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美尼亞CD的最後一首是“上帝垂憐我們”。當獨唱女高音戛然而止地收住尾音時,我覺得自己像是死裡逃生,慶幸一息尚存,首度體會到生命有多可貴。我發願要去亞美尼亞。我要親眼看看,是什麼樣的民族有辦法從喉嚨裡發出這樣的聲音。晚餐結束後,回到旅館時已是翌日淩晨。我隻覺得,不知道在哪一世,我很可能是亞美尼亞人。因為才來一天,我就覺得來了好久好久,好像回到家一般……現在看來,這些計劃的實現似乎遙遙無期。我擔心再拖下去,緣分就會這麼斷了,發下的願也将成泡影。趁亞美尼亞在我的想念中還沒模糊,我得好好回想。也許把我跟亞美尼亞的結緣經過傾吐出來,有助于來日續緣。文、圖/阮義忠
■一對小兄弟騎着馬在十二、三世紀建成的戈夏凡克(Goshavank)修道院附近閑逛。■彈烏德(oud)琴的老人技藝平平,卻很認真的在每首曲子中注入情感,期待着遊客打賞,烈日之下的容顔讓人倍感滄桑。(左圖)
千裡迢迢為音樂:亞美尼亞聖詠2001年,新世紀的大門已經敞開,看來我是無法兌現自己的允諾。許許多多的盤算隻能先放下,亞美尼亞對我來說,也隻能想念了。這個前蘇聯最小的加盟共和國,經常被與阿塞拜疆和喬治亞一同提及,是高加索山脈三小國的極南之地,很少人注意到她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但這個小國在我的情感底層已纏萦了好幾年。我有朋友在那邊,我有難忘的經驗在那裡發生。我曾經拟了一個計劃,要從特别的角度切入,去拍攝亞美尼亞的音樂家、建築家、作家、詩人、畫家、攝影家……我也曾經計劃在自己創辦的《攝影家》雜志上,刊出一期亞美尼亞攝影專号。而這一切又必須在2001年推出,因為這一年對亞美尼亞人意義非凡——亞美尼亞人相信,上帝之子在2001年會回到亞美尼亞來,屆時亞美尼亞人所有的苦難都會成為過去。現在看來,這些計劃的實現似乎遙遙無期。我擔心再拖下去,緣分就會這麼斷了,發下的願也将成泡影。趁亞美尼亞在我的想念中還沒模糊,我得好好回想。也許傾吐出來,有助于來日續緣。就在此時,電台節目播出了哈察度量親自指揮的降D大調鋼琴協奏曲,那激情澎湃的旋律後面,隐隐約約透露出壓抑下的哀怨,勾起了我寫這篇文章的決心。1997年春,當我造訪位于伊斯坦堡的攝影家阿拉·古拉工作室時,看到他的牆上挂滿了他為20世紀的一些名人所拍的肖像:愛因斯坦、畢加索、福克納……有個臉孔我卻很生疏,問他是誰,他說:“是蘇聯最有名的導演,帕納傑諾夫。其實他是亞美尼亞人,世界上很多有名的人物都是亞美尼亞人:小說家薩洛揚、米格戰機設計人米格揚以及赢了IBM電腦‘深藍’的西洋棋王卡斯帕諾夫、攝影家卡許……等等,一般人都以為他們是美國、加拿大或是俄國人,其實他們都是亞美尼亞人。事實上,我們土耳其的國家交響樂團的一半成員和許多企業界的領袖都是改了名字的亞美尼亞人。亞美尼亞姓氏最好辨認,最後幾個字母,不是ian,yan就是jan,而發音都是‘揚’。改了名字就不好認了。”古拉侃侃而談之後,一本正經地問我:“請你坦白地告訴我,你不遠千裡想方設法地要進亞美尼亞,到底是為了什麼。”我說:“我在傳真信上不是告訴你了嗎?隻是為了音樂。”買到亞美尼亞CD的那一天,是個奇特的經驗。多年來着迷于收集世界各國民族音樂的我,從未注意過亞美尼亞的聖詠;而冥冥之中,仿佛有什麼指引我站在那張CD面前。
■亞美尼亞首都葉裡溫(Yerevan)俯瞰,市區主要幹道車輛稀少,行人也不多。公交車幾乎是民衆唯一的交通工具,路線不多,一天沒幾班。
