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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陳昌浩

時間:2024-10-29 10:15:15

[鳳凰衛視中文台《冷暖人生》]

·引

他的父親是紅四方面軍的傳奇将領陳昌浩,從采石場苦力到小職員,從聲名顯赫的『軍神』到錯誤路線的代表,重重迷霧,愛恨糾纏,哪一個才是真實的父親?

陳昌浩闊别家鄉12年終回祖國劉少奇親自迎接

1951年的一天,時任中國駐蘇聯大使張聞天的專車駛入了莫斯科一座破舊的居民大院,院裡的孩子們立刻圍了上來。人群中,還不到六歲的陳祖莫格外興奮,因為這位“從天而降”的貴客到訪的正是他的家。

陳祖莫:坐的汽車是當時最高級的汽車,元首的那種叫吉斯車。你想我們住的那個院子特破,那車開進那院子,我們小孩都記得清清楚楚,跑去看,好家夥,三排座的,你想想,特大的反差。我覺得這不是一個普通人能坐的車。那一開門,就是廁所、廚房、過道。我記得我爸那個興奮啊!這是我腦子裡還留着的印象,特别興奮,說要回去了,中國好,哪都好,什麼都好。而且他說,我就是從那兒來的,你到那兒你會知道,肯定比這兒好。我媽大概是不肯相信他,走的時候怕中國沒有床單什麼的,還買了好些這些東西。

出生在莫斯科的陳祖莫是中蘇混血,母親格蘭娜出身在蘇聯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父親是外文局的小職員。而直到貴客登門的這一天,陳祖莫和母親才知道,他們眼中默默無聞的父親、丈夫,竟是中國戰功卓著、威震八方的“軍神”,他就是川陝革命根據地的創建者,紅四方面軍政委陳昌浩。彼時已在蘇聯生活了12年的陳昌浩,終于被批準回國。

陳祖莫:首先,我們坐上了一趟軟席的火車,經過西伯利亞,走了七天。我們家在蘇聯原來是那種環境,公共廁所,沒有洗臉的地方,就在廁所裡洗。結果到了火車上,把那桌子一翻開,是個洗臉盆,哎呦,太驚訝了!一下子我就感覺不一樣,太幸福了!你想,坐那個包廂裡邊兒,都是日本的那種豪華包廂。

記者:你父親這一路是什麼情緒?陳祖莫:我覺得爸爸真是笑開了。1951年6月,45歲的陳昌浩攜妻子格蘭娜,和幼子陳祖莫回到了闊别已久的中國,劉少奇等中共領導代表黨中央親自到北京站迎接。

陳祖莫:一到中國,我的媽呀,轎車、警衛員、勤務員、廚師,我的爸爸是幹嗎的呀?先住在翠明莊,翠明莊也是特别豪華的一個招待所,跟我們在蘇聯的那個家一比較,真的是天壤之别,那邊是真的很寒酸,一到這,真是貴族一樣的。媽媽開始還有一點擔心,到中國咱們怎麼生活呀?你幹什麼?我幹什麼?掙多少錢?能不能養家?好家夥一到這,我媽也成了一個小太太了。西路軍合影陳昌浩回國後不久,曾一起并肩作戰的老“搭檔”、時任解放軍總參謀長的徐向前,設宴邀請陳昌浩一家和在紅四方面軍工作過的一些老同志到家裡做客。席間,陳昌浩低着頭,和昔日的老部下,如今共和國的将軍部長們一一拱手,表示歉意。多年之後陳祖莫才知道,父親的道歉緣自他領導的一支特殊的部隊——西路軍。

西路軍失敗陳昌浩負重大責任

甘肅省高台縣烈士陵園,這裡埋葬着3800名西路紅軍将士的遺骨。2008年的冬天,已定居澳大利亞的陳祖莫帶着妻子、兒子來到陵園,祭奠死難的烈士。面對着墓碑,陳祖莫潸然淚下。

陳祖莫:這裡埋着三千八百個紅軍的遺骨啊!不管怎麼樣,他是你們的首長,他當時活了,但是你們都死了。我替我爸爸給你們賠禮道歉。我爸爸生前多次說對不起你們,我替他來看望你們。

1936年10月,為了打通通往蘇聯的國際交通線,陳昌浩、徐向前奉命率紅一、紅四方面軍主力西渡黃河作戰,這支部隊因此被稱為西路軍。在河西走廊,西路軍遭到西北軍閥“馬家軍”的圍殲,全軍覆沒,僅少數突圍回了延安。孤軍血戰四個月,西路軍7000人戰死,5600人被俘後遭虐殺、活埋,在紅軍曆史上寫下了極其悲壯的一頁。

