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成品貨場。
2龍窯制缸的師傅在用盤條制坯。
3制胚師傅在工作。
4盤好條的缸體要用手拍好。
5等待入窯的陶瓶。
6用來調色的大缸。天目山北麓的江南古邑
這座位于皖東南天目山北麓的小城,東臨蘇杭,西接黃山,是著名的江南古邑。其名意取《易經·乾卦》“首出庶物,萬國鹹甯。”建安十三年(208年),孫權分宛陵縣南境地置甯國縣。在《甯國縣志·大事記》中,除記載了某些令人心情沉重的天災人禍外,還提到一些人物的名字。如,東晉太和時,瞿硎隐居山門洞,大司馬桓溫造訪,見瞿硎披鹿裘坐在石室,神色自若;北宋嘉祐六年,科學家沈括任甯國縣令;元至正十七年,朱元障率部駐紮在城南薛家山,夫人馬氏随行,生長公主(後稱甯國公主)于此,鄉人改薛家山名為駐跸山;南宋嘉定十年,邑人吳潛中狀元,官至左丞相;清末,甯國胡樂司才子周赟創造了六聲韻學。宗教人物則有黃檗、宗杲、葛洪等,或出生于此,或來甯國住寺入觀,留下多處遺址。而令甯國人深感驕傲的,還有時代較近的“兩彈一星”元勳任新民,其銅像就矗立在廣場。
除此,甯國的江南風光,又吸引了許多古時文人墨客前來遊覽,如唐代的柳宗元、許渾、杜牧、羅隐,宋代的王安石、梅堯臣、楊萬裡、範成大、文天祥,明代的王廷相、文征明,清代的施閏章等都有書寫甯國的詩文存世。
地緣上的優勢,往往會産生文化碰撞,但也容易成為征伐之源。甯國,也正因為這樣的地緣優勢而擁有可圈可點的閃光曆史,更有多舛的命運。
1856—1864年,太平軍與清軍在甯國反複較量,8年的拉鋸式戰争使甯國人或慘遭殺害,或死于瘟疫,或外出逃亡,人口由31萬銳減到1萬人左右。即使後來有一部分回遷,但仍十室九空,由此造成了大量的地方文化丢失和地面建築損毀。它遠沒有像毗鄰的老徽州那樣保留下密集的可感可觸的文化瑰寶,它自身所屬的古宣州文化,也漸漸模糊。《甯國縣志》載:同治六年(1866年),湖南、湖北、河南等省及省内皖北等地民衆攜家帶口,來甯國縣墾荒種地,成為當地的“客民”。光緒七年(1881年),清廷準予“客民”加入甯國縣籍,其子弟準予以甯國縣籍參加考試。之後,直至1949年,仍不斷有外地人口流入這片物産富饒之地,創設家園。
基于這樣的曆史,如果和一幫甯國人在同一桌吃飯,問到他們的祖籍時,你是很難得到甯國這個答案。已經隔了至少兩代三代的移民,早已淡忘了在陌生土地上創業的艱難和遠離故土的隐痛。
在近代,甯國成為了一個典型的移民城市,人們帶來不同地方的文化和習俗,形成多元并存的新文化特征,舊有的本土文化似乎難尋蹤迹。但是,曆經劫掠的土地總有自身靈魂隐居之處,某些曆史的細節在不經意間留了下來。龍窯,便幸運地成為此地傳承自身文化的一個小小載體。
制坯、上釉、裝窯、燒窯、出窯
最原始的窯,是利用現成的山洞或者挖掘洞穴,用石頭砌成,在裡面焙燒“缶”一類的陶器,這就是“窯”字構成的由來。最早可追溯到商代,出現了圓形升焰窯。唐代中葉起窯型向龍窯演變。據考古發掘資料,唐代有宜興澗滁龍窯,宋代有宜興羊角山龍窯、浙江龍泉、廣東潮安、廣西西村、福建建陽、德化等地的龍窯,明清時期有宜興歐窯、雲南建水、四川榮昌、廣東石灣等地的龍窯等。龍窯,是中國江南地區原始燒制陶器的一種窯爐,顧名思義以形狀像龍而得名。龍窯采用自然通風方式,以松枝、雜柴等植物為燃料,窯内火焰多平行窯底流動。龍窯的優點是利用自然山坡建造和火焰自然上升的原理,故造價低,又有充分利用餘熱,缺點是勞動強度大。現中國長江以南和東南亞部分地區尚保留少數龍窯。其最大特點是升溫快,降溫也快;可以快燒,也可以維持燒造青瓷的還原焰,故有“龍窯是青瓷搖籃”之說。影青、黑釉瓷大都是在龍窯裡燒成的。
1正在裝窯。
2推缸入窯。
