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都至江達(太昭),可能是駐藏路上最艱險的一段。制圖/常遠對清代員而言,駐藏路漫長艱險,無所不在的瘴氣,神出鬼沒的夾壩(強盜)、山洪、雪山,無不令人生畏。有一些官員百般推托,不肯前行,也有官員因為道路中斷,在路上耽擱4年者(景紋,同治元年到同治四年)。
乾隆年間成書的《西藏志》一書,記錄了3條進藏的道路:自四川成都抵藏,前段也就是今天川藏南線為主;過金沙江後,到察雅、昌都、洛隆、江達到拉薩。
從打箭爐由霍爾疊草地至昌都,類烏齊進藏路線,前段和今日川藏北線大緻一樣,類烏齊之後走嘉黎、墨竹工卡。
從西藏由木魯烏蘇一代到西甯的路線,即從拉薩向北,經林周到那曲,經過星宿海,日月山,抵達西甯。
在這三條道路中,第一條道路顯然是進藏的主要通道,時人指出,今天青藏線一帶千裡水草,人煙稀少,無法找到柴草、糧食的補給,也沒有牲畜烏拉;所以整個清代,衆多資料表明,進藏的官員、士兵、糧道、通信所走的是川藏南線。
這條如今被稱作中國最美景觀大道的道路,高山大河密布,曾經卻是艱險異常,逼仄難行,讓我們跟随着《衛藏通志》的記錄,走上這條進藏路。
成都到打箭爐(康定)計程920裡
(成都—雙流—新津—邛州—雅安—荥經—清溪—冷碛—泸定—打箭爐)
這段路在進藏之路中算是最好走的一段,人煙相對密集,然而即便如此,到了荥經之後,依然是“林木障翳,山谷陰森……沿溝直上,逼仄難行”,“蠻煙瘴雨,亦漸繪邊檄之景矣”,已經給行人的心中投下了陰影。
所幸打箭爐(康定)是塞外的繁華城市,當年的康定,自從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準許進行邊境貿易以來,已經發展成一個繁榮的城鎮。内地的物品,藏區的各種藥材、土特産、黃金等都在此進行交易,其中最重要的貨物自然是輸送藏邊的茶葉。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康定每年的茶葉貿易已達數萬包。
史料記載,清代中葉,康定已經擁有了48家鍋莊(辦理貨物往來的商業機構及貨棧),嘉慶時,打箭爐每年商貿總交易額已達每年一千八百餘萬兩,可謂驚人。除了茶葉鍋莊外,還有牛皮制造、縫茶業(為茶葉運輸提供包裝的行業),乾隆朝之後,康定人煙輻辏,市亦繁華,山海各貨鹹集,“凡珠寶等物,為中國本部所無者,每于此地見之交易之盛,冠于西陲。”僅僅街道,就有營盆街、諸葛街、老陝街、明正街、茶店街、興隆街、河西橫街、安家鍋莊巷子、小丹珍鍋莊巷子、木家鍋莊巷子、蜂窩街等,有四座橋梁橫跨折多河上,可見康定城的繁華景象。
打箭爐到裡塘計程680裡
(打箭爐—折多山—東俄洛—高爾寺山—雅江—剪子彎山—西俄洛—理塘)
真正的高原道路從這裡開始,離開康定,迎面而來的就是折多山,進藏路上的第一道雪山。“崇岡在望,峗嵲逼人,藥瘴氣候異常,令人氣喘。”這是瘴氣第一次出場,之後幾乎無山無瘴。
然而,作者站在折多山頂,也自生一股豪氣,“自此一覽山川之勝,蠻荒冰雪中,令人心攝”。