兵敗河西走廊成為陳昌浩人生最大的一個轉折,之後他迅速從人們的視野當中消失。而對于陳祖莫來說,父親同樣像是一個謎,這個真實的父親,陳祖莫尋找了近半個世紀。

2008年,當他第一次來到甘肅,踏上這片記錄着西路軍曆史,也徹底改變了父親一生的土地時,陳祖莫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陳祖莫:我夢見我爸了,穿着軍裝,說我們正在排隊呢,就那麼過來的。我真夢見了。

記者:你經常夢見他?陳祖莫:我從來沒夢見過,就是到了高台,西路軍那個地方,我突然夢見了。而且我感覺我扶着他的肩膀,他穿着襯衣,他的肩膀原本挺薄的,在夢裡我還感覺到好像有點肉感似的。第二天早上一起來,我跟我太太說,我夢見我爸爸了。她說準是托夢了。就那麼扶着,清清楚楚地,我記得還這麼摟着他,這麼摸着後背,熱乎乎的。

記者:來找你說點什麼?

陳祖莫:不知道,可能有好多話想跟我說,我總覺得。因為我們之間确實有好多話沒說完,也沒機會說。

記者:在他整個在世的這一生中,你都沒有真正地了解他?

陳祖莫:沒有,我父親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我就想找到我真正的父親。

兵敗河西走廊,分散突圍之後,陳昌浩化裝成商人,曆經坎坷,輾轉回到了延安。西路軍的失敗在當時被定性為錯誤地執行了張國焘的“逃跑主義”和“分裂主義”路線的結果,在經過近一年的審查檢讨之後,陳昌浩被安排到了中宣部,任宣傳科長。1939年8月,經毛澤東批準,患有嚴重胃病的陳昌浩搭乘周恩來的專機前往蘇聯治療。陳昌浩與妻子格蘭娜在蘇聯政府和共産國際的安排下,陳昌浩在莫斯科住院治療,出院後,他馬上向組織提出了回國的要求,但沒有得到答複。1941年6月,蘇德戰争爆發後,陳昌浩曾流落到中亞一個叫科坎多的小鎮,在采石場做了兩年苦力。直到1943年被中共中央找到,他才被安排到蘇聯外文局工作,這個曾經的紅四方面軍統帥就此開始了一個普通小職員的生活。

陳祖莫:他什麼活都幹過,消防隊員也幹過。

記者:隻能自力更生。

陳祖莫:由于生活所迫,各種工作你都得做。而且我記得我父親跟我講過,他打仗的時候挖過戰壕。

記者:他那會兒去挖戰壕的時候,他是什麼身份啊?

陳祖莫:普通老百姓。文革的時候,我們家裡一直有一個大獎章,上面有一個斯大林的像,是我爸爸在蘇聯得的獎章。這個獎章是獎勵我爸爸為衛國戰争做出的貢獻。

1945年8月,已離開中國六年的陳昌浩和莫斯科姑娘格蘭娜結婚,不久,他們的兒子陳祖莫出生了。在周圍人眼裡,陳昌浩是個普通的機關小職員,沒有人知道他曾經的曆史,甚至對妻子他也是隻字不提。

陳祖莫:連我媽媽都不知道,别人怎麼知道?我媽媽都不知道我爸爸是幹什麼的,真的。我媽媽的思想特别簡單,她隻不過覺得跟我父親有感情,有感情就結婚了。一結婚,我媽媽就更不關心他過去幹什麼,隻要有孩子,有丈夫,我媽媽就過得非常地幸福,把一切都給了我父親。

記者:就是基本上他不會跟任何人講他的過去。

陳祖莫:不會跟任何人講,他也沒跟我媽媽講過,我媽媽就把他當作普通人,從來沒有說過。我現在伺候一個高級幹部,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戰将,她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媽媽就是個普通老百姓,咱們就是普通老百姓過日子,你是丈夫,我是老婆,這是孩子,來吧,過日子吧。住的房,中間一個過堂,廁所、廚房都是公共的。三間屋子住了三家,我爸爸就一間屋子,一進門是個桌子,角落是個辦公桌,一個床就完了。我記得我小時候都跟爸爸媽媽睡,沒有單獨的床,因為沒地方放,特小,就在那種環境裡過了好多年。我爸爸就是最普通的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他總在埋頭工作。

在蘇聯外文局工作期間,陳昌浩著有《共産黨和共産主義》,編譯出版了《政黨論》、《列甯文集》等馬列著作,并主編完成了工程浩大的新版《俄華辭典》。他把著書翻譯作為自己唯一能做的革命工作,全心投入,廢寝忘食。

