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衛視中文台《文化大觀園》]
1989年,部分阿富汗館藏的文物被轉移到總統辦公室和文化信息部門隐藏起來
1995年,阿富汗考古學人們在喀布爾賓館秘密清點文物“亞洲之星”阿富汗東西方文明的交融點
2017年的春天,中國故宮博物院迎來了一批特殊的客人——阿富汗國家博物館的珍寶,它們是阿富汗人冒着生命危險,保護下來的人類珍貴遺産,很多人終其一生都難得一見。因此,這樣的展覽吸引了衆多愛好者前來故宮午門的東雁翅樓展廳觀看。
主持人:大家聽到阿富汗這個詞,本能地就會在腦子中出現一幅圖像,就是烽火連天、恐怖主義橫行、民不聊生、鳥不拉屎,所以大家真的好奇那個地方會有古文明麼?
邵學成(中央美術學院博士):從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之後,阿富汗到現在大概已經持續了将近40年的戰亂,而且這40年的戰亂摧毀了阿富汗的一切,公共設施也好,民用設施也好。再加上因為戰亂,阿富汗産生了好多民族主義以及誘發了地區許多不穩定的因素,所以大家從新聞上得到關于阿富汗的報道全是負面的。
主持人:是的。
邵學成:但是,阿富汗在古代的情況可能會比現在要好一點。因為阿富汗的地理位置比較特殊,它被稱為“亞洲之星”,甚至有些西方文明史學家稱它為“世界之星”。衆所周知,世界上有兩個文明中心,一個是地中海沿岸;一個是中亞中心,中亞往往指的就是阿富汗,它的地理位置就決定了好多帝國在擴張的時候,擴張的邊緣往往就隻到達了阿富汗。
其實,阿富汗是一個有着五千多年悠久曆史的文明古國。在古代,它是東西方陸路交通上的樞紐地區,被稱為“文明的十字路口”。在曆史上,這個如今被稱為阿富汗的地區受到了各種文化的沖擊,絲綢之路的開拓者張骞出使的第一個西域古國巴克特裡亞王國就是位于阿富汗的北部地區。
主持人:中國當時的絲綢之路往西延伸的時候是必經阿富汗地區的,那麼它和我們東方這樣一個帝國之間的文明聯系在這一些文物中間有什麼樣的證據呢?玄奘法師所寫的《大唐西域記》中曾有“異方奇貨、多聚此國”的記載,指的就是阿富汗地區
路上絲綢之路是中西方文明交流的一條重要通道邵學成:絲綢之路是中西方文明交流的一條重要通道。在中國漢代,張骞出使西域,其目的地就是現在阿富汗的巴克特裡亞地區,很靠近蒂拉丘地寶藏。其實他們當時是為了尋找從中國遷走的一支遊牧民族,從曆史上的文化交流來看,我們的确可以看到很多的交流證據,比如蒂拉丘地裡面出土了中國漢代的銅鏡,但很可惜的是,沒有在這次展覽中帶過來。不過,張骞在那個地方也記錄了在當地發現了中國的蜀地遺産,比如中國四川地區生産的一些棉布,還有一些朱錦。
主持人:包括用筇竹做的拐杖吧?
邵學成:是的。當時東西方的文明交流既有官方的,也有民間的,彼此之間都是相輔相成的。官方記載的文獻往往是官方的行動,但民間的物質交流也是一直存在的。
在這些珍寶中,阿富汗蒂拉丘地遺址出土的圓形金徽章描繪的戰車與中國西漢時期的兩輪戰車類似,支撐天蓋的車罩上面有竹節形狀。而在這一地區并沒有竹子生長。據此推斷,這種美術樣式很可能是受中國的影響。
邵學成:唐代的《大唐西域記》對阿富汗地區記載特别詳細,包括佛教遺址甚至近代考古學家,他們在阿富汗、巴基斯坦做考古的時候,所參照的資料都是來源于中國僧人玄奘寫的《大唐西域記》。
主持人:也就是說,阿富汗的曆史在某種意義上是沒有任何文獻記載的?
邵學成:對。
主持人:或者說其他地區的文獻也不是很完整,而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變成他們一個參考性很強的文獻?