高爾寺山:過大雪山二座,深林密箐,矗如玉立,人際罕逢。過雅砻江時,“蠻人以牛皮船渡,逐浪上下,望之如水中凫”。到了剪子彎山,人煙稀少之地,夾壩也開始出沒。“此戰路甚險遠難行,且多夾壩。”西俄洛更向西,“林深谷邃,夾壩甚多”。
理塘是又一重鎮,“天寒多雨雪”,設有塘汛,且有正副土司二人管轄。
理塘到巴塘計程545裡
(理塘—幹海子尖—喇嘛丫—三壩塘—小巴沖—巴塘)
這一段最令人痛苦的是高海拔帶來的嚴寒和疲勞,是人煙稀少,山路的艱險已經退居其次。“峻嶺層岩,日色與雪光交燦”,“頭塘寒風凜冽,凍綻肌膚,從此愈行愈冷”,“盤旋五次,大石森立,橫梗道途”,“枯木參橫,絕不聞鳥獸聲”的記錄比比皆是。
道路如此艱險,以至于到達巴塘後,作者不禁感歎巴塘“沃野千裡,水草環繞,日麗風和,佳境也”。
巴塘到察木多(昌都)計程1450裡
(巴塘—竹巴籠(過金沙江)—莽裡—江卡—石闆溝—乍丫(察雅)—王卡—察木多)
這一段路漫長,但不特别艱險,在金沙江河谷中穿行,氣候尚屬溫和,人煙比較密集,除了有的路段“終年積雪,盛夏亦涼飙刺骨”外,夾壩(強盜)也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文中“性桀骜,駕馭亦複不易”的記載比比皆是。道光年間,由于瞻對(新龍縣)強盜縱橫,導緻從理塘至昌都的入藏正道竟然中斷達4年之久。
此外,作者還頗有研究精神地寫道,在路上注意不要讓馬吃一種醉馬草,馬吃了就會如同喝醉,疲乏不能前進。
昌都,藏東的中心城市,清代進藏糧台和塘汛均以此為重要支撐點,雍正八年(1730年),清政府下令在兩河交彙的台地上修建一座土城,“駐紮官兵,督理台站,遊擊一員,糧務一員,行營中軍守備一員,把總一員”。昌都水草甘肥,土地亦異常肥沃,盛産蘿蔔、番薯,“列市廛,俨如都會”。
看當時人描寫昌都,和不久前昌都老城區的景色差别不大,“所居背倚南山,碉房深邃,洞宇纡回,下臨土埠,番民環集于其上。三面河壩,中隆起而頂平,幅員約計數裡。石樓蕭寺,高可淩雲,彩能耀日。夜靜鐘鳴,雞唱犬吠,喧阒似一都會也”。昌都強巴林寺的帕巴拉活佛,也與清代官員之間往來密切,乾隆時代督運軍糧的總督孫士毅還有詩相贈。
察木多至拉裡(嘉黎縣)計程1500裡
(察木多—俄羅橋—恩達—瓦合山—洛隆—碩般多(碩督)—邊壩丹達山—甲貢—拉裡)
這段路或許是整段駐藏之路上最艱險,最為傳奇的一段,往來的駐藏官員們無不濃墨重彩地描寫瓦合山以及丹達山之險要。
到達瓦合山前,道路已經“險異常,雪淩滑甚,且有瘴氣”。瓦合山之險峻,令人膽寒,“高峻而百折,山上有海子,煙霧迷離,設望竿堆三百六十,合周天數,如大雪封山時,籍以為向導。過此,戒勿出聲,違則冰雹驟至。山中鳥獸不栖,四時俱冷,逾百裡無人煙”。
山頂的湖泊中還有神怪,道光年間有官員記載,“海子中有獨角獸,大如牛,過者見之以為祥瑞,蕃人謂之海神”。
乾隆時代藏區木坪土司畫像,進藏路上許多地段由土司管轄,由此可以想見當年藏區土司穿着裝扮的模樣。
1.當年昌都的市井生活:夜靜鐘鳴,雞唱犬吠,喧阒似一都會也。圖為昌都老城的街巷。攝影/杜冬
2.類烏齊人家。攝影/杜冬
