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長假,得機緣巧合,與十餘人同行進藏。10月3日至5日,在蠱惑、慫恿之下,幾乎未經任何準備,腳穿解放鞋、手拄藤杖,與四哥、趙兄,計三人,開始了曆時三天,全長78公裡,反穿墨脫的行程。
仿佛就那麼一下子,被丢到了塵埃裡:心悸、慌亂,找不到自己;開始又一場沒頭沒腦的穿行,在都市的鋼筋叢林裡,從東到西、從白天到黑夜。
于是,一場一場的夢襲來:
夢裡,依舊行走在墨脫路上:一程程的山,或層林浸染、或白雪皚皚,連綿不斷;一程程的水,或安靜、或喧嚣、或奔騰,彙流向前;一個個昂揚跳蕩的生命,是那負重的驢馬、飛舞的彩蝶,甚至吸血的、無孔不入的螞蟥……
深一腳、淺一腳;水一腳、泥一腳,跌跌撞撞,不停歇地走。
雪山,千萬年伫立;天空,千萬年悠遠。
我們,就這樣,一直在路上膜拜、行走,卑微而虔敬。
那條路三天行程
秋意漸濃,城市寬闊的道路上有黃葉飄飛。恍惚間,又回到那條仿佛永無止境的山路上,磕磕絆絆,走着。
因為工作的緣故,采訪過援藏幹部的先進典型——許曉珠,聽他講述過自己為修通墨脫公路,十餘次翻山越嶺、進出墨脫的艱難和危險。“身雖不至、心以為到”,當時懷揣着文藝女青年的小情調,用了《生死墨脫路》作為報道的題,用了更多年前流行過的一首歌作為節目的收尾,歌詞裡“一條路,落葉無迹,走過我、走過你……”表露着心中對墨脫路的一絲浪漫遐想。
帶着一點點豪氣、一點點新奇、一些些忐忑,莽莽撞撞,踏上了這78公裡的“反穿”墨脫路。
第一天(10月3日)DAY1
背崩到汗密,32公裡,海拔從600米上升至2300米。
雅魯藏布在眼前跳躍、流淌,濤聲或近或遠始終相伴着。
不到一米寬的山路在密林中延展,一路爬山涉水,塌方險段處少不得手腳并用,才得以迅速通過。
而更叫人心裡發麻的是傳說中無孔不入的旱螞蟥,唯有拿出全部勇氣來面對它們的成群襲來。将近12個小時的不停歇,每走三兩分鐘就要駐足查看:藤杖上、手上、腿上、身上,總有那麼一條或幾條螞蟥,獨自或先仆後繼地跳躍着襲來,無處不在。從開始的尖叫到後來的沉靜,笑着對同行的趙同學說:“其實,咬咬就習慣了。不過,這東西軟乎乎的,看着惡心。”稍不留心,一隻螞蝗竟然跳進了嘴裡,差點成了我的腹中之物。随着後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暗自琢磨:這東西進入腹中之後,真不知道誰會是誰的盤中餐?
趙同學卻是鐵心要做螞蟥殺手的,手抓、煙燙、火烤,不亦樂乎,直到防不勝防才肯作罷。
上午9點50分出發,十個小時之後,我們依然靠着微弱的手電光線在密林深處的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向上“爬”。比起白天的較量,夜晚的狼狽不堪正是螞蟥大肆進攻的好時機,手電照路、照人身、照螞蟥,顧此失彼……
黑暗中,接近崩潰、近乎絕望,而山路卻一直沉默地延伸着,仿佛永遠沒有盡頭。我沖着黑魆魆的大山連聲呼喊:“我受不了了!”曾以為對這路的艱苦有過充分的預料,以為經曆過汶川報道的曆練,可以從容面對這一切。然而,所有的難,遠遠超出了想象之外。
晚上9點50分,終于到達了汗密。簡易木闆客棧裡,互不相識、徒步穿越的驢友們相幫着用大量的鹽,抹殺腳上、身上的螞蝗,互相檢查身上的螞蟥印記。那一刻,才發現手上、腳上、前胸、腋下,十餘處被咬過。
第二天(10月4日)DAY2
汗密到拉格,28公裡,海拔2300米到3200米。
早晨八點半出發,雨下了一夜之後,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路寬了些,也稍顯平坦,江水的濤聲卻變得遠了,仿佛一下子走進了密林深處:趟過處處溪流,踩過千年腐植,跨過叢生亂石,一腳水、一腳泥,一身汗,一身雨,和着、攪着,從頭到腳無一處幹爽,一點一點,寒涼就這樣慢慢地沁入骨子裡。
鄭鈞在《回到拉薩》裡唱:“雪山、青草、美麗的喇嘛廟,沒完沒了的姑娘,沒完沒了的笑”。而我們,隻有沒完沒了的雨、沒完沒了的樹和那沒完沒了的、看不到盡頭的長路。時時有合抱的千年古樹倒伏在路的中央,樹幹斷裂處早已長滿了青苔;時時有溪流跳躍着,激蕩着山石,在我們必經的路上,惟有毫不猶豫地涉水而過;密林裡腐爛的植物一層層堆積,踩在上面,倒是既松軟又堅硬。
每到中午時分,都會和“順穿”(從派鎮到背崩)墨脫的驢友在路上擦肩而過。少不得要互相問問前路的艱辛:有趣的是,男同胞們隻關心還有多遠到客棧;女同胞們卻無一例外地隻顧打探:離螞蝗區還有多遠?而面對他們豎起的大拇指,心裡會湧起一絲小驕傲——他們何曾知道,我和趙同學冒然踏上徒步路程時,根本不知道啥叫順穿,什麼又是反穿。
雨綿綿密密,淋濕了所有的一切,自然也延誤了路上的行程。挪不動腳步的時候,便拽着趙同學的登山杖,讓他拖着往前走。
就這樣,又走進了黑夜裡。終于,在接近晚上八點的時候,看到了遠處拉格客棧的燈光,不知哪裡積攢的力量,靠着門巴向導的攙扶,向那亮光奔去。趙同學說:望山跑死馬,最後四公裡山路你好像健步如飛嘛!