陳祖莫: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是,我爸爸煙不離手,煙灰缸總是滿滿的,一天到晚就是低着頭。而且我記事的時候,正好是他搞那本大字典的時候,家裡面都是卡片。跟我印象中的不一樣的是,别人家都有自己的周末,歡樂,玩,我爸爸整天抽着煙,就跟那兒工作,呆頭呆腦的那種知識分子,就在那一天到晚地忙大字典的事兒。

日子一天天過着,這個普通的三口之家生活雖然清貧,但卻平靜而幸福。陳昌浩在妻子的眼中是個可靠、能過日子的丈夫,在兒子的眼裡,是個雖然呆頭呆腦但卻可愛的爸爸。

陳祖莫:這是我爸爸,就是挺好的爸爸,而且是不喜歡讓我親他的爸爸。

記者:是嗎?

陳祖莫:嗯,這我不知道,我爸就不喜歡讓我親。人家小孩兒都往爸爸身上一趴,一親,高興。我每次做出那個動作,我爸就不高興。到後來我長大了,有時候我媽媽說親親爸爸,他還是那樣,就覺得渾身難受,沒有那種習慣。

記者:那時候你知道你父親是個軍人嗎?

陳祖莫:不知道,而且我記得那時候他開始駝背了,就是搞著作翻譯的時候,整天就趴在桌子上。

滞留蘇聯期間,陳昌浩曾多次給中央和毛澤東寫信,表示隻要能回到祖國,就是做最底層的工作也心甘情願,要徹頭徹尾洗滌過去所犯的滔天大罪。

1951年,他的回國申請終于獲得批準。回國後,陳昌浩被安排到中央編譯局任副局長,并在多種場合忏悔自己的嚴重錯誤。一天,某軍報記者到家中拜訪陳昌浩,幫着端茶倒水的陳祖莫無意中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父親。

陳昌浩全家福,從左至右:陳昌浩、格蘭娜、陳祖莫

西路軍失敗成一輩子心結文革被迫和妻子離婚

1931年,一架國民黨飛機因燃料耗盡,迫降在了鄂豫皖蘇區,被紅四方面軍俘獲。1931年11月,27歲的紅四方面軍政委陳昌浩親自登上該機,與被俘飛行員一起飛往黃安城投擲炸彈,散發傳單,進行了解放軍曆史上的第一次空戰。

陳祖莫:我印象特别深,他說那個飛行員一開始不幹,後來勉強好像同意了,但是怕他跑了,就決定得有人在後邊坐着。我爸爸就自己坐上飛機了,因為别人都沒坐過飛機。他說,我就拿着德國的駁殼槍,坐在這架兩人坐的小飛機,這是一個單螺旋槳的教練機,我就在他後面,把槍頂在他腦袋上,說你要跑,咱們就一塊死。

記者:很驚險。

陳祖莫:當時我聽着,就覺得我爸爸真是個英雄,當時就特佩服。他說就那麼近,特擠,我就那麼坐着,頂着他腦袋。後來我們就轉下去了,一看底下的人,都在那兒亂了,然後我爸爸一捆一捆地把那個傳單往下扔,國民黨的報紙當時說壞了,紅軍已經有空軍部隊了,實際上就那麼一架小飛機。

紅軍空軍的突然出現強烈地震撼了國民黨守軍,黃安城随即告破。一年後,這架創造了解放軍多項曆史的飛機被命名為列甯号。

記者:所以這是你第一次覺得,這和你以前那個駝着背、抽着煙編字典的爸爸不一樣?

陳祖莫:不一樣,确實不一樣,講得那真是振振有辭啊,好像還站起來比劃了。

記者:所以某些時候他一下又回到了他以前那種最威武的一面。

陳祖莫:對,大概也是手癢癢,當時的回憶讓他有點失去自我,忘了怎麼回事了。

記者:突然忘了現實了。

陳祖莫:好像回到了本行似的。陳昌浩的一時忘我讓兒子陳祖莫發現了一個讓他感到驕傲、感到自豪的父親,但兒子陳祖莫心中英雄的形象很快就變得模糊,不再那麼高大。

陳祖莫:都知道我是陳昌浩的兒子,我爸沒告訴過我他是西路軍的主席,他沒跟我講過,但是人家都知道啊,祖莫他爸當年這個那個的,我聽過這話,隐隐約約地知道我爸爸不是那麼一個簡單的人。但是每次一提到這,我爸永遠都是同一個反應,說那是犯錯誤的。也聽過别人說,“毛選”裡面有張國焘的“逃跑主義”,說我父親原來就是跟張國焘在一塊兒。我也把自己當作一個幹部子弟,那時候要求進步,但是我内心有個感覺,我爸爸是個犯錯誤的幹部,我跟他們不太一樣。陳昌浩編寫的《俄華辭典》回國後,陳昌浩心懷感激,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新的工作當中。他參加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甯全集》、《斯大林全集》的編譯和部分譯文的定稿工作,翻譯出版了《甯死不屈》、《旅順口》等蘇聯文學作品。為表達對黨組織的熱愛與忠誠,他還将《旅順口》一書的翻譯稿酬全部繳作了黨費。

陳祖莫:陸續地有人拜訪。

記者:也會說西路軍曆史嗎?會談到嗎?