邵學成:對。《大唐西域記》對旅行僧人的遊記描述得很準确,而且旅行僧人往往是求真務實的,他們記載的大部分史記是可靠可信的。其實中國官方史書上也有大量的記載,《隋書》《唐書》《新唐書》《舊唐書》裡面都有大量關于阿富汗的記載,隻不過這些在官方文獻上的記載有一點誇大的成分,他們往往會寫到他們的朝貢時間和東西。
主持人:從唐代的管轄權來說,唐帝國的管轄權是向西一直到達了阿富汗地區?
邵學成:是的。
主持人:這些地區在某種意義上有行政管轄權?
邵學成:對。他們每年立新國王的時候,都會到唐朝來冊封一下,冊封之後,他們會進貢東西,然後我們會回給他們。另外,這些地區的一些稅收政策,包括一些其他的軍事管理政策都與我們息息相關。
法國考古學家發現震驚世界的寶藏
在玄奘法師所寫的《大唐西域記》中曾有“異方奇貨、多聚此國”的記載,指的就是阿富汗地區。其中玄奘法師對“異方奇貨”的細節描述讓一位考古學家怦然心動,他就是法國人哈金。
邵學成:哈金是一位跟中國接觸特别緊密的考古學家,他非常熱愛中國,最早來中國的時候是1930年,因為當時他在日本是日法會館的館長,他借助出差的機會,跟着日本考古學家到了中國,最早他們是在中國東北地區進行牧羊城的考古。由于哈金本身是學藏學出身,所以他對中國西藏地區特别了解,再加上他也會漢語,哈金便擴大了考古學範圍,不再是單單地尋找佛教遺址,也擴大了對新石器、伊斯蘭文明的考古。貝格拉姆遺址發掘現場
巴米揚大佛被塔利班毀壞1937年,雖然哈金正在阿富汗進行考古發掘工作,但他一直未能有所收獲。有着漢學背景的哈金在困頓中将眼光投向了中國,準确地嗅到了一點“中國氣息”。《大唐西域記》中的“異方奇貨、多聚此國”的“迦畢試國”進入哈金的視野,終于在經曆過數次小心翼翼的探查後,哈金和助手在阿富汗貝格拉姆城遺址發現了一個震驚世界的寶藏。
邵學成:他們發現了兩個珍寶室,裡面有好多來自于印度的象牙制品,包括來自于中國的一些絲綢和漆器,來自叙利亞地區的一些玻璃器,還有一些青銅器都聚集在這個地方。
主持人:說明貝格拉姆這兩個珍寶室裡出來的這些寶藏是從東邊來自于中國,從南邊來自于印度,從西邊一直來自于地中海沿岸的叙利亞、羅馬。
邵學成:對。
主持人:三大文明都集聚在貝格拉姆?
邵學成:是的。
主持人:這個遺址的文化意義非常了不得。
邵學成:是的。按照曆史學來說,當時它已經是貴霜王朝,這是一個遊牧民族,但是貴霜王朝統治的地區包括很多希臘人的後裔,他們仍然活躍在這個帝國中,當時除了陸上絲綢興起之外,還有海上絲綢之路,他們每年利用洋流往返。所以,他們從紅海波斯灣一路南下,很多玻璃器很有可能是通過海路運輸過來的。
貝格拉姆是阿富汗最重要的考古遺址之一,最初學者們認為,發現的兩個密封于兩千多年前的房間及其寶藏可能屬皇室所有。但後來的研究表明,它們是用來儲存絲綢之路貨物的巨大庫存。
主持人:象牙雕像就是屬于另外一個遺址貝格拉姆了,對吧?
邵學成:對。
主持人:貝格拉姆是屬靠南邊的。
邵學成:對,興都庫什山以南。
主持人:那就是接近于現在的巴基斯坦以及過去的古印度文明?
邵學成:對,它離現在的阿富汗首都喀布爾非常近。
主持人:年代是什麼時候呢?
