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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耶納的晨昏日暮

時間:2024-10-31 02:02:00

亨利·詹姆斯(1843-1916),美國現代小說家,常年在歐洲居住,代表作有小說《一位女士的畫像》《鴿翼》《金碗》等,此外在文學評論、遊記、劇本等方面也多有建樹。

錫耶納是我計劃過不止一次前往、但一再錯過的城市。這次終于如願,我在深夜的月光下抵達,趁着幾個親切地聊天的幹瘦老婆婆在客棧為我鋪床,我溜達出去,想要獲得對此地的第一印象。

五分鐘我就輕松地到達了可以不受妨礙地收集這種印象的地方,因為它就置身于皎潔的月光下——那就是聞名遐迩的錫耶納中心廣場,但是現在有大量相關的照片,人們已經司空見慣,對其也有很多近乎亵渎的揭秘,因此沒有任何世界奇觀能像華茲華斯的快樂幽靈那樣,假裝真的能給人“震驚和伏擊”。

然而當我從昏暗的拱道走向等待我的場面,我意識到我一點也沒有錯過那種重現的完整而珍貴的敏感性。等待我的場面,我稱之為淺馬蹄型——就像沒有出門旅行的讀者翻弄他旅行歸來的朋友的照片,他會恭敬地記得那樣;或者更準确地說,它好似一張弓,高大寬廣的公共宮殿表面形成弓弦,其他一切構成弧形。沒有任何人類留下的迹象可以讓我計算出年代;所以在月光的協助下,我有半個小時沉浸在對中世紀意大利的幻想中。廣場建在山的一側——準确地說,我相信科學的斷言,它建在杯狀的火山口裡——寬敞下降的石鋪地彙聚成石頭的傾斜輻射線,仿佛巨大的車輪輻條,一直延伸到宮殿前面,宮殿就是輪毂,盡管它隻不過是一個排水口的裝飾物。巨大的紀念碑坐落在較低的一側,顯得反而沒有占據了對面山丘的巨大私人建築那麼泰然自若,也許是因為缺乏昂首挺胸的宏偉建築的那種非凡的尊嚴吧。

宮殿堅實的邊緣,從等高的地基到映襯着天空的灰色頂點,一座細長的高塔一直聳向空中,顯示出構成地平線的藍山之上城市的崇高。纖細筆直,仿佛有三角旗的長矛插在騎士帶鐵掌的足尖,在藍天中保持着自我,遠遠超越驕傲的意識或罕見的傲慢鑄成的市場上不斷變換的時尚。這是錫耶納最美麗的塔,它遺世獨立,永遠那麼優雅,仿佛一個真正标緻的鼻子,立在不論多麼年老的面龐上,像獨立宣言一般。除此以外,這樣的東西在美國費城都是要抛棄的,幾乎不可救藥地向時間妥協了。錫耶納純粹的獨立性給我深刻印象,要超越它,我們的獨立就必須有一千個如這般恐怖的東西。當月光給它披上銀色,我的問候持續,它仿佛在講話,從心靈到心靈,真的就像某種古老低級的秩序,強行将你留在這令人羨慕的機會和安靜時刻,這是隻有長期被庸俗棄置的事物才有可能做到的。

但是對于它的驕傲和權利,它曾經驚人的活力,你如何期待證明一種更加無可比拟、堅不可摧,實際上也更加永恒的不朽呢?巨大的房屋圍繞着廣場的其餘部分,接續着它的傳奇故事,并與它們自己的負擔混淆在一起。“我們非常古老,有點兒疲倦了,但是我們生來堅強而高大,我們将會持續許多個年代。現實冷酷而漫不經心,我們在心中保存和孵化我們的記憶和傳統。我們是鬼魂出沒的房屋,由咯吱作響的木闆和疼痛的石頭組成。”這就是我上床入睡前與錫耶納之間的低語。

自從那晚之後,我用一星期的時間至少了解了主題的表面,我不知道如何能更清晰地表現它,除了僅僅作為另一頁更生動的教訓,永遠不滿足的藝術家隻有相信古老的意大利每一步都會親手喂養他——如果不是用某種來自曆史磨坊的甜美的陳舊谷類,在這麼多世代以來已經磨制得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要精細,還能是别的什麼。錫耶納至少擁有“保護的外觀”——保存的數量最多,看上去沒有變化——幾乎像你想象的那樣具有連貫性。其他地方也許會用無趣的古迹招待你,但很少從這麼大的面積發散出陳腐氣息。坐落在自己的圍牆内,十幾簇小山峰上,她在每個轉彎處都在向你展示她過去的輝煌,即便這種壯麗的姿态消亡了,盛灰燼的容器還是堅固完整的。在你的所見所聞中,她不斷強調過去的這種整體,如果你隻是一個随意的觀察者和欣賞者,廣泛回應就是你所能回報給她的。不管多麼着迷,随意的觀察者大多不是博學之人,沒有事前準備好資料;他不夠專門化,概念必然模糊,盡管有好的願望,想象的和弦也不可避免地顯得沉悶和虛弱。可盡管如此,他接受了,隻要他的生命還有敏感性,他的恰當的印象就會服務于他,不斷提醒他,甚至德國博士的知識也不過是被滿足的好奇心的影子。