飛越諾亞方舟停靠的山:亞拉臘山與石頭從伊斯坦堡到葉裡溫的飛機一個禮拜隻有一次航班,邊界的鐵路早就因封鎖而中斷,因此我們的亞美尼亞之旅也就隻能以星期為單位。兩個禮拜的停留對我們在台北的工作是不許可的,所以隻能停留一個禮拜了。當我們到伊斯坦堡的國際機場時,看闆上卻遍尋不着機票上的飛機班次。服務台小姐告訴我們:“要去亞美尼亞不是從這裡出發,得去國内機場。”直至今日,有世仇的兩國依舊用一切方式來表示敵視。我們拖着行李搭計程車到另一個冷清清的機場時,不由得替亞美尼亞人抱屈。土耳其至今仍試圖将亞美尼亞視為其領地。旅客中除了我們兩人是觀光客外,盡是回去探親的亞裔土耳其人。亞美尼亞航空公司的飛機是俄制的老式機種,唯一的一位空中小姐連個推車都沒有,餐點隻能一份份從廚房拿到旅客手中,來來回回不曉得走了多少遍。象征一個國家門面的航空公司,以如此艱難的方式來處理事情,已經可以想見這個國家經濟之困頓。望着這位親切可愛的空中小姐,不禁想起蘇聯著名的詩人葉甫根尼·葉夫圖申科(YevgenyYevtushenko)提到的一句話:“幽怨悲凄、亘古傷感的眼神,是亞美尼亞人一望即知的特色。在他們的眼底深處,閃爍着亞美尼亞人的失土——亞拉臘山(Ararat)的陰影,無數次大屠殺受害者的幽靈,以及被迫流亡世界各地子民的苦痛。敵國的人們說道,一位亞美尼亞人的眼中永遠帶着哀凄,即使他的臉上綻放着笑靥。”旅客當中有人喊道:“看,亞拉臘山!”所有人都往右舷窗外看去。這座海拔5165公尺的高峰,是聖經上所記載的諾亞方舟在大洪水退去後所停靠的地方,為所有亞美尼亞人的聖山,可是卻不得不在1920年割讓給土耳其。對每一個亞美尼亞人來說,就像是母親被擄走了一樣。
■葉裡溫街上多為公交車。我們搭的出租車老舊,車窗還有彈孔,司機可能沒錢換,已不知這樣開了多久。山區樹木罕見,多為長着美麗野花的草原,雲朵仿佛從地底升起。又見兩位狀似看牛或放羊的人,但仍不見牲口。
飛機上的乘客有人照相,有人靜靜凝視,也有人在擦着眼角的淚水。時間和空間像是凍住了,飛機的引擎聲是唯一動的訊息。亞美尼亞的機場空空蕩蕩,隻有我們這班飛機的旅客進關。海關檢查員将每一位旅客的每一件行李都打開,試圖在任何可能上稅的貨品上替國家增加一點收入。步出規模小到不能算機場的大門,波荷西揚和他的女兒安娜迎上前來。他那部老舊不堪的蘇俄制汽車,在塞了四個人和行李之後,底盤都快貼地了。而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們就是靠着這部車子,行走于亞美尼亞千瘡百孔的道路上。葉裡溫市隻有兩家旅館,一家叫“亞美尼亞一号”,一家叫“亞美尼亞二号”,都坐落在市政中心的漂亮廣場邊。廣場的所有建築都是由五彩缤紛的多孔凝灰岩蓋成。葉裡溫的所有公共建築都是由亞美尼亞一位著名的建築師所規劃設計的。站在廣場環視圓弧狀的建築群時,不禁想起聽過的傳說及讀過的書籍。上帝在創造人類萬物時,賜給每一個地方的人們一項禮物,給着給着,竟然完全忘掉了亞美尼亞人。等到上帝想起來,身邊所有的禮物都送光了,隻剩下石頭。這就是為什麼亞美尼亞境内觸目皆是岩石的由來,也是亞美尼亞人為什麼總是稱自己的土地為“祖國的石頭”,他們經常解嘲似地說:“我們是多麼富有啊,石頭多得不得了!”而亞美尼亞人,就是靠無數缤紛多彩的石頭,完成一座座莊嚴大氣的建築。古代亞美尼亞人的首都阿尼(Ani)如今已被土耳其占領。第一位探訪這處廢墟的是奧地利的藝術曆史學家史卓果斯基(Strzgowski)。他認為自己是站在西方建築史的一個偉大聯結點上,而隻有建造希臘聖索亞神殿和意大利聖彼得大教堂的天才,才能真正了解亞美尼亞人在建築上的先驅地位。停留期間我們一共造訪了十六所亞美尼亞著名的教堂,每一處都在印證史卓果斯基的見解。不隻建築,連西方宗教音樂的源頭,都存在于這個隻有石頭而人民又受盡磨難的國度。讓陽光照在墓地上:大屠殺與大地震在亞美尼亞的第一餐,是在波荷西揚家裡吃的晚飯。在大家都有點微醺的時候,波荷西揚終于忍不住問:“你們為什麼要來亞美尼亞?”我隻有把買刮胡刀送爸爸的事再講一遍,隻是這回經過雙重翻譯,他們要付出加倍的耐心才聽得完。波荷西揚舉起酒杯說:“祝你父親病情好轉。”從他的表情我感受到他的真誠。而我們之間的心門,也一下子就全敞開了。當我們提到土耳其将飛往亞美尼亞航班列為國内航線時,竟勾起了這家人對不幸經驗的回憶。