邵學成:據推斷,它應該是公元二世紀左右,遺址最後被毀滅的時候。這一批東西是從印度過來的,因為這些是象牙制作的一些東西,很有可能就是從印度交易獲得了大量的象牙,然後做了一批裝飾品。這批東西雕刻得非常精美,很有可能并不是實用器,而是專門供給某些階層或者某些貴族使用的一些家裡裝飾品。
戰火殘酷大量珍貴古迹文物被損毀盜賣
根據史料記載,當年玄奘翻越了興都庫什山,進入阿富汗來到了貝格拉姆地區。由于當時的貴霜王國尊崇佛教,所以佛教氣息一直很濃厚,玄奘就一邊講經說法,一邊禮拜聖迹,其中就有著名的巴米揚大佛。
邵學成:巴米揚在中國文獻上有很多名字,比如玄奘記載它為梵衍那,中國史書上也有一些其他的記載,包括一些梵言,這些名字都是屬于這個的,但是後期為什麼叫巴米揚,這是一個波斯語的名字,意思就是金光閃閃。因為當時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照在山谷上,它會使整個山谷變成一個黃褐色的土。2017年3月,我專門去了巴米揚山谷看到了當時的玄奘曾經看過的一些遺迹,非常感動,因為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夢想着去巴米揚。貝格拉姆遺址發現的文物:來自印度的牙雕河神
貝格拉姆遺址發現的文物:塑有希臘青年的石膏紀念章2001年3月,阿富汗武裝派别塔利班不顧世界各國的強烈反對,動用大炮、炸藥以及火箭筒等各種戰争武器,摧毀了著名的世界文化遺産巴米揚大佛。而在叙利亞,恐怖組織曾燒毀了阿勒頗古城,炸毀了帕爾米拉古城和巴爾夏明神廟。聖陵裡無數珍寶文物被恐怖分子損毀或遠銷海外,甚至還殺害了叙利亞考古學泰鬥哈立德·阿薩德。在受戰亂威脅的國家,如何保護國内的珍寶成為了一大難題。
主持人:在阿富汗這幾十年的内戰、動亂中,包括當年的蘇聯入侵,後來塔利班的崛起,然後又是内戰、恐怖主義軍閥。其實他們很多的地方武裝就是靠劫掠他們的古文明在國際市場上換一些錢,然後去購買他們的武器和經費。現在,我們還能看到這些阿富汗的文物,背後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故事。保護阿富汗文物的工作者應該比其他地方的工作者面臨更多的艱難,聽說阿富汗國立博物館的前館長馬蘇迪為如何妥善保管文物殚精竭慮,才使一部分的文物最後能保留下來。
邵學成:我見過馬蘇迪先生幾次,然後跟他也有過一些深切的談話,因為我非常佩服、非常崇敬這位前館長。當時1979年蘇聯入侵的時候,喀布爾博物館并沒有完全停止運作。之後塔利班開始興起了,雖然他們起初并沒有對博物館下手,但是那批館員預料到阿富汗以後的發展肯定會出現問題,所以他們就開始秘密地轉移文物。
始建于1919年的阿富汗國家博物館是該國最大的博物館,曾經擁有十萬組以上的珍貴文物。1996年,塔利班武裝分子進入喀布爾以後,馬蘇迪和同事冒着巨大的風險,開始把大批珍寶帶到了國家銀行的秘密金庫。為了保守這個秘密,一些人甚至因此失去了生命,其中親自參與了寶藏轉移計劃的阿富汗前總統納吉布拉也被塔利班的暴徒殘殺。
邵學成:阿富汗的喀布爾博物館本身不是一個博物館,原來是靠着國王的一個行宮,所以它本身成為博物館就有一點勉強,所以内戰開始的時候,它就成了重點攻擊目标,如果很多炮彈打偏了就會落到博物館上,因此當時博物館的頂棚全部被炸掉了。當博物館頂棚被炸掉之後,大量的難民就會經常去搶劫文物,包括塔利班,他們起初是晚上去搶劫,後來就變成明目張膽地去搶劫。
主持人:我看過一個錄像就是那些塔利班在博物館裡搶東西,拿得走就拿,拿不走就砸。
邵學成:當時塔利班面臨一個經濟被封鎖的情況,他們沒有了資金來源,于是就需要通過灰色渠道來解決。他們主要是從巴基斯坦朝外轉賣,因為在巴基斯坦跟阿富汗之間有一個緩沖地區,他們認為那個地區既不屬于阿富汗,也不屬于巴基斯坦,所以大量的文物都流失到了那個緩沖地區。
随着美國發動阿富汗戰争,塔利班政權倒台,2003年阿富汗國家博物館與世界分享了這個秘密,并讓寶藏重見天日,寶藏的發現者開箱拿出的第一件寶貝就是正在中國故宮博物院展出的王冠。蒂拉丘地出土的黃金王冠邵學成:在故宮博物院展出的王冠是樹形的圖案,實際上是五棵樹,樹上兩邊還可以看到兩隻鳥站在樹上。這種金步搖冠在朝鮮半島也有一些出土,但如果是女性佩戴的話,這個王冠很容易纏住頭發。
主持人:這五棵金樹應該和東方文化也有某種關系吧?