3.駐藏大臣進藏之路同時也是茶馬古道,至今雅安的磚茶依然在沿着這條道路行銷整個藏區。攝影/杜冬
4.阿紮宗遺址,在進藏路上,現位于嘉黎縣。攝影/範久輝。“瓦合山,清代類屬于類烏齊,藏語音讀為“依珠拉”,任乃強先生稱瓦合山脈“為瀾滄與潞江(怒江)之大分水嶺”,山頂海拔5000多米,連綿六座大山統稱“瓦合山”,向以險峻、高海拔而著稱,與丹達山、魯共拉山等是由川進藏的幾大險山。
和甯說“瓦合魂驚”,松筠則說:“(瓦合)綿亘一百六十裡,四時積雪,有數十丈之窖,行其上,愁雲瘴霧,日色慘淡。”1846年4月非法潛至拉薩的法國修士古伯察因被駐藏大臣琦善流放,途徑瓦合山,也被這氣氛感染,寫道:“瓦合高原的地貌極端凄慘和令人傷感,無論目光所能望到的地方多麼遙遠,大家也永遠隻能看到雪。”
曆代進藏人員中,由于雪崩、墜落死于瓦合山的不乏其人,孫士毅、周藹聯都記錄有殉職于雪山的清軍。如孫士毅《丹達山雪中吊亡者》詩之序稱:“二從者壓焉,餘過而吊之”,道路之艱險,甚至産生了關于此山山神的傳說和禁忌,據說康熙五十九年發兵征讨準噶爾時,雲南官兵300餘名夜宿瓦合山,遇大風雪,一夜全軍凍斃,因其忠勇,遂成為瓦和山的守護神。在駐藏人員中流傳,最後登堂入室,成為被清代官方确認的信仰。
瓦合山神的神話,其官方記錄見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間駐藏大臣有泰的幕僚餘钊撰寫的《瓦合山神記》,四川師範大學的王川教授曾對此做出詳細考證,本文采用了他的研究文章。這碑文中說,“(瓦和山)一望白連天際,矗記标竿,惟恐失足陷雪窟,往來者如銜枚夜走,戒勿出聲,違則陰霾四合,雪雹驟至,皊皊枯骨目擊心傷,不知凍斃幾多行人矣”。
關于瓦合山神的故事,碑文中寫道:“我朝康熙五十九年,适衛藏多故,征兵雲南,總鎮某公率弁兵五百餘人,會戰行次瓦合山,支帳屯營,所部進言:此山著名怪異,萬不可留。公斥之曰:我從王事,死且不懼,況鬼物乎!不聽所部言,且施放槍炮,用樹先聲。是夜,大風雪,人馬凍壓盡僵。後人敬佩其忠勇,建祠山麓……虔祈默禱,響應昭然……”
古伯察記錄了祭奠山神的過程:“驿站由一支衛隊、一座漢式小廟和三、四間藏式房屋組成。我們剛到。開始下起特大的雪花……瓦合寨守備部隊的士兵們發現天氣已驟變并已開始降雪,于是便打開小廟的門,在一尊面目猙獰的偶像前燃起了無數紅色的小蠟燭,供像的右手舞動一把利刃劍,左手執一張弓和一束箭。他們接着又用加倍的力氣敲一面小銅鑼,用一面長鼓擂起了一陣陣鼓聲……”
鳴放槍炮,乃至大聲說話,會引起雪崩,這在當時已經為人所知。所不同的是,時人相信拜祭山神,會一路平安,這恐怕是在危如累卵的瓦合山上行進,給自己的小小安慰。也有不信邪的,乾隆時代孫士毅的幕僚,《西藏記遊》的作者周藹聯就曾讓部下在瓦合山口大聲唱歌,結果“風雹大作,面目幾敗,踉跄策馬二十餘裡至瓦合寨宿焉”。詢問他們之後過瓦合山的人,都說風日晴朗,并無冰雹。讓這位懷疑論者周藹聯也不得不說,深山大澤中自有神物在,未可知也。
勉強過了瓦合山,前面一座更加險惡的大山橫亘,這就是丹達山,又名沙貢拉山,“入藏第一險峻之山”。該山“峭壁摩空,蜿蜒而上,過閻王碥,夏則泥滑難行,冬春冰雪成城。一槽逼仄,行人拄杖魚貫而進……”
