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草是個大概念,而且随着季節變換,牧草的種類分布也有所不同。臨近村落的奶子草、扯扯秧、薄荷芽什麼的,是羊兒的最愛。到了山上,尤其是天山北坡前山地帶,溝壑縱橫,林木茂密,下一次雨好比給植被打了一次生長劑,牧草可勁生長。像毛蕊花(老百姓俗稱牛耳朵草)、車前草、荨麻等高過人頭,着實茂盛。跟前的,坡度不大的地兒,牧草被綿羊、牛兒、馬兒,甚至駱駝享用了;遠一點、高一點,尤其是險一些的地方,就是駒骊施展才華和本領的所在,先是随心所欲地吃,繼而“挑肥揀瘦”,最後索性“有的放矢”,專去啃食那些名貴的中草藥材了。
所以我說牧草是一個大概念,除去讓牲畜吃飽增膘的最基本飼草外,還有一種就是名目繁多的中草藥。這些中草藥混生在高高低低、花花綠綠的雜草之中,乍一看去,難以分辨,人需要一雙慧眼才行,可遇而不可求。可是對于山羊來說,常常是不經意之間就把各種中草藥吞進肚子裡了。最常見的有貝母、黨參、黃蓮、金銀蓮和野草莓等。特别是野草莓,那是我們兒時最喜歡的美味,山坡上,刺墩子下,果實尚未見到,一股清香就撲面而來。蹲下身子仔細一瞧,一片綠草叢中,一串串指頭肚一樣大小的草莓,就像微縮的紅燈籠,很是耀眼地挂在草莓莖枝上,摘下來嘗一口,味蕾頃刻被全部激活,酸酸甜甜,美滋美味,令人回味無窮。前些年有一個段子廣為流行,說是新疆的羊肉之所以鮮美可口,讓人癡迷難忘,關鍵在于我們新疆的羊吃的是中草藥,喝的是礦泉水,真正意義上的純天然綠色食品。從一個放羊娃出身的我的角度而言,這話有一定的道理。不過需要補充的是,那些駒骊更是羊中的先行者、實踐者,是風向标。
實際上,上面的那個段子其中還有一句,即新疆的羊走的是黃金道。取義羊走的是逼仄艱險的山路。不是有“羊腸小道”這句成語麼,就是指羊的腸子特别長,特别細,彎彎曲曲,從而用此形容山路崎岖,狹窄而清冷險峻。隻有經常跟在羊群後面繞山轉的牧羊人,才能真正體會我們先人的偉大和定義的準确。從一座山底下到山頂,少則海拔幾百米,多則高達幾千米,沒有直上直下的捷徑可走,隻有層層盤繞的羊腸小道,像一條土黃色的帶子,彎彎曲曲通達山頂,不是一日之功可以完成的,需要百年甚至千年自然形成。而“無限風光在險峰”和“高處不勝寒”兩種境界,人類體驗的少,羊兒感觸得深,尤其是山羊,站在高高的山頂,把一對羊角伸進雲彩裡,讓我們好生豔羨。
有一天我去東山澇壩溝,到達天山腳下,看見沿路有不少牲畜,綿羊卧在樹蔭下,牛兒在飲水槽喝水,馬兒摔着尾巴驅趕着蚊子和蒼蠅,駱駝則伸長脖子夠樹上的葉子吃,唯獨很少見到山羊。我就有點納悶,就聽朋友笑着說了一聲:“你看山上那是啥?”