陳祖莫:會談到,有的時候确實是特别特别地難受,這是我能看出來的。我爸爸有一個毛病,他激動的時候,煙抽得特多,當時他就抽煙,不停地抽煙。

記者:看得出來,這些心事一直在他心裡。

陳祖莫:肯定的,而且我覺得我爸爸有好多話想說,卻說不出來,是一種迫不得已。

1960年,中蘇交惡,1963年春天,正在青島養病的陳昌浩突然給在北京上高中的兒子陳祖莫打來電話,叫他到青島去一趟。

陳祖莫:去了以後,媽媽就哭,就跟我說,你爸爸讓我回去。我說,為什麼讓你回去?她說,你爸爸說我老是說蘇聯好。我媽媽是個蘇聯人,她當然對蘇聯有感情,多少都會表現出來。她是普通老百姓,她哪懂政治這些東西呢?後來,我爸爸約我上青島的中山公園,非常嚴肅地約我,要跟我談話,最後就明确地表示,你要勸你媽媽回去。我說為什麼回去?他說,你媽媽就是同情蘇聯的修正主義。我說我不同意你這個說法,她的生命裡就是你和我,就這兩個人,你現在讓她回去,她怎麼辦?我不幹,不讓她回去。然後我爸爸就生氣了,他說,你一定要讓你媽回去。

記者:這對于他來講也是個很痛苦的決定吧?

陳祖莫:很痛苦的。

記者:夫妻之間本來感情很好,這麼長時間,他應該不會舍得。

陳祖莫:當時我沒有體會到,我爸爸反正是結結巴巴地,結結巴巴地老說,也沒什麼太大的理由。我覺得不服,我認為在這個問題上是爸爸錯了,我不能扔下媽媽,媽媽是無辜的,結果我堅決地站在了我媽媽這邊。

陳祖莫堅定地站在了母親的一邊,并試圖說服父親,但經過幾次組織談話後,陳昌浩最終還是選擇了離婚。不久,陳祖莫和父母一起走上了法庭。

陳祖莫:理由是我媽媽關心我爸不夠,我病的時候啊,她跟我提這個要求,那個要求。我參加了這個判決,我在法庭上就說,不是這麼回事。最後我爸爸還轉過臉來,就那麼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眼神裡邊是一種無奈,好像還有一點責備,仿佛在說,你怎麼就不懂事啊你?這事明擺着嘛,你怎麼就不理解?我沒辦法才說出你媽媽對我的感情不好。法庭上沒幾個人,就我,我媽媽坐前面,我就在他們後邊。我爸爸那麼一轉身,那眼睛裡就流出了那種無奈。

父母離婚後,陳祖莫和母親搬進了組織上分的一套宿舍,從此離開了父親陳昌浩。因為母子都沒有工作,隻能靠每月到父親單位領取一些生活費維持生活。

陳祖莫:就是我們那個政治輔導員,有時候會召集高幹子弟開會,以前我們都是在一塊兒的,但就有一次特别地明顯,我突然發現我的哥們怎麼都不在了呢?都說開會去了,結果一會兒都回來了。我一瞧,呦,全是高幹子弟,怎麼沒找我啊?我這個人特别敏感,一下子就感到了,完了,以後就别指望着有什麼前途了。陳昌浩在蘇聯的工作成果陳昌浩文革被打倒骨灰抛荒野陳祖莫受牽連

1964年,陳祖莫高中畢業,夢想當劉少奇的首席俄語翻譯,但是成績優異的他沒能進入心中理想的大學,而是被錄取到了某師範學院英語系。1966年,文革爆發,近兩年沒有見到父親的陳祖莫聽說,編譯局貼出了很多批判父親的大字報。一天,他不知不覺來到了編譯局,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一看,不禁讓他大吃一驚。

陳祖莫:說你爸爸帶軍,拿着機關槍,打一方面軍的,最後還上綱上線,你爸爸打的就是毛主席,你在文革裡邊說一個人,稍微用詞用錯了,就已經是罪大惡極了。當時我就想,我爸爸居然是問題那麼嚴重的?講句實話,當時我都怕了,敢情我爸爸是這麼一個人?第一個震驚,第二個我産生懷疑,我說我爸爸他行嗎?就這樣一個人,怎麼行呢?這是當時的心情,後來還有一種幸災樂禍,這是我真實的想法。就是說,爸爸,你煩我媽,你看看,倒黴了吧?