土耳其在1915年間對亞美尼亞進行過一次幾近滅種的大屠殺,一口氣殺掉兩百萬人。安娜說:“最讓我們不能釋懷的是,土耳其到現在都不肯承認。人殺了就殺了,為什麼還要抵賴!他們一定是擔心以後會被迫把侵占亞美尼亞的土地歸還。在恐怖的亞美尼亞大地震之前,也就是1988年,土耳其又入侵了一些邊界的鄉村,殺掉了近四萬亞美尼亞人,而他們所承認的數目隻有兩萬兩千人。”在這場大屠殺中,幾乎每一戶的亞美尼亞家庭都有人喪命或因此逃亡海外。直到今天,親人們還在互相找尋。安娜說:“我外祖父小時候親眼看到爸爸是怎麼死的。因為土耳其人專找男孩殺,他穿着女孩子的衣服,躲在地窖裡。他不敢出聲地看着自己父母慘死,并且從那時起與姊妹失散,到現在都不知她們的下落。”聽到這裡,我再也忍不住地放聲痛哭,如同得悉自己親人的不幸。雖然從史料上我已經讀到很多,但是親耳聽到的沖擊還是令人消受不了。這時客廳的錄音機響起了亞美尼亞人的夜莺——魯馨·薩卡揚(LusineZakarian)的歌聲。那是我最熟悉不過的旋律了,是柯米塔茲編的曲。安娜翻譯了兩句歌詞,才讓我停止了哽咽。“讓陽光照在墳墓上,引渡靈魂到天堂;讓光線降落大地吧,因為它來自上帝。”安娜從悲哀的情緒裡振奮起來:“你看,我們亞美尼亞人生命力是很強的。我們一撥撥地被摧毀,又一撥撥地站起來。1988年12月7日的大地震,我們有五萬多人喪生,五十多萬人失去家園;全國的生産力降為零,鄰國阿塞拜疆又趁機封鎖我們對外的交通。更糟糕的是,有幾天溫度降到了攝氏零下35度。每戶人家一天隻能點一根蠟燭;大家除了坐在黑暗當中,什麼也不能做。可是我們大家還是能彼此開玩笑。我們把所有的衣物都穿在身上睡覺,天亮時誇口自己起床穿衣的速度有多快!那時,醫院裡的病患連動手術的刀都沒有,我們就用亞美尼亞堅硬而鋒利的石頭片當手術刀。隻要有一口氣在,我們亞美尼亞人就會好好地、珍惜地、有尊嚴地活下去。”晚餐結束後,回到旅館時已是翌日淩晨。我隻覺得,不知道在哪一世,我很可能是亞美尼亞人。因為才來一天,我就覺得來了好久好久,好像回到家一般。
■為了1915大屠殺而建的紀念,是一座以尖銳的石碑為中心,由12根水泥柱圍繞四周而成的“永恒之火”。本來不應熄滅的火,卻因政府經費拮據而缺乏燃料。(右圖)■被老師帶來圖書館的小學生,親手觸摸先人留下的石碑及所刻事迹。(左圖)■瑪特納達蘭圖書館的管理員強調,若非馬許多茨于五世紀初發明了亞美尼亞文,該國的文學與音樂無從流傳,管理員身後即偉人雕像。(右圖)
圍着十字架打轉的字母:文化在波荷西揚還沒來接我們之前,我們就近參觀了“亞美尼亞曆史博物館”,進一步了解這個國家的過去。極盛時的亞美尼亞領土,國界曾經大到從黑海到裡海,現在卻小到成了一個不靠海的内陸國家。古亞美尼亞曾被叙利亞、波斯征服,希臘在亞曆山大大帝征伐後也一度統治過亞美尼亞,約在公元前一世紀才由提格蘭一世(Tigranes)建立了強大的亞美尼亞帝國,摒除波斯的影響,開始西化。公元301年,亞美尼亞将原來的老波斯祆教排除,将基督教定為國教,是世界上第一個基督教國家。公元451年,亞美尼亞教會拒絕接受羅馬教廷确認基督一身兼具神人二性的教義,堅持奉行基督一性論,成立亞美尼亞使徒教會,至今仍保持基督教的原始形态。為我們解說的英語導覽員博學和熱情以及在解釋本國曆史文化時的自尊,讓我們暗自佩服不已。事實上,後來我們所遇到的任何亞美尼亞人,包括一位在田裡拔草的老農婦,都能為我們介紹村裡的教堂的起源和發展,侃侃而談的風采,不亞于一位飽學的曆史教授。後來我們驚訝地發現,亞美尼亞成人的識字率是百分之百,全國沒有一個文盲。這個難得的成就,得歸功于他們有一套了不起的文字系統。早在公元396年,亞美尼亞的大學者梅斯羅普·馬許托茨(MesropMashtots)就創造出了亞美尼亞的文字。這套文字是那麼的先進,以至于十七個世紀以來,它都一直存在,而且不必作任何的修改,就足供現今亞美尼亞人的語言交流和文學創作所用。