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人的特點是慢,幹啥都不着急,有種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着的淡定。
和田背倚昆侖,面朝沙漠。昆侖是仙境,沙漠似地獄,和田在天堂與地獄的夾縫中安然地過着人間的日子。
和田一年遭遇風沙侵害多達二百多天。二百多天啊,一年中的三分之二,城市鄉間朦胧混沌不明,像總也醒不了的夢境。許多外地來的人,遇上這種天氣,首先想到的是PM2.5爆表,恐怕唯一的想法就是逃之夭夭,且越快越好。和田人不着急,在風沙的煙塵裡照樣怡然自得、該幹啥幹啥。大街上,兩個小夥子騎着摩托車迎面遇上,停下來聊天,風沙迷了眼睛,撕碎了聲音,卻撕不碎朋友的感情,把嗓門提高一聊聊一兩個鐘頭。一輛三輪車,嘣嘣嘣嘣地駛過,車上坐着男女老幼七八個人有說有笑完全忘了風沙的存在。農民們在田間勞動,沙塵水一般在身體四周流動,包裹成剪影藝術……
和田人就是這麼淡定,從小到大吃進去的沙子,足可以把他們的身體掩埋,看看門前防風的楊樹吧,沙子早超過一米多高,人還不都活得好好的,有啥大驚小怪的呢?隻要河流還在,村莊還在,樹林和果園還在,憂愁終會被鮮花覆蓋。
和田人的生活從來簡單,兩間土泥屋,屋前架着葡萄走廊,綠樹環圍的院落裡有片果園。果園裡有桃、杏、無花果、巴旦木和石榴,再有兩棵沙棗和桑樹;養幾隻雞一群羊,門前栓一頭毛驢;屋檐下有燕子,院子裡蜜蜂、蒼蠅嗡嗡嗡,孩子們吵吵鬧鬧,一天到晚開演唱會;家裡的男人強壯、能幹,最好還有點幽默,幽默是一日三餐中的鹽,少了乏味。兩口子吵架,吵着吵着男的說:“再吵信不信一拳把你的牙打掉。”女的說:“有可能。”男的接一句:“不是可能,是可(科)學。”女的撲哧笑了:“歪江,沒見過你這麼厚臉皮的男人!”山雨欲來的風暴平息了,男的把女的屁股拍一下,頭一歪示意洋缸子(維吾爾語,意為婦女)睡覺去。女的緊随男人身後,嘴還硬着嘟囔罵上兩句。
于是夜晚像蜂蜜一樣甜。
一
和田的春天,萬物春情蕩漾躍躍欲試。
最先開的是杏花,三朵兩朵,淡淡的粉,點染枝頭。杏花是十二三歲的少女,害羞。杏樹開花葡萄剛剛上架,桃花生怕落後,一夜間鬧哄哄擠滿枝頭,像坐在紅色帷幔馬車上的小媳婦,鮮亮亮紅豔豔,每一朵花都漲飽春水。套種在麥田裡的巴旦木花開放的時候,春天的第一個節日諾魯孜節到來,人們在花間空地支起爐竈,炖上羊肉,彈起熱瓦甫,打着手鼓,男女老少跳起歡快的麥西萊甫。
清明節前後,往往會下一場薄雨,此時梨花開了,梨花是相思的女子,梨花落,一地細碎的心事。梨花之後是蘋果花,紅色的花苞,粉色的花瓣兒,黃色的花蕊,安靜地開放,綠葉中探出花骨朵,一點不張揚。核桃花也不張揚,核桃花分男人花和女人花,男人花像成熟的谷穗兒,女人花像一隻魔術棒頂着幾朵小小的紅花。朗月之夜,擡頭望,架子上的葡萄花,青綠中綴滿黃色的小星星,像綻放的綠色焰火,無花果闊大的葉子中間也伸出綠色的小燈籠。五月,火紅的石榴花猶如盛妝的嫁娘,而爬上牆頭的南瓜花,一天到晚沒心沒肺吹着黃喇叭。還有,長在田間路邊的沙棗花、苜蓿花、太陽花……太多了。
春天是花的世界,花的香氣混合在沙塵裡久久不散……
春季最要緊的是給果樹莊稼澆足水。和田缺水,從昆侖山下來的雪水像是脾氣不好的女人,想來嘛來,不想來嘛就不來,春天水小小的,夏天水多多的,冬天秋天水流細得像嬰兒的尿。水比金子還珍貴,男人們經常為争水扛着坎土曼吵架打架。有什麼辦法呢,地澆不上水,人就吃不上飯,再大的事情也大不過吃飯。打架的人肚子還漲着呢(新疆方言,意為生氣),山上的洪水就下來了,土地喝得打飽嗝,夜深人靜,躺在院子裡的葡萄架下,能聽到葉子吃水的聲音。
二