記者:本來你對他就有一點怨恨。

陳祖莫:我有怨恨,對我爸沒有怨恨那是假的,所以有一點幸災樂禍,我覺得反正是報應吧,可能是。

看着眼前鋪天蓋地的大字報,陳祖莫感到震驚,感到害怕,而就在這時,在群情激憤的人群中,他猛然看到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陳祖莫:我看見我爸爸了,而且我那時候印象特深,跟過去的爸爸不一樣,變得又黑又浮腫,是一種黝黑的顔色。我不知道從中醫上怎麼講,他心情是絕對不好,我就覺得好像他不是他似的。我不知道他看見我了沒有,我是看見了他,那兒的大字報很多,我看見他在院裡看大字報。

記者:看的時候什麼表情,你看得清嗎?

陳祖莫:我沒看清,因為我們不是很近,而且我有意識地沒有走過去。

記者:為什麼?

陳祖莫:我走過去說什麼?你想想我說什麼?說爸,我又看你來了。或者爸,你看看,你挨鬥了吧?你說我說什麼?我很亂,很矛盾。

記者:覺得沒法面對他。

陳祖莫:沒法面對,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看見就得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就走了。

記者:其實你有點迅速溜走的感覺。

陳祖莫:對。陳祖莫至今仍牢牢記得50年前的那個昏暗的下午,在群情激憤的人群當中,在一片片大字報的海洋當中,他所看到的父親,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然而陳祖莫不曾想到,與父親遙遙相望,卻始終不敢走上前的這一刻,竟會是他和父親陳昌浩的最後一面。

文革初期,剛上大學的陳祖莫積極投身造反運動,但随着曾經他所擁戴的黨的領袖被陸續打倒,其中包括自己的父親,陳祖莫對革命越來越困惑,他不再熱衷造反,回歸家中,想和母親在屋檐下的一小片甯靜中躲避風雨。1967年6月23日,陳祖莫和母親正在做飯,突然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

陳祖莫:那樓道裡全是人,然後就進門了。我說你們幹什麼?他們進到我們的客廳裡邊說,你站過來。讓我媽站在那,然後就拿出逮捕證來。我說你憑什麼逮捕?沒你事,站你旁邊去。我媽不明白,編譯局的俄文翻譯在那翻譯,我媽馬上慌了。然後我媽問我,維奇,怎麼辦?我的小名叫維奇。我說,你們憑什麼帶她走?他們也不解釋。我媽馬上就開始掙紮,掙紮完了就馬上喊,毛主席萬歲,斯大林萬歲。我當時要上去,幾個人架着我,大概來了十幾個人,滿樓道都是人。

格蘭娜脾氣倔強,不肯就範,幾個人又擡又架,将穿着睡衣的她架上了樓下的一輛吉普車裡,而想解救母親的陳祖莫被幾個人死死鉗住。陳昌浩在蘇聯陳祖莫:最後都走光了,我才跑下去,連鞋都沒穿。等我跑下去,我媽已經上車了,我最後跟着那輛車跑跑跑,到門口了,哭啊,我當時一直哭,拼命喊她。她就這麼走了,就那麼離開了。

相依為命的母親被押上吉普車絕塵而去,年輕的陳祖莫感到無助和恐懼,後來他得知母親的罪名是“蘇聯特務”。母親生死未蔔,噩耗接踵而至,一天,陳祖莫像往常一樣,去父親單位領生活費。

陳祖莫:人家特别橫,說别來了,你還想領錢?你爸都死了,誰還給你錢啊?就這态度。我說,什麼什麼?你爸死了你不知道?不知道。腦袋裡就嗡一聲,我爸死了,我第一個感覺就是,哎呀,我還有誰啊?沒了,世上沒人了。

陳祖莫驚聞父親已經死了一周了,文革伊始,有“黑曆史”的陳昌浩首當其沖,經曆了無休止的揪鬥、侮辱和毒打,他親眼目睹了彭德懷、徐向前、賀龍、陳毅被戴高帽遊街示衆的情景,風聞李立三“畏罪自殺”,張霖之在批鬥會上被活活打死,陳昌浩深知自己“罪大惡極”,厄運難逃。1967年7月30日深夜,萬念俱灰的他在紅霞公寓裡吞下了大把安眠藥自殺,秘密火化後,骨灰被抛于荒野。