亞美尼亞文字的36個字母,筆畫都非常簡單,每個字母都一筆完成即可,樣子長得不是像u就是像n;要不,就是半個u或半個n;再不然,就是u上多了一撇或是n下加了一拐。據說發明者是從觀察十字架而得到的靈感,因為每個字母都是繞着十字架的四周打轉,變化成筆畫。我們特意到市區山丘上的馬特納達蘭圖書館去參觀。正門口就是一尊巨大的梅斯羅普·馬許托茨石雕像,旁邊用他所發明的文字刻了兩句話:“欲求智慧與學問者,唯通達理性格言爾。”被認為是亞美尼亞語言神殿的這個圖書館内,收藏了大約一萬三千件書寫在羊皮紙和普通紙上的亞美尼亞人手稿,十萬件古代文物和大批亞美尼亞人小畫像。我們參觀的時候正值一群小學生在這裡進行課外教學。看着他們用小手觸摸十幾個世紀以來留下的石刻字句,和祖先的心靈對話,我情不自禁地猛按相機快門。
■亞拉臘山山腳下、靠近土耳其邊境的聖霍爾維拉普修道院;難得一見的牲口悠然享用青草,此修道院因聖戈雷格裡被一位國王囚禁在此十三年而成為聖地,修士後來成了那位國王的心靈導師。
悲苦心靈的撫慰者:吉哈德修道院,亞美尼亞的夜莺波荷西揚和他的女兒安娜來旅館接我們,說第一站應該先去看所有亞美尼亞人一生當中至少要去一次的地方——古哈德修道院,你說巧不巧,這正是我聽到的第一首亞美尼亞音樂的錄音所在地。亞美尼亞車輛稀少,離開首都後,一路上見到的幾乎都是馬車、牛車、腳踏車或徒步的人。而路況之颠簸,令人擔心輪胎随時會破。但沿途景色之美,叫人心曠神怡。這裡沒有什麼大樹,因此無所謂林相可言,有的盡是火山岩和鋪蓋在起伏地形上的美麗草坡。風景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了。“簡單就是美”,這句話在平常聽起來好像是意味着缺少了什麼的單調,現在卻使人體會到一點都不少的完整與純粹。吉哈德修道院是從一座石山挖空雕成。亞美尼亞石匠的巧奪天工,此處最能顯現。我在神龛前屏息仰望這被掘而出的神秘空間時,隔壁的祈禱室竟然傳來我在台北家中經常播放的那首亞美尼亞聖詠,連四周都是石頭才有的特殊回音效果與空間深度感都一模一樣。我第一個反應是,有人在這裡播放那張CD嗎?我急急地循聲而去,才發現一位中年婦人在淚流滿面地吟唱這首歌。她的嗓音美極了,最後一句的收尾也如同CD上的女歌手那樣驚心動魄。她的先生遞給她手帕擦臉。半晌之後,她告訴我們,她出生在黎巴嫩,這是第一次回來尋根。她的父母是在大屠殺時逃到國外的;雖然生長在别人的土地上,亞美尼亞的語言文字和聖詠、民歌卻由老人家細心地交給下一代,今天能站在這裡把心中的所有思念藉歌傾吐,不由得喜極而泣。這首名為“母親,你在哪裡?”的歌是多少海外亞美尼亞人的心聲!而這間從石頭中挖出來的祈禱室,正如同是母親的子宮啊!波荷西揚以拍攝亞美尼亞教堂而聞名。這個國家的面積不過是29800平方公裡,人口才330萬(流亡海外的亞美尼亞人比這個數目多,全球目前有700萬亞美尼亞人),大大小小的教堂卻有一千多座,與宗教有關的遺址總共有四千多處。除了吉哈德修道院,波荷西揚替我們所選擇造訪的其他教堂和古迹都極有特色。加尼村(Garni)曾是一個銅牆鐵壁般的城堡,也是古代亞美尼亞國王的夏宮,可惜大部分建築都已損毀,隻有主建築得到盡力修複。這是一所異教徒廟,興建的日期可上溯到基督逝世後不久。這座古迹看起來就像小号的雅典衛城。喀依揚(Gayane)修道院裡的墓地是歌手魯馨·薩卡揚長眠之所,墓碑上刻着:“所有亞美尼亞人的夜莺,1937年6月9日~1992年12月30日”。這位出生于喬治亞共和國的亞美尼亞人在葉裡溫的柯米塔茲音樂學院完成學業後,于1962年展開職業演唱生涯,足迹遍及歐洲、加拿大、美國、阿根廷、烏拉圭、中東及蘇聯各國。魯馨是亞美尼亞人悲苦心靈的撫慰者。安娜說,他們在最絕望的時候,聽聽魯馨的歌,就會覺得一切都可以熬過去。喀依揚修道院有個雕工精彩絕倫的拱狀大門。當我站在某個定點透過拱門框取後面的教堂主體時,波荷西揚笑起來:“你剛好就站在我以前拍照的那個定點,分寸不差。我們的眼光簡直是一模一樣!”
