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什麼時候有了父親節,更不記得這是為父親過的第幾個真正屬于他的節日。中午,妻子炒了幾個拿手菜,陪父母小酌幾杯,過了一個簡單而溫馨的節日。飯後躺在卧室裡休息時,擺在牆角的一對與現代家具極不相稱的紅漆木箱,再次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是一對水曲柳木箱,質地十分地堅硬。外層紋理清晰美觀,既像重疊起伏的山巒,又像閃爍跳動的音符。表面塗了紅漆又鍍了一層亮油,盡管曆經歲月的洗禮,可這對木箱依然紅撲撲、亮晶晶,泛着沉靜溫馨的光芒。
光陰如水,容顔易老。要細究這一對紅漆木箱的具體來曆,還得從上世紀70年代初說起。
我的老家是安圖縣永慶鄉最偏遠的山村——金盛村,顧名思義金盛是盛産金子的地方。抗聯時期著名的“老金廠戰鬥”就發生在這裡。如今,在金盛村西一公裡的密林中,“老金廠戰迹地”的紀念石碑依舊赫然而立。
1970年春,父親帶領一幫闖關東的山東鄉鄰,在這裡戰天鬥地,墾荒種田,建立家園,有了最早的金盛村。父親年輕時能吃苦,有号召力,為人坦誠、忠厚,在社員中很有威望,自然就被推選為生産隊隊長。後來,陸續有從山東投親靠友闖東北的“盲流”來到這裡入隊落戶,這些人需經過一段時間的生産隊勞動鍛煉,才能由“盲流”轉為正式社員。聽父母說,那時家裡新蓋了三間木楞房,心地善良的父母專門騰出一間西屋,接納一些剛從山東來到金盛,沒有能力或來不及安家的“盲流”。盡管那時我家的生活也是吃糠咽菜,吃了上頓沒下頓,但父母依然竭盡所能地去接濟這些沒着落的人。所以,自打我記事起,家裡的西屋就沒斷過人。
這期間,父親收留過一對年輕的夫婦,因為當時政策嚴格,夫婦倆一直沒有落戶,在家裡一住就是兩年多。父母待他們像自己的孩子,并介紹男青年跟着一個父親曾收留的老木匠做學徒。為報答父母的知遇之恩和收留之情,學徒期間,年輕人到後山選了上等的水曲柳,在老木匠的幫助下用戗鋸将水桶粗的木料鋸成木闆,晾幹後精心打制成了一對木箱,送給了我家。
木箱被安置在東屋土炕的一角,家徒四壁的房間添置了這樣一對家具,頓時生色不少。這對木箱不僅珍貴,而且實用。在我童年的記憶裡,這對木箱猶如我家的“百寶箱”:過年時,母親從裡面取出給兒女縫制的新衣裳、新鞋子,喜得我們眉眼開花;端午節,母親又從箱子裡面拎出一堆五彩線,天不亮就給我們姐弟四人拴在手上,系在腳上,佑護我們健康成長;待到八月十五,母親又從裡面摸出幾塊用油紙包的月餅,油汪汪的皮兒,香噴噴的餡兒……哥哥姐姐不舍得吃留給我和弟弟,我和弟弟掰一塊塞到母親嘴裡。除了逢年過節,木箱能帶給我們一些驚喜外,木箱裡面還擱置着我們家許多“寶貝”——母親的針線籮、縫補用的布頭、親朋好友送的碎花布料、家裡為數不多的糊口錢。
在父母悉心教育、呵護下,我們慢慢長大。哥哥姐姐到50裡外的鄉裡念中學,每周才能回來一次。那個時候,爸爸的朋友來家裡串門,手裡拎點糖果、糕點便是我和弟弟最企盼的高興事了。盡管當時很饞,我和弟弟倆人像約好了一樣,從來不舍得把這些好吃的都占為己有,我倆嘗一點打打饞蟲後,就把剩下的全放到木箱裡,等哥哥姐姐周末回家一起分享,甚至還要比一比誰攢的多,這樣的事常被鄰裡的大娘嬸子們傳為佳話。