陳祖莫:我放了兩夜的《天鵝湖》,《天鵝湖》的開始曲特别悲壯,就使勁放響了,我們那兩棟樓整個都震。晚上睡覺的時候,就覺得床底下來人要殺我,一下子就蹦起來,一身汗,特别怕。就拿一把剪刀擱到枕邊,一出現這種情況,手裡拿着剪刀,就等着底下那個人出來,一身汗濕透,全部濕透。

幾個月後,家裡被查封,陳祖莫被趕了出來,在學校裡他被監視審查,成了“反革命”父親和“蘇修特務”母親培養的“修正主義溫床上的苗子”。

陳祖莫: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世上就我們仨人,倆人都沒了,我幹什麼?但是我唯一的一個希望就是我媽媽還活着。但她當時生死未蔔,沒得到一個确切的消息,我得等。我就怕萬一我死了,我媽媽回來找誰啊?到時候她也得死。我們倆感情那麼深,所以當時唯獨這麼一點把我給留住了。

沒了生計來源,陳祖莫将地毯、家具、瓷瓶等家什悉數變賣,他還學會了抽煙喝酒,消磨每日無盡的苦悶。

陳祖莫:有的時候實在苦悶了,就上西直門那兒買兩毛錢豬頭肉,一毛錢的二鍋頭,二兩,一共四毛錢,一喝,待着待着,待到深夜人家關門了,得了,走,回家,就那二兩酒能在那待一晚上,找個人說話也沒有,沒人敢理。

改造五年陳祖莫突然收到母親消息

1968年,陳祖莫大學畢業,被安排去山西洪洞縣的部隊接受勞動改造,此時在經曆了文革酷烈之後,原本對政治單純無知的陳祖莫,終于理解了父親在離婚法庭上那個無言責怪的眼神。

在田間地頭,陳祖莫揮汗如雨,赢得了農民的喜愛,心頭的烏雲也散開一角。一天,他不禁向自己喜歡的一個小衛生員敞開了心扉。

陳祖莫:就是我生病的時候,她對我特體貼,我就有點喜歡這個小女孩了,後來就是有點追她吧,一追也就談了一些内心的話,沒有防範,就講了一句要命的話。我說,我過去挺恨我爸的,對我媽這樣,可是文化大革命以後,我現在不恨了,我講了這麼一句話。沒想到她就把我揭發了,就這句話是我最要命的。不是爸爸對我媽不好,不是爸爸對我不好,而是我爸爸沒辦法。

這次傾訴為陳祖莫帶來了又一輪嚴厲批鬥。在農村待了一年多,陳祖莫和同學們回京,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無家可歸,他隻得露宿街頭,有同學冒險暗中收留了他。後來,陳祖莫被分到門頭溝青白口公社繼續勞動。陳昌浩兒子陳祖莫參加陳昌浩誕辰110年紀念活動陳祖莫:我們那個家就找了一個貧農,光棍老頭子,名字叫郝老頭,家裡邊就一個炕,一口鍋,然後剩的就是破瓶子,每天上地裡幹活,鐵路上撿點破爛。第一天晚上,一上炕就把我吓着了,老頭子把那個燈一拉下來,那衣服一脫,褲子全脫光了,一絲不挂,褲腰裡邊弄出那虱子來,咔嚓咔嚓,咔一咬。他滿頭都是虱子,我頭一夜就看那個虱子。我還沒感覺呢,睡吧,悶頭吧。兩天之後,我身上也哪都是虱子,一下子就這麼跟虱子過了。

在農村改造了五年,陳祖莫獲得了組織分配的工作,這時“四人幫”專案組突然找到了他,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陳祖莫:看着挺橫的,你想見你媽嗎?我說,你再說一遍,誰?你媽啊!我說我媽活着?他說,活着啊。

自從6年前母親在家中被強行帶走後,陳祖莫第一次得知她還活着的消息。陳祖莫一度懷疑,性格倔強的母親和父親一樣,經不住熬煉,早就不在人世了。

陳祖莫:我先停頓了一下,馬上有一種本能就是,别又是人家在考驗我政治态度,一直說要劃清界限。我突然就說,組織上如果想讓我見,我可以見,協助組織。行,到時候我們再通知你。我當時内心裡就怒放,哎呦,我媽活着呢,要見着我媽了!但是臉上很鎮靜。等他們都走了以後,我的心就怦怦跳,拼命抽煙,後來才平靜下來。