■一位生長于黎巴嫩的亞美尼亞婦人首次回國尋根,淚流滿面地吟唱民謠“母親,你在哪裡”。這首歌代表了多少海外亞美尼亞人的心聲,從石頭挖出來的祈禱室,正如同母親的子宮啊!(左圖)■這家人步行一整天,要去聖霍爾維拉普(St.KhorVirap)修道院朝聖,到了目的地,卻因能見度不佳而未能看到全貌。在暮色中返家的他們,不知還要走多久(圖1)。鞋子雖已穿到破孔,仍然被用心清洗了暴曬,村民的惜物之情可見一斑。
踩在神秘的禁地上:教堂埃奇米阿津大教堂,我們當然也去了。波荷西揚細心得很,特别挑禮拜天造訪,好讓我們聽聽彌撒唱詩班的優美歌聲。那天的經驗真是無比愉快。這座全世界最古老的大教堂,從第四世紀起即為亞美尼亞教會領袖駐錫之地,人稱基督教的發祥地。我不但聽到了唱詩班,還拍到了全球亞美尼亞人夢寐一見的大主教卡瑞金一世(KarekineⅠ)。埃奇米阿津大教堂旁邊有座剛落成不久的博物館,是由美國一位亞裔富豪捐建的,裡面收藏有亞美尼亞曆代的珍貴宗教藝術品。這裡平時是不對外開放的。由于波荷西揚曾受托拍攝所有的收藏品,因此獲準帶着我們一一參觀。更難得的是,一個外人禁足的聖地也讓我們進去參觀拍照。這是公元三世紀的一個遺址。當年,埃奇米阿津大教堂在興建時,把一個拜火教的聖壇當成了地基。而這個被遺忘了一千七百年的地方,一直到十幾年前大教堂要整修時才被發現。我們在副館長迪孔·亞方·卡斯帕瑞揚(DeaconAghvanGasparian)的引導下,經過聖壇後面一個鎖起來的密室,下了長長的階梯後,來到一個由石頭圍起來的泥竈邊。卡斯帕瑞揚指着竈中心的窟窿說,那就是聖火燃燒之處。波荷西揚悄悄地說:“你們運氣真好啊,這裡連我也隻來過一次!”
■于公元618年建成的聖李普希姆教堂(SaintHripsime),是亞美尼亞最古老的教堂遺迹之一,影響了後世許多教堂的建築。■埃奇米阿津主教座堂(EchmiadzinCatherdral)的地底下,有個三世紀的遺址——拜火教的聖壇。■山頭上的一位看守員,守護着身後的一座書庫,戈夏凡克在此留下大批珍貴的藏書與文獻。■聖母教堂是1985年用血色般的火山岩所蓋,雖高5、6米,内部卻小得隻能容一人祈禱。■吉哈德修道院是整座石山挖空細雕而成,匠人們的手藝巧奪天工,此處最能彰顯。
也許是因為一下子踩進了古老、神秘、不可侵犯的聖地,我不禁微微地顫抖着。用手撫着保護泥土竈的一方方石頭以及牆壁上刻有神秘花紋的圖案,仿佛觸及了人類文明尚未解開的秘密。相對于這所最古老、最龐大的教堂,最小的就是1985年才蓋的那座超級迷你“聖母教堂”(StAstvatsatsin)了。用血一般紅的火山岩蓋成的建築,在一片同色系的山丘陵線上拔地而起。遠看一點也不覺得它矮小,反而帶着孤絕卻悲壯的大氣。這個小教堂和所有亞美尼亞的宗教建築一樣,是由簡單的幾何造型所構成。我有一個感覺,這種建築風格的創始者,是直接從亞美尼亞堅硬的火山岩得到的靈感。因為建築的基本結構像極了水晶礦石:由幾個棱面組成長方柱;各棱面頂端斜切而成的三角形彙集在峰點後,直射天際。要不然,就是一個頂端被削尖的圓柱體,像鉛筆。三角形、圓形和正方形,在這裡組成令人歎為觀止的豐富而和諧的變化。這座小教堂雖有五六公尺高,内部卻小得隻能容一個人祈禱;說它是一間放大的告解室也不為過。它反映了亞美尼亞人對教堂的看法:不是為了聚會或儀式,而是為了個人和上帝的溝通而存在。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這小小的國家會有如此之多的教堂;确切的數目,到現在也沒有一個标準答案。亞美尼亞的建築、音樂和字母讓我有所體會:這個民族的祖先似乎特别了解時間的奧秘。他們蓋的房子、唱的歌、用的文字,世世代代流傳下來,不但不會落伍,反而永遠在以最現代的面貌打動新世紀的人。經過了兩個千禧年的考驗,已印證他們的文明是領先的。我想,再過幾個千禧年,他們的文明将依舊會是先進的。