我回過頭透過車窗一望,原來駒骊都在山上,要麼覓食青草,要麼結對前行,要麼是母山羊駐足深情凝望,看三三兩兩小羊羔嬉戲玩耍,充滿詩情畫意。
我急忙讓車停下,站在路邊用手機抓拍。擡頭向天空仰望,碧空如洗,清澈明淨,偶爾有一隻蒼鷹飛過,劃破短暫的寂寥。收回目光從山上往下看,一座座褐黃色石崖,突兀嶙峋,赫然醒目,連成一體,有幾棵樹木把根紮進石縫,頑強生長。石崖往下綠草如茵,雪白的山羊,或者像棉花團,或者像一條銀絲帶,點綴于一片綠色之中。第二天微信朋友圈一曬圖,立即引來一片喝彩。
那一群駒骊,通體銀白,大小不一,正在頭羊的帶領下,一字排開,魚貫前行。不搶道,有秩序,從前到後長長一大溜,直如一條線,動如一條溪,關鍵是沒有一個牧羊人尾随其後,就那麼一隻跟着一隻,款款沿一條羊腸小道走向大山深處,那麼有規律,那麼步調一緻,令人感歎大自然賜予我們的美妙和神奇。
平常我們說“賊駒骊”“死綿羊”,形容山羊善動不好靜,綿羊好吃且懶惰。山羊的體質特征決定其“上蹿下跳”的高超本領,以前農家都是低矮的土坯房,院牆大多是幹打壘,綿羊趴卧在牆根,而好動的駒骊,先是跳上雞窩,再想法蹦到土牆上,最後有可能就蹿上屋頂。還有就是上樹,綿羊想都不敢想,而駒骊就很容易做到,尤其是樹葉子剛長出來的時候,最先飽享口福的就是山羊,而綿羊隻有等我們砍下樹枝或捋了樹葉,才能解一回饞。因為富有冒險和探索精神,羊群裡的頭羊一般都是山羊,挺着一雙犄角,威風淩淩在前面開道,大有一種王者風範。也正是由于好動的原因,駒骊都比較精壯、健美,渾身很少贅肉,肉質自然上乘。而綿羊産肉多,脂肪也多,特别是那些大尾巴綿羊,脊背平如案闆,尾巴大如磨盤,天一熱,毛一長,哪裡陰涼往哪裡鑽,站着不如卧着,卧着還要伸着脖子,把頭挨在地上,一點都不想動。過去買肉總要不忘叮囑賣肉的“烏斯塔”(維吾爾語,意為師傅),壯肉多一些,意思是羊脂肪多多益善。畢竟那時家家肚子油水少,都靠那點羊脂肪改善生活呢。如今情況完全不同了,飲食不但講營養,更要講健康,吃肉要揀精瘦的,而駒骊肉就有這種優勢,肉多脂肪少,吃了都說好。
駒骊有土産的,也有雜交的,還有舶來品。記得那時候嶽父家從縣畜牧局買來幾隻瑞士母駒骊,一身素白,不長角,脖子上有兩個肉鈴铛,最大的特點是産羔多(少則一對,多則三胞胎),出奶量大,不到幾年時間,就繁衍成了一群羊。屋後的山上放着。産婦奶不夠的時候,山羊奶就成了不可或缺的保障。很多情況下,不少人家羊羔、孩子都指望着山羊奶。不得已,主人隻能給母羊戴上奶罩,不能讓羊羔由着性子吃。等黃昏歸圈,先讓羊羔吃奶,掌握好時間,再給孩子擠羊奶。
母山羊套奶罩,公羊,俗稱“騷胡”,還要挂上騷胡簾子,也就是剪一塊毛氈,或者硬一點的帆布,挂在騷胡的肚子下,即便騷胡發情也沒有辦法,這也是老百姓最原生态的智慧。
綿羊肉屬熱性,是補品,尤其女人坐月子,吃肉喝湯,滿面紅光;駒骊肉則是涼性,我以為适宜于肝火大的人享用,加之駒骊肉脂肪少,膽固醇低,其保健作用便凸顯出來。所以我們新疆有一句話流傳很廣,就是“吃綿羊肉最好是沒結過婚的羊娃子,吃山羊肉最好是冰碴駒骊娃子”。這裡的“娃子”是新疆方言土語,意思是不管綿羊山羊,肉質最鮮美的就要屬尕羊,尕乃小也。所謂“冰碴駒骊”,就是說吃山羊的最佳時節,當屬秋後霜凍,水面結了冰,腳踩上去“咔嚓、咔嚓”響,随之一層層冰面迸裂,并形成一道道冰碴的那個時候。因為這個時候,駒骊膘情好,毛色光鮮,渾身都是精瘦肉,口齒又輕,宰後清炖,肉和雜碎一起煮了,肉鮮嫩,湯清亮,下一些皮帶面,切一些皮芽子(新疆方言,指洋蔥),澆一點肉湯,筷子一攪,一盤香氣四溢、回味無窮的哈薩克族特色納仁就這樣隆重地端到桌面上了。吃貨們圍成一圈,坐在生起火爐的暖洋洋的氈房裡,餐桌上一圈擺放着奶茶、酥油、包爾薩克(一種哈薩克族油炸的面點),中間是盛着羊頭的肉盤子,主人将一把小刀遞給盤腿坐在上席的尊貴客人,于是享用美味冰碴駒骊的儀式就此正式開始了。
最後想起一件趣事。一位朋友曾給我講,他有一個同事,早就聽說過“冰碴駒骊”是一道絕好的美味,但一直沒有機會品嘗。有一天正好趕上這樣的場面,就在心裡暗自告誡自己,機會如此難得,肚子一定要留給“冰碴駒骊”。于是從始至終,隻喝了兩碗奶茶,吃了一小塊酥油和幾個包爾薩克,即便羊肉上來了,也是象征性地嘗幾口。然而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冰碴駒骊”上來。最後當大家要起身告辭時,他才急不可耐地悄聲問旁邊的人:“不是說來吃‘冰碴駒骊’麼,咋沒見端上來呢?”朋友就忍不住“噗嗤”一笑反問他:“你剛才不是吃肉了麼?”他還是一頭霧水:“肉是吃了,可是‘冰碴駒骊’沒見着啊?”
我們笑破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