不久後的一個清晨,陳祖莫被專案組帶到北京秦城監獄,在那見到了闊别六年的母親。

陳祖莫:一進去,就像是一個部隊大院似的,坐在一個會客廳裡。一去那兒,挺緊張的,我媽要來了。一會兒就聽見我媽媽噔噔噔走過來了。一看我媽來了,她就站在門口,然後穿着黑棉襖。我媽本來就矮又胖,那大棉褲,大棉襖,都不合身,整個都橫過來了。她就直着走,跟個木頭人似的,砰,就坐在我對面了。我說,媽。我媽第一句話,你幹什麼來了?我一下就覺得不對,我說媽,我看你來了。哼,你不是每天都站在門口看着我的嗎?我說媽,我是你兒子!你不是我兒子,我兒子早死了!

六年未見,母親從肉體到精神都與過去判若兩人,這給了原本對母子重逢激動不已的陳祖莫當頭一棒。

陳祖莫:我這胸前有小時候被燙傷過留下的疤,我還亮出來了,媽,你看看這個。她看了看我,然後說,哦,你是我兒子,不過你是我另外一個兒子,我那個兒子死了,就是你把我交給他們的。我噌一下子就站起來了,我說,我都不知道!我脾氣特暴,馬上就對着那個俄語翻譯專項組的老範說,你看我媽,我媽都瘋了。

陳祖莫後來多次探監,母親始終對他很冷淡,直到他帶着剛出生的兒子過去,母親的精神才有些變化。1975年,格蘭娜被發配到蕪湖,陳祖莫為了照顧她,帶着家人也去了。文革十年動蕩結束後,1980年,陳祖莫鼓起勇氣給胡耀邦寫信,請求調回北京。

陳祖莫:我記得特清楚,胡伯伯馬上要開會了,坐在台階上,當時跟我說,陳昌浩的兒子,哎呦,陳昌浩,好同志嘛!就那麼一甩手,就那麼一句話。

十三年前,父親留給家人和外界最後的形象是“革命罪人”,如今忽又成了“好同志”。不久,中共中央為陳昌浩平反,召開追悼會,五百餘人前往吊唁。此時,陳祖莫愈發覺得父親是一個謎,采石場工人、小職員、小幹部再到罪人,這些複雜多變的身份似乎都不是完整的父親,他的人生中究竟還埋藏着哪些秘密?他究竟是怎樣的人?

陳祖莫祭掃西路軍墓替父親道歉

2008年深冬,塞外朔風呼号,天寒地凍,一位來自澳大利亞的老人帶着家人第一次來到中國河西走廊上的西路軍烈士紀念館,這片土地與他父親一生榮辱有着無法割裂的聯系,他正是陳祖莫。無邊的戈壁一如七十年前,當年陳昌浩帶領着兩萬多西路軍,就是在這片不毛之地,經曆了一場慘烈的戰鬥。晚年陳昌浩陳祖莫:就是一種特别肅穆的感覺,哪兒都是紅軍戰士,一到這個地方就能想象得出,當時西路軍每人三顆子彈,怎麼打仗?西路軍一個戰士發三顆子彈,穿的是單衣服,在12月的時候打。我們去的時候零下20度,當年的西路軍穿着單衣服,就在這種環境裡邊,跟馬步芳五倍以上的騎兵在一個平川上打。祁連山是秃的,連藏的地都沒有,樹都不長,沒有一點群衆基礎,連隐蔽的地方都沒有,就是這種情況。而我爸爸戰鬥過,而且這種情況下肯定是非常非常艱苦的戰鬥。

1936年10月,為了打通通往蘇聯的國際交通線,奉中央軍委的命令,陳昌浩、徐向前,率紅四方面軍主力改稱的西路軍,兩萬餘人西渡黃河,進入河西走廊,但在這裡遭遇了兵力數倍于己的“馬家軍”圍殲,幾乎全軍覆沒,僅少數突圍回到了延安。西路軍孤軍血戰四個月,7000人戰死,5600人被俘後遭虐殺、活埋,很多女兵被奸殺或淪為乞丐,在紅軍曆史上寫下了極其悲壯的一頁。

在延安的檢讨中,陳昌浩承擔了戰敗的全部責任,承認這是“執行張國焘錯誤路線”的結果。此後的生涯裡,陳昌浩也不止一次地向組織和老部下忏悔,“兵敗祁連之事,我陳昌浩實在難辭其咎。兩萬精英,喋血大漠,共産黨十年積蓄的力量,還不曾與日寇一戰,就毀于内戰戰場上。這些年每當我想到這些血灑荒丘的英靈,猶如萬箭穿心”。