■戈夏凡克修道院為統治者、學者戈夏(MkhitarGosh)所建的,被認為是世界建築史上的經典之一。■教徒領聖體。
先進的古老文明:梅斯羅普·馬許托茨修道院以梅斯羅普·馬許托茨為名的修道院,我們當然也沒有錯過。這位先哲當初正是這所修道院的修士。在修道院的地下室入口有一個大石碑,刻着他所創造的所有36個字母;大門正上方的一面大窗戶也鑲嵌着由36個字母組成的彩色玻璃。字母在此像是圖騰般,有着法力無邊的震撼效果。我們點了蠟燭也投了香油錢,默表對這位聖人的尊崇。若不是他發明了亞美尼亞文,亞美尼亞文學和音樂也無從流傳後世,我也無緣來此親炙這偉大的文化。以偉人為名的修道院還有幾所。其中,戈夏凡克(Goshavank)是中古世紀的學者與作家。這座以他名字命名的、落成于十三世紀的建築,被認為是世界建築史上的經典之一。由于11世紀亞美尼亞被土耳其統治,一些僧侶遁隐至偏遠的山谷或高崖上建修道院,潛身修行,撰寫著作。這批僧侶及其追随者,與俗世隔絕有四百年之久,而那也正是亞美尼亞文明中最輝煌的“銀色時期”。塞凡湖(Sevan)山頭上的教堂,經常有人來寫生。這座湖曾是蘇聯境内最大、也是位置最高的。湖邊的兩所修道院在水平線下降之前原是在湖水邊,現在卻高在山頭上,可見湖水逐漸幹涸的情形有多嚴重。這是亞美尼亞人最擔心的事,因為這個湖是全國唯一的水源。我們坐在山頭看台欣賞湖光水色。山腳不遠處,有幾位亞美尼亞人從渡輪上下到岸邊,彼此手拉着手圍成一圈,齊聲高唱聖詠。又是一首我曾在亞美尼亞CD上聽過的曲子,彼時傷感落淚,此刻卻令我滿心歡喜。
■所有亞美尼亞人夢寐一見的大主教卡瑞金一世(KarekinⅠ)。
為什麼亞美尼亞音樂有時聽起來是那麼悲苦凄慘,有時又讓人覺得無比的甘甜美妙?至悲與極樂,有時竟是那麼的相近難分。這個體會随着在亞美尼亞停留的時日增多,越來越深刻。終于來到了亞拉臘山的山腳下。從我們驅車前來的角度看起來,聖山就跟我那張亞美尼亞CD的封面一模一樣。聖霍爾維拉普(St.Khorvirap)修道院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城牆下有幾位流浪藝人在表演。樂隊是最簡單的三人組合:一個鼓手、一個吹黑管,另一個就是吹奏那令我神往不已的樂器——隻有亞美尼亞才有的“杜杜卡”(duduk)。“杜杜卡”看起來像笛子,發出來的聲音,卻像薩克斯風般的洪亮;可以尖拔高亢,也可以渾厚低沉。它是用杏木雕成,以兩個簧片控制發音,是雙簧管的前身。管身在正面有八孔,背面一孔,以控制音階。它的音色具有一種深邃而微妙的顫動感,被認為是最接近人類喉嚨所發出來的聲音。杏樹原産于中國,相傳是由絲路西傳,變身為羅馬人口中的“亞美尼亞樹”。中國的種子在亞美尼亞開花結果,而其樹身卻化為人世間最凄美哀怨的樂器。是不是這個因緣把我帶進亞美尼亞?表演雜耍的有兩人;内容不外是倒立或翻跟鬥、疊羅漢,但這一切都是在半空中的繩索上進行的。高加索山脈上的居民自小就很重視平衡感的訓練,走鋼索甚至是學校體育課程的一部分。他們輕而易舉地表演這些高難度的動作,讓我們看得目瞪口呆。
■小男孩在離去前特地在神龛前點了根蠟燭,不知道心裡許了什麼願。(左圖)
我們的母親被關起來了:基督教是如何成為國教的波荷西揚的夫人美拉妮亞帶着我們來到修道院城牆最突出的部位,說:“我們踩的這個地方,是最靠近聖山的位置。前方的鐵絲網就是邊界,眼前的一切看得到摸不到。我們的母親被土耳其人關起來了!”說着,她的眼角泛起了淚光。原本是來散心的,大家的心情卻随着天色的暗淡而凝重。修道院底層有個可怕的地牢,曾關過啟蒙者聖葛利格雷(St.Gregory)。話說四世紀初,聖人來到亞美尼亞宣揚基督教,被國王逮捕,關入地牢十三年。國王後來罹患重病,群醫束手,而聖葛利格雷竟然将國王治愈。國王及整個家族都受洗成為基督徒。