盛夏,毒日滋滋地冒着灼眼的白光,像一架烤肉爐,越燒越旺,簡直把人當成烤羊肉串。屋裡的床搬到葡萄架底下,濃蔭把灼人的光擋在上方。晚上睡在院子裡,微風過,葡萄葉兒像無數的小風扇,風陰涼。這是挺不錯的選擇,家家戶戶的葡萄架下都支着一張雕花大鐵床,床上鋪着花毯,肥胖快樂的奶奶輕輕晃着搖籃;大點的孩子們在地毯上翻滾跳躍玩耍;主婦忙裡忙外,喂雞喂羊做飯,還得照看院子裡的花花草草。男人們比雞起得早,比太陽睡得晚,要操心地裡的莊稼和眼前的生計,間苗、施肥、打枝、噴藥,要清理羊圈,毛驢發情得去配種。配種可是個大事兒,得精挑細選年輕力壯的公驢,不去盯着可不行。房頂掉泥得補補,輪胎破了得修修,一年到頭有幹不完的活,再說,外面有那麼多的應酬。一個地方長大的人就是一串葡萄,不是朋友就是親戚,根連着根,心連着心,小夥兒結婚姑娘出嫁,男孩割禮逝者安葬,都是生活中的大事,男人怎麼可以缺席,非但不能缺席,還要随禮,人活一世最要緊的是情感。五月底桑葚熟了。
成群的鳥兒落在樹枝上,從這個枝頭跳到那個枝頭玩着吃着叽叽喳喳,像一群嗑瓜子閑聊的“洋缸子”。熟透的桑葚噼裡啪啦掉在地上,一群雞叽叽咕咕在樹下啄食,掉落的桑葚把地染得黑乎乎的,粘腳。
孩子們爬到樹上摘下肥美如蠶的桑葚,一枚枚裝進提籃拎到街上叫賣,哪怕賣出一兩塊錢,孩子們也一溜煙跑回家交給媽媽。孩子要證明給大人看,他們不是家裡吃幹飯的(方言,意為“沒有用的人”)。
桑樹外貌都一樣,結出的果實可不同,有黑桑葚、白桑葚和紫桑葚。白桑葚甜膩、紫桑葚微酸、黑桑葚甜中帶酸最好吃。
桑樹的甜還在嗓子眼兒打轉,又一波甜蜜襲來,杏子熟了。每一棵樹綠葉間挂着金黃的杏兒,像無數金吊墜兒。杏子太多了,家家戶戶三頓飯吃杏子也吃不完,那就曬成幹吧。吃杏幹有利心髒抗氧化,南疆的長壽老人衣袋裡總裝着杏幹和葡萄幹,肚子空了摸出來吃幾粒,見着小巴郎子捏出兩個逗逗孩子。
杏幹還沒有曬完,櫻桃又上市了,“櫻桃好吃樹難栽”,這是騙人的話。和田櫻桃樹活得好好的。吃着紅紅、甜甜的櫻桃,像親吻着嬰兒的小嘴,甜蜜沁入心裡。
三
夏天像賴在母親懷裡的孩子還不想走呢,秋天來了。
季節的變化像自帶鬧鐘,鬧鐘一響,昨天還火辣辣的風,立馬涼爽。地球還是每天圍繞着太陽轉,月亮每天還是圍繞着地球轉,人還是每天在圍繞着莊稼和家裡轉,為什麼說涼就涼了?冷風是從哪裡來的,真是不可思議。世界上不可思議的事太多,沒人能一一解答。
秋天是一年當中最醉人的季節。和田的秋天從從容容信心滿滿,酡紅、微紅、紫紅、淺黃、明黃、金黃,所有的樹木争先恐後換上節日盛裝。蘋果、梨子、葡萄、核桃、紅棗、石榴仿佛接到造物主的指令,哈拉瑪斯(維吾爾語,意為全部)熟透了,四處飄蕩着瓜果的香味和腐爛的甜酸味道。人們不得不手忙腳亂地采摘,一筐筐、一箱箱、一堆堆,公路邊和平坦的場院鋪滿了核桃和紅棗。冷清的路突然熱鬧起來,大車、小車、馬車、毛驢車一輛接一輛開進果園。水果運走了,票子留下了,勞動得到了應有的回報。
秋天的節日豐厚而喜慶,早晨現宰的羊炖進鍋裡,瓜果、糖、馓子和馕早早擺上桌,拜年的親戚、朋友一撥一撥川流不息,從早吃到晚,肚子撐成皮球,感覺三天裡要吃完一年的飯。
手裡有了錢男人講話底氣足,說走就走,帶上一家人趕巴紮。遠遠地便聽到激動人心的嘈雜,馬嘶驢鳴,塵土飛揚,一片歡騰。巴紮多豐盛啊,東西應有盡有看得人眼花缭亂。啥也不買,單是逛逛都過瘾。為啥隻飽眼福呢?掙了錢就是花的,留在手裡還不如一張紙柔軟。男人們選把精緻的英吉沙小刀,預備下一場宴會上剔骨頭,再買幾件順手耐用的勞動工具。男子選東西有些心不在焉,他們惦記着會一會老朋友。女人的眼珠子轉得不夠用,這個瞧瞧那個摸摸,精挑細選家裡的生活用品,給丈夫換頂小花帽,給孩子換身衣服,當然不忘買條漂亮紗巾,扯塊艾德萊絲綢做裙子,犒勞犒勞自己。感覺沒逛一會兒,就到了吃中午飯的時間,爐子上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烤肉、大鍋裡堆起的羊肉抓飯、翻滾的羊雜碎、炭火裡的烤蛋,撩撥着食欲。孩子早等不及了,嚷着要吃烤雞蛋、喝酸奶,再來幾個烤包子;女人們愛吃澆上蘋果醬和蜂蜜的粽子,還有滑滑的涼粉;男人尤其喜歡吃肉,不吃肉男人幹活哪有勁?烤肉來十串,清炖羊肉來一碗,吃得胃腸一起跳舞。沒有錢也沒關系,小夥子買一碗涼粉,看着他的女朋友一根一根挑進嘴裡,像品嘗倆人甜中微酸的愛情。涼粉吃掉,碗底的湯喝完,再用馕一點一點擦幹淨碗。一碗涼粉消磨一個下午,幸福的時光就這樣被慢慢拉長。
