之後,一方面遠離了城市的誘惑,另一方面學習古琴的過程中,心不知不覺靜了下來。”
亦莊的兩年讓雅各布完成了對古琴的初步積累,也将他的浮躁打磨幹淨。“古琴很special,常彈常新。就拿最經典的《酒狂》來說,八十歲的古琴家仍然可以在每一次彈奏中獲得新的感受,對自己的琴藝認識更深。”也是古琴的空靈厚重魅力,驅使雅各布申請了更專業的學習——中央音樂學院古琴專業,這是中國最好的音樂學府,雅各布說,“我相信在那裡能夠找到更多答案。”
古琴很special,常彈常新。
為古琴作新曲
中央音樂學院的學習不同于亦莊時期,雅各布在趙曉霞老師的安排下,半年隻學一首曲,演奏神韻基本颠覆了在亦莊時期所習。“我對曲子的熟悉僅停留在技巧層面,我的演奏缺乏自己的風格,所以隻能從模仿開始。趙曉霞老師是很棒的師者,很棒的學習對象,她很年輕很優秀,但她的‘慢’教學非常好。”
随着對古琴了解的深入,在練習之餘,雅各布開始了創作,名字聽起來陰森森的《屍變》是他創作的第一首古琴曲目。
《屍變》的靈感來自于《聊齋志異》裡的同名故事,講述的是深夜裡,沒來得及下葬的女屍和幾個客商、道士的故事。“這個迷人的故事本身就像一個渾然天成的音樂作品。”在雅各布的解讀創作下,《屍變》從蒲松齡的文字故事拓展成為一首古琴曲目。2014年,在他的個人音樂會(又稱“雅集“)上,這首曲子驚豔了一衆票友。
2017年年底,雅各布受邀出席首屆天津高校古琴節,他選擇的卻是另一首原創曲目《鬧海》。靈感源自《哪吒鬧海》。“那是不同于傳統曲目的風格。古琴素來是文人用以明志抒懷的樂器,難免流露出清高之味。但是雅各布的原創曲目不太一樣,少了一些清高,多了一些釋然的包容。”一位古琴愛好者在聽完雅各布演奏後如是分享道。
雅各布對中國樂器的探索并不止步于古琴,中國民族樂器他也有所涉獵。不過他的學習方式可能和我們常見的不太一樣。“每年我都會找一個村落待上一個月,感受當地的風土人情,也學習當地的樂器演奏。雲南的白沙、四川丹巴、泉州、新疆等,我都去了。中國地大物博,包羅萬象,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音樂和語言,非常有意思。我喜歡自己去看一看,聽一聽,在路上會讓我對中國的多元文化有更深的了解。”
在他的工作室裡擺放了很多中國樂器,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名為“南鈴”的南音箫,就是從泉州帶回來的。
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
現如今,雅各布受邀在中央音樂學院任教,主講本科生“口述曆史:美國文學展望”課程,同時也給博士生授課,主講美國音樂文學中的文化與種族問題。
“和中國的年輕朋友一起分享關于音樂、文化和跨文化傳播的思考,是非常有趣的事。我喜歡帶着大家一起去想,音樂到底扮演着怎樣的角色,我們應該如何對待音樂。”
“我是一個straight的老師,用中文講,就是不留情面,原則性很強。在課上,我非常樂意和大家親近地分享思考,但是如果有同學遲到或者不按時完成作業,那我就會變得很嚴肅。中央音樂學院是中國音樂的最高學府,他們未來是要代表中國音樂去往世界各地交流的。跨文化傳播面臨的障礙太多了,能少一點是一點。”說到這裡,雅各布的神情多了幾分嚴肅。
去年,由他獨立翻譯的古琴著作《聞聲知道——古琴文化讀本》由高等教育出版社付梓。作為一個外國人,雅各布經曆了初學古琴時的無從下手,明白其中的不易。這本書前兩天在第八屆龍人古琴文化季啟動儀式上舉行了新書首發儀式。雅各布說,“對古琴感興趣的中國孩子,可以一邊看一邊學英文。對古琴感興趣的外國人,比如當年的我,也能更快地掌握古琴入門知識。”
雅各布的工作室位于中央音樂學院附近的一條胡同裡,繞過深深淺淺的小道,如果聽見古琴聲隐約飄揚,那就找對地方了。
責編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