公元301年,梯裡達底三世(TiridatesⅢ)宣布基督教為亞美尼亞的國教。我們從隻能一人擠入的狹窄旋轉空間,一一下到那恐怖的地牢底,體會設計者的殘酷。那是會把人逼瘋的一個好像瓶底的空間,多待一分鐘都會叫人受不了。好不容易再鑽出來時,人人臉色發白。出了地牢,就是一間禱告室。我們和一位正在祈禱的神父打了個照面,引起他的好奇。經過安娜的介紹,知道他受過柯米塔茲學生的學生指導,當下就央請他吟唱一首聖詠。這位留着一把絡腮胡子的修士名叫何凡涅斯·夏納紮瑞揚(HovhannesShahnazarian),唱歌的架勢就像歌劇明星,而他驚人的肺活量也一點不亞于大牌的男中音。長長的尾音在石壁上蕩起回響,把我們先前的傷感和恐懼一掃而空。亞美尼亞不大,有一天我們開車往最北邊的塔渥克省(Tavouch),也不過走了一天車程。沿途所經過的景色真美,一座又一座的山被綠油油的牧草和不知名的黃花披蓋着,就像是哪個畫家把夢境中的場景表現出來一樣。途經一個叫塞米雍尼翁卡(Semioniouka)的村落,我們所看到的隻能用詩境來形容。一切的景色好像是經過去蕪存菁之後的絕句。我問波荷西揚,這麼漂亮的地方都住些什麼人,他的回答令人大吃一驚:“都是犯人的後代。早年這裡是蘇聯政府專門将政治犯放逐的地方,是另一個西伯利亞。你們現在看好漂亮,可是冬天在這裡過七日可夠艱辛了。不但冷,風還特别大,沒人想在這裡多留一天的。”高加索的一道傷口:卡拉巴我們這次的行程,唯一沒法造訪的是亞美尼亞人聚集區,就是在阿塞拜疆境内,面積4000平方公裡的卡拉巴(Karabagh)。我問安娜,你們一直說卡拉巴美得不得了,不知道跟這裡比起來如何。安娜說:“卡拉巴比這裡還要美!好像是天主特别寵愛的一塊土地,就像天堂。”類似這樣的形容我也聽過。我所收藏的一套六張亞美尼亞音樂全集的錄音者及制作人大衛·帕森斯(DavidParsons),就在最後一張卡拉巴專輯裡,形容這個地方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塊和地球上(任何地方)不一樣的土地。”事實上,卡拉巴是整個高加索地區的一道傷口。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疆曾經情同手足,卻為了這個地方兵戎相見。亞美尼亞人在公元前二年就來到卡拉巴。1805年卡拉巴被俄羅斯帝國吞并。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後,卡拉巴便成為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這兩個蘇聯加盟共和國争奪的焦點。雖然卡拉巴境内的亞美尼亞人持續抗争,希望劃歸亞美尼亞,卡拉巴還是給了阿塞拜疆。卡拉巴的二十萬人口中,有百分之八十是信奉基督教的亞美尼亞人,百分之二十是信奉回教的阿塞拜疆人。卡拉巴居民不斷抗争阿塞拜疆政府強加在他們身上的種種行政、社會、經濟和文化限制,卻得不到任何回應。1988年,亞美尼亞和卡拉巴爆發大示威,反對阿塞拜疆繼續統治卡拉巴,要求讓卡拉巴回歸亞美尼亞,結果境内幾百名亞美尼亞人竟遭緻阿塞拜疆屠殺。1988年亞美尼亞大地震後,阿塞拜疆趁機對亞美尼亞和卡拉巴實施鐵路封鎖,造成相當嚴重的食物和能源短缺。亞美尼亞人和阿塞拜疆人在卡拉巴的零星沖突引發為戰争,直到1994年年中雙方才宣布停火。卡拉巴在1993年宣布獨立,但國際上并不承認。然而百姓的生活漸漸恢複正常,在位于卡拉巴和亞美尼亞之間的拉欽走廊(Latchine)并入卡拉巴後,卡拉巴事實上已與亞美尼亞連接在一起了。波荷西揚說:“這次我沒安排你到卡拉巴,是因為光是那裡就至少得停留一個禮拜。下回你們來,我們專程去卡拉巴。”我收集過一張特别罕見的CD,是一位亞裔法國人到卡拉巴戰場前線所作的錄音;背景充滿了大炮和子彈的咻咻聲。