記者:他一直都是把整個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陳祖莫:一直是,爸爸多次講過,我對不起你們。其中有一次,也是我從書本上看到的,1962年召見紅軍将領的時候,他給大家含淚鞠躬,對大家說,我對不起你們,西路軍死了兩萬人。我爸爸是最高指揮官,所以我爸爸很自責。但是他把責任都攬到自己的身上,跟誰也不講,甚至文革整他的時候,讓揭發别人,他說這已經做出結論了,都是我的責任。

審查後,陳昌浩被送往莫斯科治病,流落蘇聯12年,過着清貧艱難的生活。他做過采石場工人、蘇聯外文局的小職員,他在這裡娶妻生子,但對過去絕口不提。陳祖莫并不知道父親25歲就出任了紅四方面軍的政委,和張國焘、徐向前一起創建了川陝革命根據地。随着陳祖莫的追尋,陳昌浩猝然離去的生命中,這些消散在曆史煙塵裡的形象又一點點地完整、清晰起來。

陳祖莫:93歲的老太太,我說大娘,你一定要想想陳昌浩給你的印象是什麼,我特别想知道我爸爸真實的樣子。老太太說,四川人,陳昌浩,威,威武的威。是四川話,可厲害了。他要做報告啊,我們底下靜悄悄的。這是她的印象。徐向前的警衛員90多歲,已經在醫院裡躺着了,我采訪他,他說,你爸爸身強力壯,跟我們關系特好,他跟着我們翻跟頭。我說翻跟頭?對,翻跟頭,還跟我們摔跤。我根本就覺得不可能,沒辦法想象,我爸爸能夠這樣的?

陳祖莫無法想象,記憶裡那個平淡無奇、木讷拘謹的父親會曾是威風凜凜、赫赫有名的“軍神”。

陳祖莫:他們介紹,這是當年陳政委兒子,你們知道陳政委嗎?知道知道,川陝根據地有一個叫“赤化全川”,5米5高的字,在大山上,國民黨想去掉都去不掉,當地人全知道,這個“赤化全川”是陳政委一手拍闆的。

記者:這些人已經是後面好幾代的了。

陳祖莫:都是二十幾歲的小夥子,幾個人笑呵呵的,都聽說過。

記者:你在所有人的記憶裡找你父親。

陳祖莫:我在找。而且爸爸睡過的房子、辦公的地方,我全找了。

記者:到了這片土地上才覺得,好像跟父親更親近了。

陳祖莫:太近了,太近了,我才知道我爸爸是幹嗎的。

記者:生前你都沒有覺得離他這麼近。陳祖莫:沒有,沒有。

中央為陳昌浩召開追悼會2000年之後,有關西路軍的探讨公開化,外界開始客觀看待這段曆史。事實上,1983年初,李先念根據鄧小平的指示和陳雲的建議寫成《關于西路軍曆史上幾個問題的說明》,西路軍執行的任務是中央決定的,西路軍自始至終都在中革軍委領導之下,重要軍事行動也是中革軍委指示或經中革軍委同意的,不能說是執行張國焘路線。但李先念的《說明》和中央常委的批示當時隻限存檔,故不為公衆知曉,直到後來《陳雲年譜》公開出版,這段對西路軍問題的重要結論才得以浮出水面。

陳祖莫:我現在才真正地體會到,他真正為了黨的利益可以犧牲一切,他就是為了黨的利益犧牲了自己。講句更深的,他犧牲了兒子,犧牲了家庭,你說是不是這樣的?我們家的悲劇,他最後就選擇了默默無聞,确實有好多話沒說出來就離開了人世。

記者:他這一輩子埋了太多的心理壓力。

陳祖莫:太多了,甯可自己受委屈,都是說不出的東西,我也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裡邊。我記得他寫過一首詩,“耿耿懷大義,凜凜報國心。不求垂青史,願作鋪路塵”。我也挺替我爸爸自豪,我以前就沒有這種感覺。

在陳昌浩離世數十年之後,晚年的陳祖莫接納了身為“陳昌浩兒子”的命運,他從心底原諒了父親。那個曾經令他覺得卑微、木讷、絕情的父親,在他眼裡變得高大、偉岸、情深義重。

記者:覺得有點遺憾嗎?在你父親生前,其實你們并不是真正那麼地了解他和理解他。

陳祖莫:當然了,那是一種内疚,是一種自責。如果咱們的談話能夠轉到陰間去傳播,我父親對我這個兒子的失望和責怪估計都能放下了。

記者:您做的所有的這些事都是為了解開心結。

陳祖莫:也是,我回想起來,自己當時有不理解他的時候,有恨過他的時候,但現在我覺得我理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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