3裝窯。皖東南多丘陵山地,境内富含陶土,又有大量的植物燃料,故曆史上盛産陶器。西漢時期,甯國陶匠就普遍使用龍窯。甯國境内有古龍窯遺址七十餘座,許多生産線直接就建在古龍窯遺址上。
7月的一個上午,甯國下雨,大家撐着傘,由顧雲尚先生領着,參觀了港口鎮株木店的兩座龍窯。它們都近80米長,兩米來寬,一米多高,爬伏于坡上;龍頭較小,朝下,龍腹大而長,龍尾大于龍頭小于龍腹。恒豐陶瓷廠的龍窯,其龍尾部分還高高翹起一個煙囪,更形似真的龍尾,有龍的氣勢。廠區裡碼着許多松樹枝,燒窯全靠它們。松枝燃燒的火焰長,溫度高,最高可達到1250℃。施釉的陶器經高溫燒制後,光澤度好,質地堅硬,敲擊時發出金屬聲。若光看窯内溫度和釉色,龍窯生産的陶很像瓷。因為原料用的是陶土,加之氣孔參數、吸水性及制作工藝等,産品屬于陶的範疇。
4工人背着大缸準備進窯。
5出窯時刻。龍窯生産,過去全部是手工,采料、選料、砸碎、陳腐、精揉泥料、拉片、捶片、盤條、上肩、垰把,整形數次才能成型;再經陰幹,施釉,成為半成品;完全晾幹通透後,裝窯。如今除碎料、成泥外,其他還靠純手工。所以,車間裡靜悄悄的,看不到其他陶瓷廠那樣熱火朝天的流水線作業。龍窯廠的制坯師傅更像是雕塑師,制坯車間更像是雕塑工作室。
而燒窯的工人,雖體力活更加明顯,但因與火打交道,參與物理和化學變化的神奇過程,所以工作更具有神聖性。過去,燒窯出窯時,都要舉行某種祭祀儀式。如今已不見這樣的場面,但燒窯工自有其特殊心理,尤其是看火師傅,責任重大,龐大的龍窯和高溫火焰,對窯工構成敬畏。當鏡頭對着一些工人拍照時,他們起初有些不願,認為自己幹着粗活,衣服汗濕髒舊,不雅。而在我們眼裡,他們是最可愛的勞動人民。
長長的龍窯呈灰白色,十分結實,即便燒窯時,外部摸上去也不燙手。蹲在上面的一個窯工伸出手拉了我一把,我便站到了“龍”身上,而腳下的龍窯内,正燃着1200℃的火焰。
起初注意到王曉朝,是因為大家都在往火眼裡添松枝,他在邊上歇着。後來才知道,他是看火的,點火燒窯全得聽他,根本馬虎不得,此時他就是“司令員”。外行人看不出究竟,其實他一刻都沒閑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查火候,估摸溫度,純技術經驗的活,不是誰都可以勝任得了的。
提到他,老闆贊不絕口,說他工作認真負責,來廠裡兩年多,從未燒砸過一次窯,且每窯燒成的合格率都很高。一般來講,一窯的合格率大約在90%—98%,而他燒的窯多保持在最高水平。當地人說,他不僅窯燒得好,還會砌龍窯,是個難得的人才。燒窯的幾個漢子拿他打趣,叫他大師,他回嘴争辯。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連笑帶哄,我聽不太懂方言,生怕他們吵起來,其實他們是在活躍“勞動氣氛”。他們都是附近村裡人,騎摩托車上下班。
裝窯、燒窯、出窯,一般用四天時間,即四天一個輪回。其中裝窯後,窯會自然歇息一天,因為窯本身的餘溫能讓坯預熱幹燥。出窯和裝窯是連續的,出窯後,就着窯溫,将已晾好上了釉的坯搬進窯。
裝窯的節奏緊張,大件的缸在地上飛速旋轉着被推進窯内,小件的一手提一個,工人們幹得風風火火,井然有序。擺放器物也是有技巧的,疏密得當,大件套小件,正放反放側放,一切既為了有效合理地利用空間,更是為了讓火焰流動均勻通暢。大件的有1.6米高的大缸,小件的有盆、壇、瓶及其他花件。整個裝窯過程一氣呵成,兩個窯膛裡同時裝,有人負責運送坯,有人負責往裡搬,還有一人在窯裡擺放。龍頭龍尾部分另要放幾件廢缸,為堵塞火焰,讓内裡溫度更高,充分氧化。裝滿一窯要三個多小時。
1出窯。
2龍窯外觀。
3觀察火候的孔。
4填柴口。