一位婦人在恸悼中彈身亡的兒子;起先是哀号,哭着哭着,号啕聲拉成一首亞美尼亞的哀歌。我最怕放的就是這張CD,因為不知道該為婦人的歌喉叫好,還是為她的命運叫悲。最最令人絕望傷心的事,有時竟然會是那麼的美,這大概就是卡拉巴人的宿命吧!等待上帝之子:苦難都會成為過去臨别之際,當我們來到書店,想買一本用英文或法文寫的亞美尼亞食譜時,安娜抱歉地說:“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在那家小書店浏覽一番之後,我找了一份地圖當紀念。地圖的四周印有小小的雙年份月曆。一張紙得用兩年,可見他們對資源的愛惜。這張地圖還有一個很特别的地方。在“埃奇米阿津”的位置上方,有一幅上帝之子降臨的小畫;地圖最下面印着“301~2001”幾個字。我問安娜這是什麼意思,安娜說,“埃奇米阿津的意思就是‘上帝之子降臨之地’。我們亞美尼亞人認為上帝之子曾在公元301年來到這裡又回去;而我們也相信,在2001年他會再回到亞美尼亞來。屆時亞美尼亞人所有的苦難都會成為過去。”當時我暗自許願,要把亞美尼亞當成我的下一個攝影主題,在2001年展出及出版影集,來誠心誠意地祝福亞美尼亞朋友。沒想到,這個計劃卻被台灣的九二一大地震打亂了。由于我随時都會到中部拍攝慈濟功德會“希望工程”所援建的五十五所學校重建進度,基本無法分身。所以我的所有其他計劃,都得等學校全部蓋好,才能進行。波荷西揚買了一大瓶亞美尼亞産的白蘭地酒給我們:“這是要給你們兒子結婚那天喝的。亞美尼亞人的習俗是在兒子誕生日買瓶白蘭地存起來,等他結婚那天再打開以飨親朋好友。”裝白蘭地的水晶玻璃瓶,瓶身花紋是用手工車床一筆筆雕成,粗犷有力。後來這瓶酒被我們供在家中餐廳的高架上,九二一地震逃過一劫後,我們隻敢把它放在櫃子裡的最下層。雖然不知兒子再過幾年才會成親,但我們還真想早點嘗嘗這瓶酒。據說亞美尼亞的白蘭地有令人垂涎的美味。一直到前往機場的路上,我們的朋友才特意繞道亞美尼亞人的“哭牆”——“1915年大屠殺紀念碑”。由小山丘辟成的大廣場,當中有兩座建築:一座是存放有關大屠殺史料的紀念館,一座是以尖石碑為中心,十二根水泥柱圍繞四周的“永恒之火”。一到這裡,波荷西揚就驚訝地說:“這個爐心的火應該是永遠點燃的,現在怎麼沒有人再加油呢?永恒之火是不該熄的啊!”他的表情既焦慮又困惑,是相處一個禮拜以來所未見的。蘇聯解體後,這個國家的情況不好反壞。從前這裡是蘇聯人在境内的避冬旅遊點,現在成了外國,遊客也就少來了。亞美尼亞人的經濟一直不見起色,人民每月平均所得才十五美元。是不是連永恒之火的預算都被删了呢?已經兩季沒有工作的波荷西揚,不肯接受我們想貼補他開銷的好意。他說:“你們要是這麼做,就是侮辱我。”亞美尼亞人的傲骨由此可見。一家三口送我們出關時,每個人眼眶都紅了濕了。一想起在亞美尼亞過的那個禮拜,我就好想再回去看看⋯⋯1997年11月28日,從亞美尼亞回來半年後,父親過世。那段日子是我這輩子和爸爸最親近的一段時光。老天爺一定聽到了我的祈禱。感恩。阮義忠1950年出生于台灣省宜蘭縣,1972年于英文《漢聲ECHO》雜志社工作,開始拍照。四十年來先後出版《人與土地》《失落的優雅》等十本攝影集,并于世界多國舉辦個展。作品為法國巴黎現代美術館、英國維多利亞暨亞伯美術館等世界各地美術館收藏。論著《當代攝影大師》被視為華人世界攝影啟蒙書。創辦的《攝影家PhotographersInternational》雜志被譽為最具人文精神的攝影刊物之一。
■一位修士走向喀依揚(Gayane)修道院,沉重的身影仿佛扛着曆史的重擔。教堂墓園是“亞美尼亞人的夜莺”——女歌手莎卡瑞揚(LucinehZakaryan)長眠之地。(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