清代末年劉贊廷更詳細地說明了此山之險惡:“上下盤旋不能乘騎,皆拄杖魚貫而進,遇有暴風寒冷刺骨,而吸力薄弱,呼吸不靈,即将人悶死,一難關也。”
和瓦合山一樣,丹達也有一個陰森可怕的山神故事。《衛藏通志》記載:相傳有雲南某參軍解饷過閻王碥,裝銀子的馬包落入雪窖中,這位參軍也随之俱墜,無人知曉。春夏雪消時,他的屍體才被人發現,猶僵坐鞘上(也有人說,發現屍體時,這位參軍手中依然抱着軍令文書,面色如生),于是當地人非常吃驚,在此修建了丹達神廟供奉他。過丹達山,都要在此祈禱,才能得到平安。
還是那位好奇的周藹聯先生,曾親眼目睹過這座狹小的廟宇,并稱其中的将軍像很詭異,後來據王川先生考證,可能是藏式山神的雕塑風格。周先生的上司,年過七旬還翻越丹達山的四川總督孫士毅,詩興大發,形象地描寫了這位神靈陰森可怕的模樣,“丹達山頭神鴉飛,陰風飒飒飄靈旗。朅來暑路滿霜雪,森然毛發将何依……人聲噤瘁馬聲絕,此是将軍緻命時。将軍雖亡骨如鐵,魂繞千峰萬峰雪……”
古伯察教士則從外人的角度來觀察了這一現象:“我們一旦到達丹達,官老爺李國安就抖動其服裝上覆蓋的雪,戴上禮帽,在他的全部士卒們的陪同下前往在村口遇到的一個中原式小廟中去了。”他并且冷冷地評論道:“那些赴拉薩旅行的官吏們從不放過機會去拜谒此廟,并在糧台的像前3次叩頭。清朝皇帝習慣于這樣神化那些其一生以某種千秋功德而名垂青史的文武官吏,大家對他們的崇拜形成了官吏們的一種官方宗教信仰。”
的确,對丹達山神的敬仰,帶有敬仰入藏先驅和死難者的莊重意義,最終上升成為清代官方的祭祀。這又與福康安相關,福康安這一路,除了平定廓爾喀,對于進藏路上諸多的神靈地位提升也有汗馬功勞。如乾隆五十八年四月辛未,福康安奏:此次官兵赴藏,經過丹達山,均無阻滞,山靈助順,請加封号,并頒懸匾額。乾隆帝于是封丹達山神為“昭靈助順山神,載入祀典,春秋緻祭”,并親筆題寫禦書匾額,交駐藏大臣。
這一崇拜随着進藏路的延續而發展,最後,在成都、拉薩都出現了東達山廟和瓦合廟,駐藏大臣的衙門中也設有這兩位神靈的神龛。其中東達山廟舊址據考證就在今大昭寺廣場上,并被稱為黨大廟。随着拉薩城的曆史沿革,終于消失不見。
拉裡至前藏(拉薩)計程1010裡
(拉裡—甯多—江達—鹿馬嶺—墨竹工卡—德慶—拉薩)
最艱險的路已走完,剩下的路是溫潤的拉薩河谷。雖然也有鹿馬嶺這樣的高山瘴疠,但“視前曆之冰雪崚嶒者,居然平易矣”。作者也有心思記錄,時人認為蔡公堂就是西遊記中的高老莊,就這樣到了拉薩,“山秀水奇,宛然福地也”。
進藏的茶馬古道。插畫/黃日春
川藏路上飄勁寒冷的風更加讓人有不能喘氣的感覺攝影/洛桑嘉措
1.昌都強巴林寺,寺主帕巴拉活佛與一些駐藏官員例如孫士毅等私交不錯。攝影/杜冬
2.駐駐藏路上的必經之地,邊壩宗遺址。
3.拉裡宗當年清軍營房遺址。攝影/範久輝
4.甘孜州理塘縣是進藏路上的重要一戰,圖為理塘大寺長青春科爾寺,許多駐藏人員都記載了這座寺廟。攝影/杜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