天将黑,巴紮上的人朝着不同的方向各自往家趕。毛驢子拖着車沿着田野的林蔭小路緩行,樹林的蟲兒興高采烈地鳴叫,驢兒得得的腳步敲着鼓點,毛驢車一颠一颠的似搖籃。白髯深目的老者躺在色彩斑斓的和田地毯上睡着了,身邊放着沒有賣完的水果。不必擔心,天亮之前毛驢子總能找到家。
四
和田的冬天有些敷衍了事。
很少下雪,風也不凜冽。太陽從春走到夏,從夏走到秋,把自己走成了沒有本事的老漢,再鮮亮的媳婦也激不起往日的熱情。冬天土地都歇着了,人也要歇息。
早飯後沒事幹蹲在家門口曬曬太陽吧,看來來往往的人或車,男人女人大人孩子像流動的風景,千差萬别,千姿百态,百看不厭。車與車也不同,猜一猜車都是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也挺有趣,抑或是啥都不看、不想,閉目養神。
冬天的下午,最好的時光是聚在一起喝茶。大銅壺裡的水噗嗤噗嗤冒着熱氣,茶是紅茶,添加了玫瑰花、紅花、茉莉花、雪菊、小茴香、山楂、豆蔻、枸杞子,再加點冰糖。茶湯深紅,每個人的茶碗裡都仿佛存着一個小太陽,喝下去周身感覺暖洋洋的。秘制茶方比他們爺爺的爺爺還古老,每個茶館裡的茶水像女人做的抓飯,料是那些料,味道不盡相同。十幾二十個男人圍坐在地毯上,喝茶、說話、抽煙,煙要自己用報紙邊角料卷的莫合煙,勁大,夾雜報紙油墨的香,抽着過瘾。興緻高時殺上一盤國際象棋,聽聽藝人彈奏。直到茶喝得額頭沁出汗珠,後背發熱。
冬季适合結婚,剛結婚的小兩口可以什麼都不做,除了吃飯外,天天圍在熱乎乎的被窩裡,想怎麼舒服就怎麼舒服,誰沒年輕過?
結婚是喜事兒,熱鬧熱鬧必不可少。一盤一盤的羊肉抓飯上來了,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都來了,吃飽喝足那就跳起來吧,酒喝高了可以到房頂上去打手鼓、到房頂上去跳舞。麥西萊甫從中午一直跳到晚上。
冬天就在這一場一場婚禮中結束了。春天再次降臨,新的一年開始了。
和田人固守着簡單的生活恍然過了幾千年,時間緩慢而悠長。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本就隻有短短幾十年,像做了一場夢,夢裡有鮮花、有瓜果、有牛羊、有雞狗、有毛驢和馬陪伴,此生已享安樂,改變所為何求。
和田的老人們常感歎,住進雲彩一樣高樓裡的孩子們,總有一天會後悔。老人覺得自己的話像預言,可孩子們不聽。
孩子們有自己的主意。
作者簡介
李佩紅,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石油作家協會理事。高級政工師。在《人民日報》《讀者》《中國作家》《光明日報》《人民公安報》《人民公安雜志》《新疆日報》《華商報》《西部》《綠洲》《地火》《歲月》《鐵人》《石油文學》《新疆石油文學》等報刊雜志累積發表散文、小說70多萬字。其中,《記憶裡起來的故鄉》在《中國作家》雜志2012年第12期發表,《變遷》《老主任》等五篇文章在《人民日報》大地副刊發表,《變遷》被《讀者》和《年度優秀鄉土文學》轉載,入選高中語文閱讀素材。報告文學《穿越塔克拉瑪幹》入選2014年中國報告文學協會優秀作品年選。《老安羊碎雜湯》刊發2016年人民日報9月6日海外版,後被《人民周刊》第60期選編。2016年入選全國9+1高中聯盟試卷。出版個人散文集《塔克拉瑪幹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