在那個物質匮乏的年代,誰家也沒有富餘的副食供孩子享用,勤儉持家的父母隻能從牙縫裡擠出點細糧,添補在孩子身上。父親鬥大的字不識幾個,就像一頭老黃牛,為這個家默默地耕耘着。母親上了幾年學,在村裡也算有學問的人,盡管不能給我們講孔融讓梨的故事,卻用自己樸實的言行教育着我們姐弟如何做人、做事。直到現在,姐弟四人孝順父母、手足情深、合諧團結、相互幫助,從小到大沒有吵過一次架,惹老人生過一回氣。
我十五歲離家,在外上學、工作。後來由鄉鎮調到縣城,偶爾回家小住,俨然成了家裡的“客人”。每回母親得知我要回家的消息,總要提前幾天,早早地将屋子裡外打掃幹淨,将火炕燒暖,讓老屋裡曬進和煦燦爛的陽光。晚間,舒服地躺在炕上,一側身,映入眼簾的便是這對與我們相守了幾十年的紅漆木箱,看着它,心裡就倍感踏實親切。
有一回,我忍不住好奇掀起箱蓋,見裡面整整齊齊地碼放着我們兒時穿戴過的衣物、鞋帽。慢慢攤開來,我十來歲時穿過的一條軍綠色的褲子躍入眼眸。母親做得一手好針線活,除了我們姐弟的衣服,還經常免費為左鄰右舍的孩子們縫制衣服,尤其到了年根母親總要熬夜趕制。八十年代中期,穿綠軍裝是一種時尚。一年中,盼着過年穿新衣服的時候到了,手巧的母親用攢來的錢買了布料,連續幾個夜晚給我和弟弟趕做了兩套“綠軍裝”,褲子的兩側還軋上了紅布條,穿上後甭提有多神氣,引得小夥伴投來羨慕的眼光。我念中學時穿的流行一時的中山裝,都是母親親手縫制的。
撫摸着箱子裡這些保存完好的兒時舊衣服,又像是回到了過去,湊近了嗅一嗅,上面還依稀散發着一種母親的味道……一件件的舊衣,仿佛就是濃縮的時間,這些年來,母親身邊的兒女,一個個都遠走高飛,大家很少記起母親藏在箱子裡的這些老舊衣服了,可我知道母親一直視它們為珍寶,因為它們寄寓着母親太多的回憶。
人生之路有風雨、有艱辛,亦有陽光和雨露。這對紅漆木箱與我相伴前行。幾十年的打拼,姐弟四人都有了自己幸福的家庭和稱心的工作、事業,而父母也進入了古稀之年。我一直覺得父母有着非常的膽識和魄力。村裡同齡的孩子幾乎都早早辍學務農,而我們的父母沒有因為農活繁重、經濟拮據而終止我們的學業,再苦再累也一直供我們讀書,直到我們走出大山,成為父母乃至全村人的驕傲。每次回家,母親都要叮囑我們不能忘記自己是大山裡走出去的窮苦孩子,要常懷感恩之心,誠實做人、踏實做事。
為了讓父母安享晚年,2010年冬,我們兄妹幾人幫父母賣掉了家鄉的老屋,把老人接到了城裡。搬家時,老屋裡的鍋碗瓢盆,家居用品幾乎都送人或扔掉了,唯獨這對木箱,母親不舍得丢棄。我懂母親的心思,沒有勸阻,随了老人的心願。盡管木箱擠占了樓房有限的空間,與現代家具極不協調,但看上去依然親切,就像這個家中不能缺少的一員。
這對沉默的木箱,凝結着幾代人的追憶,蘊含着整個家庭的勤勞與溫暖……它見證了時代的滄桑巨變,随着時間的流逝,人會一代代老去,不老的卻是流淌在血液中勤勞的秉性,和對美好生活的熱望……
這對箱子珍藏在家裡,拂去上面的灰塵,帶着父母心底的那一縷溫熱祈願,穿過重重歲月迷霧,将眼下的日子再次照亮。盡管這對木箱已派不上任何用場,但卻積滿了深深的感動和回憶。它們不僅凝結着父母的勤勞善良,對子女的教育培養,兒女對父母的孝道,更傳承着我們這個大家庭的良好家風。無論時光怎樣流逝,歲月如何變遷,這種家風,就如一壇陳年老酒,愈久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