5制胚。燒窯是個神秘的過程。龍窯身體兩側對稱地分布着圓形火眼,間隔約1米,所以,說窯有78對火眼,也就估出全窯的長度。龍頭龍尾的幾對火眼一般是不用燒的。燒窯時,龍身兩側分别站着四對工人,其中三對工人負責往火眼裡塞松枝,後邊的一對封火眼。淩晨3點就開始點火,6點半時窯溫差不多已達到1000℃,燒窯完畢後,窯内溫度可達到1200℃。透過火眼,能清晰地看到龍窯裡的器物紅彤彤的,整體的固态下又呈現着液态的動感,那些缸、罐、盆等在忽悠忽悠地晃動着,松枝剛伸進窯内很快就化為火焰。
出窯則是一個愉快過程。工人們戴着手套(裸手是拿不住器物的,因為很燙),一件件往外搬,大缸依然在地面上旋轉得飛快。王曉朝也參與了搬運,他對這批器物非常滿意,合格率已達98%。晨光映照下,剛出窯的陶閃閃發亮,檢驗員舉着小錘一邊敲掉粘連的支頭,一邊對某些可疑器物敲打幾下,憑聲音,他可判斷出有無破損和裂紋。裂紋不大的可通過修補,正常使用。報廢的,他也會用粉筆畫出記号,推到一邊。工人們從早上5點就開始出窯了,這天的早飯老闆要到城裡買回肉包子供大家吃,因為稍歇息後,要接着裝窯。
6貨場裡燒制好的大缸。
8-9各種器型。
7、10工人在搬運成品。古老工藝的傳承與出路
陶瓷廠的另一撥主力工人在制坯車間。有些老車間是用茅草蓋頂的,又寬又大,通風透氣,冬暖夏涼,是過去專用來制坯的房屋,現在很少這樣蓋了。茅草屋門外擺着一溜放釉的大缸。猛地看到這樣的勞動場所,有一種時空穿越之感。車間很大,但工人少,一個車間多的有四個人,少的就隻有一個人或兩個人,兩個人的居多。其中一個使用的是刻模工藝,另一個使用的工藝叫垰把。這些技術工人多是原國營陶瓷廠的老職工。工廠解散後,一部分人改了行,另一部分人就流入這樣的私營企業,繼續與泥巴打交道。
刻模和垰把的師傅,都要将機器裡出來的陶泥再次在案上做盤條,也就是進行人工精煉。
問那些制坯師傅,他們對每一個過程的準确名稱也說不上來,但這不影響他們長年累月一絲不苟地将陶泥塑成各種各樣的器皿。複雜一些的,需另接提耳、貼塑圖案等,全部手工。這些制坯車間因為無機器聲,工人又少,所以顯得格外安靜,每一個師傅都是藝術家,耐心地活在自己的工作世界裡。
有個制坯車間隻有一對夫婦,丈夫在一頭垰把,妻子在另一頭刻模,相距幾十米,兩個人都埋頭做活。他們中午不回去,自帶午飯,在廠裡加熱。制坯的師傅,根據每天的工作時間獲取計件報酬。垰把的略高一些,他們多是原國營廠職工,到退休年齡後,還可以領到一份正式的退休金,所以他們比較樂觀,工作踏實肯幹。這些50歲左右的工人,是各私營陶瓷廠的中堅,也是主要勞動力。他們的兒女幾乎沒有來陶瓷廠上班的,其他年輕人也極少。恒豐陶瓷廠的程振聲一方面擔憂将來的原材料短缺,一方面就是擔憂後繼無人。前兩年廠裡有個小夥子,坯做得非常好,老闆格外器重,給他的報酬也高,但他最後還是執意離開了。原因隻有一個,女朋友看到他整天與泥打交道,工作生活單調,希望他換個工作,坐在城裡寫字間做白領。甯國的龍窯背後蘊含着久遠的曆史和文化,但是,簡陋的工作環境,地處郊外,又是純手工的泥火活,很少有年輕人耐得住這份寂寞。
由于龍窯的原始傳統工藝制作方式,受自然天氣、季節、春節假日等因素影響,工人每年工作時間不會超過11個月。春秋的工作稠密一些,冬夏略稀。
在甯國呆的二十餘日裡,我們為拍攝各種工序,共去陶瓷廠6次。每次看到綠色環抱中的窯廠,以及那些大大小小、五顔六色的陶器,都會生出無限詩意。這些手工制作的陶器,大都出口歐美,被擺放在富人家的花園裡,或普通人家的陽台上,價格翻六七十倍。而由于某些原因,這些陶瓷廠沒有自己的品牌,隻能以低廉的價格賣到宜興或上海,貼上别人的标簽出口海外。所以,在國外,人們隻知道那些極具品位的園林陶來自中國宜興或上海,卻難以在釉色裡尋覓到甯國陶工的手溫和目光,他們是傳承古老工藝的無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