我一直住在客棧,在街上四處閑逛或坐在廣場上;簡單來說我的經驗就是如此。但是意大利的街道和客棧是人們一半的知識來源;如果他們對自己的課程不抱幻想,可以燒掉筆記本。在錫耶納,一切都是錫耶納式的。客棧門上有英語招牌——一塊破爛的小牌子,生鏽的獅子和麒麟圖案;但是,如果充滿希望地進入作為前廳的發黴的石頭小巷,你會發現足夠的地方特色。

我們可以進一步為這些貧窮的過去的繼承者辯護,即使在發黴的遺産中保持幹淨,表面看起來難,實際上卻很容易。即使冒着在炫耀不安地為變革而變革的愚蠢迷信的危險,它不過是對無限珍貴的持久原則的挑戰,人們仍會感動地說,在此地昏暗小巷裡沉思漫步的主要結果是不可言說的破損失修的感覺。到處都是開裂、剝離、頹敗、坍塌、腐敗。錫耶納年輕人的眼睛不會依賴于任何的朝氣蓬勃,而是向一個因長久使用而磨損和污濁的世界打開。除了大教堂,一切都已經過了全盛期,它的輝煌表面正在被辛勤地重新裝飾和修複,一些私人宮殿寬敞的正面新近也似乎經過了打磨和裝修。錫耶納很早以前就成熟醇厚了,具有圖畫的氛圍和色調;時間的運轉現在隻是給它堆積上一層又一層的簡陋和破舊。不過大多是一種耐心的、堅定的、悲憫的破舊和簡陋,它能安撫神經而不是刺激它,很多時候和我們多數的時髦膚淺的新穎一樣,無疑是作為長久的事業來經營的。無論如何,它給狹窄街道永恒的暮色投上了一個更深的陰影——如我所言,那種朦胧的曆史的黃昏,你在裡面行走和沉思默想。這些街道不過是迂回的旗幟飄揚的小巷,巨大的黑色房屋,在幾乎交彙到一起的飛檐之間,隻從粗糙的石頭上漏下來些微光線,從前的窗子經常是優雅的哥特式,有下垂的巨大鐵環和彎曲的火把插座。小巷分散在層疊的小山上,道路經常是垂直下降,車輛很不實用,車輪聲幾乎和在威尼斯聽起來一樣反常。但是整天我的窗外都會有緩慢不斷的腳步聲和喧嘩聲。

這個季節,這樣的天算是溫暖的了,全世界都在戶外,托斯卡納語以所有可以想象的語調喋喋不休。夜裡甚至也不停息,我經常是音樂會和淩晨兩點對話的不速之客。我不但不會咒罵被吵醒,反而會到窗前去傾聽。三個男人唱着頌歌走過,愉快甜美,時而高亢時而震顫,或者一個孤獨的民謠歌手,穿着襯衫,以清新的男高音唱出熟練的情歌旋律。我此刻似乎站在歌劇的幕後,觀看名歌手演出,等待一陣陣掌聲。間或有一對朋友或敵人停下來——意大利人在對話中總是通過擡高嗓門來強調自己的觀點,讓你繼續向窗前走幾步,轉身發現他們站在那裡,手指在鼻子上,盯着你疑惑的眼睛——他們憑愉快的本能停下,就在我窗下,争論着看法,講故事,或者表達信任。這的确是很少有的情況;一切都突然爆發,富于語音的抑揚和動作的變化。但一切都呈現出蹩腳的對話者永遠不會知道的戲劇性效果——幾乎任何發出的聲音都成了上演的劇目,即興的,模仿的,部分或完整的,全都發揮到極緻。說話者似乎真的建立了自己的舞台,面對着腳光,通過手勢在他周圍創造出一小片場景;他沖過來沖過去,大叫,跺腳,擺出各種姿勢,漫遊過靈感激情的每一階段。

