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橋江攝影/陳繼宏
相伴千年
胡楊人家
沙雅縣屬于農業大縣,棉花是其重中之重。我想了解輕飄飄像白雲一樣的棉絮嬗變于一朵花的故事。據說,遙遠的二牧場牧民也種棉花,拿鞭子的手肯定與握坎土曼手種地有區别,帶着求知欲和好奇心,我來到了二牧場。
抵達二牧場場部,大田裡有棉苗,但這不屬于我所期望的那種棉花。因為,從種植模式到地塊整齊度、棉花生長情況,這裡的棉花與其他鄉鎮沒有任何不同,屬于專業化程度非常高之列。既如此,還不如在縣城周邊随便找家農戶,沒必要跑近百公裡路程完成即耗時又浪費的采訪。再者,當地拆舊建新,舊房拆了,新房還在施工,場景同樣不是我想象的那種悠然天地間的遊牧生活畫卷。我隻好繼續我的尋訪之旅。
(一)
車行至塔裡木河岸邊,左側一條新修的公路蜿蜒伸向胡楊林深處,指示牌上标明通向蓋孜庫木鄉。作家安斌先生頗為詫異,何時修建這條公路?作家體驗生活,搜尋寫作材料,行路無所謂對錯,小車一拐,我們進了胡楊林。
胡楊樹冠層青翠,中間層猶如亂麻纏繞于樹幹的枯枝,地表散落的朽枝爛木,活立木與死立木并存,小樹與大樹共生,塔裡木野兔腰身一閃,警惕地藏于胡楊樹樹幹背後。胡楊林之蒼郁,胡楊林之茂密,胡楊林之原始,全部集中于胡楊林的自然更替。雖紅不是春
妻子是小麥專家,對其他植物也頗有研究。停車,我和妻子走進胡楊林,仔細觀察每一棵胡楊樹。胡楊的“眼睛”生于樹幹,或許是沙粒迷了眼睛,或許是此胡楊對另一棵胡楊傾訴衷腸,情到深處,汩汩流淌的“淚水”濡濕了胡楊灰白色的臉龐。“淚水”積聚于胡楊龜裂的樹皮形成的斷崖,然後縱身一躍,在樹幹與土壤彙合部位結成一坨坨堅硬的胡楊堿。
不是所有胡楊都淚眼婆娑,有的眼睛淤滿沙土,有的眼睛深不見底。胡楊或許是我們的另一面,有人心若枯槁,有人含蓄不發,有人城府深沉,有人情感豐富,有人喜形于色。
胡楊堿是藥。盡管我不知道此藥對症什麼病,但既然來了,既然遇到,就想采一塊胡楊堿做個紀念。撬開胡楊堿,掀翻了一個螞蟻家族的屋頂,炸了窩的螞蟻亂成一團。然而,就像潮來潮退,一轉眼,亂作一團的螞蟻各就各位,排成陣勢。白色區域是轉移螞蟻卵的“潮水”,外圍黑褐色區域是禦敵“潮水”。白色如同水滲入沙土之後,黑褐色随之也滲入地下,地表隻剩下幾隻東張西望的螞蟻,也許它們是哨兵?
(二)
胡楊深處有個檢查站,車過檢查站,路依然像出沒于胡楊林的長蛇,向左向右,沒有盡頭。胡楊林間閃出幾棵挺拔的白楊樹,安斌說:“有人家。”或許是一戶,也可能是一個自然村。
天井一樣的胡楊林守護着一座房、一個清靜的小院,院子裡停放着一輛拖拉機,還有幾隻悠然自得的雞和一頭拴着的綿羊。人去哪了?穿過胡楊樹幹的天井井壁,眼前出現一片精耕細作的棉田,胡楊同樣庇護着這裡的棉花。齊刷刷的棉花苗足有20厘米高,這些棉花是此次沙雅之行所見的最好的棉花之一。可是,人呢?
我們在林子裡穿來穿去,冷不丁,我成了孤家寡人。放開腳步亂走,前方似乎有人語。循着林蔭裡的聲音鑽出林地,不曾想竟然冒冒失失地闖進了一片林木環繞的菜地。一個農婦蹲在青翠的菜地裡拔草,她停下手中的活計,詫異地注視着我。
菜地面積大概一畝左右,園子裡滿目的青翠以及悠然天成的田園景色,讓我既覺得自己唐突,又産生了某種時光倒流回到古代原始村落的錯覺。我有些尴尬對她笑了笑,婦女回應我嫣然一笑,她的笑容讓我有種到家的感覺。
林子裡飄來一陣熟悉的花香———大花羅布麻。都市裡的稀罕物就這麼随意分布在渠兩側,妻子伫立一簇一簇的粉色花朵之間賞花。數年前,同樣的季節,我和妻子首次在沙雅見識了羅布麻花開,此番相遇恰似欣逢老友,能不歡心?