邵學成:很有可能有關系。
主持人:其實從三星堆一直到漢畫像石,存在着大量這樣的神樹,上頭甚至都停着太陽鳥,對吧?
邵學成:對。
主持人:後來到了漢代以後,它就直接變成了搖錢樹。
邵學成:對,很多文化的淵源都是相通的。
2005年,時任喀布爾博物館館長的馬蘇迪開始策劃阿富汗黃金寶藏世界巡回展出,這批珍寶在來到故宮之前,它們已經造訪過全球21個主要博物館。其實,這不僅是一場風光無限的世界巡遊,更是一場令人唏噓無奈的世界逃亡,而不斷地巡回展出是為了更好地保護這批共同的世界文化遺産。
邵學成:這批文物就在國外漂着,一方面可以宣傳阿富汗的一些古代文明,另一方面可以讓大家更多地關注到阿富汗,這個國家的确需要大家一起來關注,一起來努力幫助。
主持人:是的,看完這一批阿富汗古代文明的文物以後,我感受到阿富汗有輝煌燦爛的古代文明,而且它所處的位置在整個地球上使它成為古代超級帝國的一個邊緣接觸地帶。在這樣的邊緣接觸地帶,應該有很多的文明沖突在這裡發生,但是這個展覽告訴我們,文明的融合、文明的包容、文明的接納、文明之間的互相影響遠遠大于沖突。因為我們在這些文物中看到了泛希臘化的東西,包括來自東亞中國、中原等地區以及南亞的東西,彼此之間還相互地吸收,可見文明在這裡是互相包容的,是開放的。
阿富汗國家博物館前有一塊石碑,上面的一句銘文就像是這個多災多難國度中考古和文物保護人員的心聲:“若她的文化得以延續,那這個國家就不會死亡。”在不斷巡展的過程中,阿富汗也在和國際組織通力合作,通過各種渠道追回當年流失到海外的文物。
賈楠·莫薩紮伊(阿富汗駐華大使):有很多的珍品已經被偷窺或走私到阿富汗境外倒賣給不同的人,不過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可以被我們稱為是“文化英雄”,他們收藏或購買了很多阿富汗古代藝術品,現在又将這些珍品歸還至阿富汗國家博物館,因為這才是珍品應該存在的地方。我們期待越來越多擁有阿富汗文化珍品的人們能夠與阿富汗政府取得聯系,将這些珍品歸還給阿富汗。
主持人:聽說日本著名的畫家平山郁夫先生生前也收藏保留了一批阿富汗的文物,但是他現在去世好幾年了,好像他的那一批阿富汗古文物最後也都歸還給阿富汗了。
邵學成:他一直對阿富汗有着特殊的情感,搜集了大概一百多件文物,包括一部分阿伊哈努姆、貝格拉姆的文物,然後于去年進行了返還。
當年發現貝格拉姆寶藏的哈金,曾許願要在中國故宮博物院策劃一場阿富汗的文物展覽,增進中阿兩國間的了解和友誼。如今,他的這個願望終于實現了。對此,現任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霁翔表示:這批文物不僅代表着阿富汗的過去,也寄存了阿富汗人民守衛國家文化的曆史,鼓勵着人們對未來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