另一晚,在一個小錫耶納人身上,我注意到意大利人手勢的自發性的驚人程度,我幾乎弄不清他的年齡——他口齒不清,勺子還拿不穩。那是一個星期天的傍晚,這個小人兒和父母去咖啡店。格雷柯咖啡店是錫耶納最令人愉快的場所;你可以花三個蘇買一杯上好的咖啡,八個蘇一份的冰激淩,享受着這些輕易得來的奢侈,你可以從一個小駝背那裡買份當地的《新生》周刊,隻花三分錢(如果你正受制于節儉的神奇魔咒,可以用你的一個蘇找回的兩分錢作招待的小費)。那個小朋友正坐在爸爸膝上,吃着媽媽給他的半個草莓冰激淩。他用勺子時出了很多亂子,女士最後沒收了他的勺子,冰激淩也隻剩下一些深紅色的液體,他可能會憑着孩子普遍有的本能消滅掉它,但是他對這樣的自由并不領情;他是一個完美的小紳士,對要喝掉剩下的液體感到氣憤。于是他開始抗議,正是他抗議的樣子打動了我。盡管滿臉痛苦的表情,他卻沒有大聲哭。他沒有愚蠢地号啕大哭,他也小得還不會說話。那是一種富有穿透力的口齒不清的申辯和指責,協調地伴随着極其強烈而恰如其分的手勢。這一切完全像大人一樣;他的所作所為就像一個四十歲的人一樣,如果他能滔滔不絕發出響亮感人的說辭的話。他聳着肩,皺着眉,甩着雙手,然後又交叉雙臂,撅起下巴,快速地搖頭——最後,我很高興地說,他重新得到了他的勺子。如果我有一個結實的小銀勺兒,我一定會送給他作為獎賞,真是一位完美自然的藝術家。

其實,我的注意力本該集中在更重要的事物上——偉大的私人宮殿,大量威嚴的音節、句子、句号和地址傳遞給我們的奇怪信息。它們異常寬敞,數量衆多,讓人想知道它們在貧乏的城市經濟中起着什麼樣的作用。當下的錫耶納隻是狂熱的共和國的微縮版本,它在13世紀戰勝了佛羅倫薩,用輝煌的曆史滋養培育了藝術,規劃了大教堂(盡管最終不得不縮減了設計),比例協調得無可比拟,可容納兩萬人。這些昏暗的建築中有很多仍然保留着古老中世紀的富豪名字,他們的後人不引人注意地居住在裡面,“鍋”形帽,粗呢上衣和褲子,給人身穿盔甲的印象。有幾座像佛羅倫薩的斯特羅齊和裡卡迪一樣高大;它們不能再高了。這些巨大建築擁擠在陡峭的街道,和它們封閉的小城深處,這正是傳奇和景色的精華之處。而我們,在我們的國度和時代,如果建造規模和高貴程度僅及一半的建築,我們也會在周圍留下大量的空間,仿佛華麗演講後的停頓。我随着人群穿過一些有拱頂的大廳和會所,在行政會議召開的間隙,裡面充滿了壯觀發黴的古老壁畫——覆蓋着牆壁和天花闆。錫耶納畫派的主要畫家幫助完成了這些作品,你有可能在這裡完善自己在學院培養出的鑒賞力。我說“有可能”是很公正的,我自己的觀察并沒有讓我走多遠。我堅持這樣的想法,錫耶納畫派損害人們安然入睡的願望——事實上溫和地禁止了激發懶散的好奇和半信半疑的信仰。“錫耶納是佛羅倫薩可怕的對手,”我忘了最近浏覽過的哪本書上這樣說。我沒有膽量就此說上分毫;佛羅倫薩人可以在桂冠上休息,懶惰者可以虛度光陰。兩組早期的畫家确實有很多共同點,但是佛羅倫薩有幸看到他們的努力累積下來,被一些卓越的人物加以利用,永遠也救不了在黑暗中探索的錫耶納。

弗拉·安吉利科和基蘭達約說出了他們衰弱同行所夢想的一切,還有其他很多東西,但是西蒙内·梅彌、安布羅喬·洛倫采蒂和迪·皮埃特羅的靈感卻帶有一種痛苦的氣氛,從來沒有繁盛到極緻。對我的趣味來說,索多瑪和多米尼克·貝薩富尼屬于半途而廢的極緻。但是我們應該溫和地評論他們——我的确是平心而論,因為他們的勞動,在他們的光照下,已經精煉成為珍貴的遺産,仍然鮮活的色彩和豐富的人物——充滿回聲的古堡中的陰影。

褪色的壁畫覆蓋着牆壁,仿佛古老傳說中的挂毯,以某種方式投下魔咒。如果繪畫藝術能給你很多快樂,你會溫柔而輕松地想到它的整個進展,就像一種神秘向上的精神的有意識經曆,你對它的任何階段都不會加以不雅的評論,就像不小心地談到生活中你所尊敬的人的錯誤或過失。你不會提醒頭發斑白的老兵他的失敗,那麼為什麼要在錫耶納流連,談論貝薩富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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