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李秀桦編輯|鄧麗穎自2009年始,家住襄陽漢水邊的李秀桦用相機聚焦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庫區移民。并非專業攝影師,李秀桦的影像記錄回歸到記錄最本質的訴求。“時間是一條河流,我們以鏡頭切片,切得越多,這條河流經過的面貌就越發完整。秦嶺雪,巴山雨,交集彙聚成漢水。我們記錄自然狀态中的河流,它們不斷地被觀看,被渡過,一切的起源發展都與它有關,它流淌的不僅僅是水,還有曆史、文化、生活……于是,就有了許多關于漢水的圖文記錄。”10年前,我和朋友走近漢水,從源頭甯強再到上遊的漢中、安康。此後的日子,像一個狂熱的遊曆者,我一有空閑便背上行囊,行走于漢水沿線,那古鎮、碼頭、會館,那秦嶺和大巴山的千溝萬壑、莽莽林海、淙淙溪流、浩蕩大河,讓我流連忘返。我在秦嶺深處的佛坪尋找過熊貓的蹤迹,在大巴山欣賞像天目一般的海子和野百合,在旬陽朋友安排下于山民家度過一個難忘的春節……10年來,從甯強的漢水源到漢口的龍王廟,從陝南到江漢平原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漢水對于我來說實在博大而古老,值得窮一生之力去追尋。2014年11月3日,湖北省鄖縣縣城旅遊港,矗立在鄖縣漢水大橋下的南水北調中線工程淹沒标尺,紅白相間的刻度顯示,江水已經淹沒到160.5米處。2012年9月18日,南水北調中線工程湖北移民搬遷完成,至此,涉及湖北、河南兩省的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移民搬遷安置已全部結束。南水北調是世界上最大的跨流域生态調水工程,旨在緩解中國北方多個省市的水資源短缺。為滿足中線工程調水的需要,長江支流漢水上的丹江口水庫大壩已加高,未來丹江口水庫水位将擡升,因而庫區共需搬遷34萬人,包括湖北18萬人、河南16萬人。這是繼三峽工程之後,中國規模最大的一次水庫移民。時間倒回到2009年,我把相機聚焦到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庫區移民上。這源于我此前訪問湖北鐘祥第一代淅川移民地大柴湖,《移民大柴湖》的作者全淅林先生在帶我參觀第一代移民的蘆葦棚之後對我說:可惜啊!那個時候沒有留下移民的照片。這些為國家工程作出巨大貢獻的人們若幹年後,連自己的老家是什麼樣,自己的親人是什麼樣都無從得知。這一年,經過考慮,我計劃做了一個影像工程,名字叫《遷徙: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庫區移民影像檔案》。一年多時間,我走訪了湖北省十堰市的武當山特區、丹江口、鄖縣、鄖西縣,河南省的淅川縣等地,拍攝移民兩百多戶。移民們對新生活充滿着向往,也對生養的故鄉情意深長。在河南淅川縣老人倉村有一位叫張有順的鄉村醫生,一看起來就和别人不一樣,高個子,清瘦,戴一副眼鏡,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绺白胡子,像一位得道高人。張有順在老人倉也算是一個文化人,他和退休老師張華芬一起合計做一張記錄老人倉的DV片,為自己和村民留下一個最後的家鄉回憶。他們自己掏腰包,在滔河鄉找了一個攝像的。片子經過簡單剪輯,複制了43份,花了430元,有要的人家就10元一張,“好多人家說我們賺錢,其實不然。我們不做這個事,以後就永遠沒有人記得這個栖息地了。”五年過去了,他們—南水北調中線工程丹江口庫區移民—都去哪兒了?他們在他鄉還好嗎?
拍攝移民日志摘錄2009年12月31日晴十堰冬天的傍晚來得特别早,城市的大街小巷多是行色匆匆的市民。在火車站的候車室吃了一隻面包,權當晚餐。“我又在火車站了,告别有些疏離的城,赴漢水女神的約定,為衆生造像,人生在路上是一種宿命也是一種幸福,4年前的元旦亦如是。朋友們,新年快樂!”在候車室,給大家發了這條短信,突然有一種傷感的情緒彌漫心間。K1021,18:44開。17:30,到達十堰火車站,我的陝南朋友劉貴棠也到達。他從陝西旬陽——漢水上遊而來。這是一個月前就和他約定好的一次行動。找上次我一個人住過的小旅館住下。在竹山人開的小餐館吃臘肉火鍋,加一瓶綿竹大曲。酒後又回到住處,在信馬由缰的聊天兒中進入夢鄉。2010年8月28日晴丹江口市均縣鎮關門岩3組的村民們開始收拾整理自家的家什。房子開始拆除,一些收購舊房子的人在鄉村遊走。劉忠華、劉忠均、曾玉培、趙家義四家一字排開,在一口古井邊。曾玉培的女兒曾丹丹剛剛從學校回來,這是一個落落大方的高中三年級學生,在十堰柳林中學讀書,畢業班課業之重可想而知,但她還是先坐車到六裡坪,然後坐到均縣鎮的中巴,再沿公路走兩公裡,從小到大她一直沒有離開過的家,屋頂已經沒有了,回來也隻不過是看最後一眼。劉忠均的女兒劉丹也從丹江口二中回來,這個生于1993年的女孩兒将在丹江口市讀完高中。在移民區,我發現很多人的名字都有一個丹字,就像上面的曾丹丹、劉丹一樣,這樣一條大河從小就給她的兒女留下烙印,一生的印記,不管走到哪裡,他們都無言地提示:我來自漢水,我來自丹江,我們是河的兒女。2010年11月15日陰轉晴武當山遇真宮昔日朝拜武當聖山,都要走草店,這個地方水位線167米左右,遇真宮村的水位線基本上都是如此,因為這個村就是在公路下的一塊平地上。65歲的羅天華老兩口正在收拾物品。老伴兒陳秀春熱情地把蛇皮袋子裡的橘子拿出來給我們吃。室内有兩隻用柱礎改制的石頭引起了劉貴棠的興趣。這一帶原來建有四座廟宇,無疑是當年古建築上的構件。老物件成了鄉民的生活用具,本身也成了文物。蔣長祥在自家的老宅住了近60年了。這也是遇真宮村保持傳統風格最好的一處民宅。有院子、天井、大門牌樓、花格窗扇。老人家回憶:小時候有三次和父母一起去武當山進香,都是從遇真宮門前過。原來這遇真宮的齋公(吃素進香的人)多得很。她的孫子把院裡的一棵老葡萄藤挖出來,這是一棵見證蔣家曆史的老藤了,準備移栽到自己武當山的家裡。下午4:50,張家運的老房子在挖掘機的轟鳴中,化為一堆廢墟,濃塵飛揚,挖掘機像巨大的怪獸一樣張牙舞爪,又極像世紀末的恐龍,整個拆除過程不到10分鐘,機器完成得輕松而完美。梁架在呻吟中倒下,而土牆在機器的接觸下輕輕松松就轟然傾倒。塵土撲面而來,帶有陳年的煙火的氣息。張家運的女兒張修雲23歲,是剛剛從廣州回來的,大學畢業後她留在廣州找工作。她一邊專心緻志用卡片相機錄下全過程,一邊說,“太殘酷了”。她自己在這個房子出生長大,今年大學畢業。我問她你為什麼不哭,她看我一眼,“我哭了你看不見!”17:33,冬天的太陽很快就隐沒在武當山脈的深黛色山巒中,天色開始變暗,一列白色疾馳的動車再次經過這個注定早晚要消失的村莊,一路向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