陶淵明寄情山水,“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咱不是詩人,也沒有陶淵明那樣的才氣和風範,但是,這并不影響我們在古人文字裡的蠻荒之地,采撷芬芳的羅布麻花。
(三)
林子裡還有即将成熟的小麥。妻子在北疆麥子試驗田的冬麥尚處揚花期,春麥綠油油的尚未抽穗,沙雅的麥子竟然已經成熟。
牧民種的麥子、棉花跟農民種的一樣。塔裡木盆地史前時期,遊牧文明占據主要席位。世事更替,漢代中原先進農業技術引進,人口大幅度增加,塔裡木盆地的自然環境決定了遊牧向定居農業社會的轉型。也就是說,這一時期相對于北疆草原文明,塔裡木盆地農民與牧民的界限已經模糊,當然,其中也有個例,當下亦如此,這裡所說的“模糊”指的是整體。
漢代,沙雅屬于龜茲南部村莊。如果僅僅依靠塔裡木河來水和種植、養殖發展綠洲經濟,解決龜茲及沙雅人溫飽不成問題,但如果沒有外因,繼續擴大本地經濟實力将成為不可逾越的障礙。絲綢之路南道的衰落、北道的開通、西域都護府的設立,為龜茲經濟社會發展提供了持續動力。唐代,海内一統,得益于絲綢之路及安西都護府重鎮所在地,龜茲社會經濟繼續領跑塔裡木盆地。
我個人以為,絲綢之路商貿的興盛、人口增加對糧食需求的增長、草場面積不斷縮小,可能進一步削弱了龜茲,乃至塔裡木盆地的傳統畜牧業。另一件大事的發生則可能鞏固或在某些方面強化了塔裡木盆地畜牧養殖的分量———兼營畜牧———并且影響了後來生活在塔裡木盆地人們的生活習慣。
回鹘也稱回纥,北方遊牧部族。公元840年,遊牧的回鹘政權被黠戛斯推翻,回鹘人不得不大舉向西遷徙,其中一部分進入吐魯番,進而來到塔裡木盆地。回鹘人的到來不僅改變了塔裡木盆地的人口結構,其遊牧思想的傳統背景,也給塔裡木盆地綠洲注入了新的活力———兼營畜牧(此前,回鹘人在吐魯番已經定居,經濟為以農為主,兼營畜牧)。
二牧場生産經營狀況可視為現實版的曆史。此地名為“二牧場”,但由于草場資源有限,牧草單一,自然環境脆弱,純粹的牧民僅占牧場總人口的一部分。二牧場天然放牧牲畜主要為産肉量極少的山羊,牲畜存欄數量也微不足道。另一方面,這裡的牧民大多有耕地,種植棉花或小麥。迎風獵獵(四)
時間接近中午,沒有一絲風,悶熱籠罩了胡楊林。棉花苗享受着惬意時光,麥子從大地吮吸最後的養分。曆史收回卷尺,躲進遙遠的過去沉思默想。我和妻子及安斌卻不得不逃離蒸籠般的胡楊林。
腳步稍重,我一腳踩爛了林地僵硬的鹽堿殼,“噗”,腳下冒出一股灰白色灰土,灰土上升至林地一米左右,凝滞了。這是一副罕見的能量轉化圖譜:一分鐘前,林地沉睡于原生靜寂狀态,我偶然的一腳,給予塵土能量,使其從封閉的鹽堿殼破土而出,塵土污穢了我的鞋子、褲腿,又因為我的挪開而能量缺失,以粉塵的形态靜止于林間。
蕩起的灰塵或許是曆史的另一個面孔,也可能是一種逃離。最合理的解釋似乎為逃離,封閉已久或壓抑之後的逃離。
逃到哪去呢?最簡單直接的回答是天堂。天堂何在?從古至今,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天堂、仙境,來來往往的人杜撰了塔克拉瑪幹沙漠沙粒一樣多的故事,現實卻抿着嘴笑個不停。笑我們的愚昧、癡狂、有眼無珠。新墳舊土,後來者依舊會編撰新的天堂、仙境,現實照樣含笑不語。還是胡楊明白事理。生于斯,長于斯,亡于斯,談不上熱愛,也說不上厭惡。一個坦白的生命。鷹隼可以栖落樹冠,沙鼠可以藏于樹洞,塔裡木野兔自由活在在林間。風來了擺擺葉子,雨來了洗個涼水澡。
我們無法選擇生,不代表無法選擇活,逃離不過是個借口。逃離不是生活,真正的生活是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