我隻想把自己攤放在火塘邊,裡裡外外都烤幹。
第三天(10月5日)DAY3
拉格到松林口,18公裡,海拔3200米到4200米。
早晨7點45分走出客棧,看到了澄透的藍天,近處霜葉正紅,遠處雪山巍峨,感歎一聲:如此美景當前,前兩天的辛苦就都值了。
海拔上到這樣的高度,每走一步都變得辛苦。雖說向導們已經做好了把我背過4200米雪山垭口的準備,仍舊在心裡鼓勵自己:就算是連滾帶爬,也要自己一步一步走出去:平緩處,心裡默念到一百步,停下,喘上幾口氣;爬坡處,咬牙走出五十步,停下,喘三十口氣,平複之後,繼續前行……藤杖都被杵彎了,行進六個多小時才爬上3800米高的第一平台。向導回頭指向遠方,依然可見拉格客棧的屋頂。
在海拔3000多米的山坡平緩地,伫立着一塊墓碑:一位26歲女背包客的衣冠冢。在某個早春,冰雪剛剛融化的時候,與團友失散的她凍死在多雄拉山。
下午四點,比原定計劃晚了整整三個小時之後,我們終于翻越了多雄拉雪山垭口。雪山靜默,垭口經幡飄揚。随後,是一直向下的路,松林口秋意正濃。
有團友相迎,相擁之後,熱淚肆意奔湧。這一路、這一生,在10月5日的那個下午,把瞬間變成了永恒。
回來些許天了,墨脫行走已經變成茶餘飯後的談資,淡化為日常生活的一處背景。隻是,偶爾地,會凝神看城市灰蒙蒙的天,遙想遠方,那天的湛藍和高遠。
時時想念的,還有那幾天,在高高低低的山路上,陪伴我艱難跋涉的人們。
THEEND
反穿墨脫,78公裡山路,始終陪伴着的是三位門巴族向導:白馬(18歲)、阿旺、多吉都是21歲的年紀。個個身材瘦削、皮膚黝黑,臉上一直帶着略顯羞澀的笑。
這三個孩子幾乎背負了我們行程中所有的重,翻山越嶺、趟路前行,看着他們的背影,時常會想:他們瘦弱的身體裡,究竟何處,蘊含着如此大的力量?
最危險處,是他們走在前面帶路;最疲累處,是他們伸出手,攙扶着前行……在深一腳、淺一腳的黑裡,并不善言的阿旺,總會播放手機的歌,讓那聲音在山路上回蕩。手機裡的歌聲、暗夜裡螢火蟲的光亮,鼓舞着咬牙向前。
山路平緩的時候,三個孩子會應我們的要求,按他們的速度快速行進,前方休息着等我們。從他們嘴裡得知,我們的速度堪稱龜行:第一天12小時、第二天11小時、第三天10小時,若叫他們撒開了走,隻需要不到三分之二的時間呢。而墨脫未通公路之前,所有的物資都是靠着無數像他們一樣的背夫,肩扛馬馱,跋山涉水運進去。
拉格某客棧老闆,51歲的彭姓四川男子,第三天加入到我們的隊伍——在無奈的情況下,把我扛出多雄拉垭口。同樣瘦削的他,比三個門巴孩子善言些,一路跟在左右,并不催促,隻耐心地陪伴着、慢慢地、一步步走。且不時講講在拉格經營客棧遇到的背包客趣事,不時停下來幫着拍幾張風景照,不時鼓勵着、攙扶着我爬向仿佛永遠的高處。
在松林口揮手告别後,才想起忘了留下他們的聯系方式。趙同學取笑說:“一見到來接應的團友們,你就隻記得哭了!”
他們的背影終将遠去,這一生或許不再有機會和三位門巴向導、彭大哥相遇。這三天裡,不離不棄的陪伴,就此存進記憶中,永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