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托人找到我,是希望我能替她寫一本個人傳記,以便自費在國内出版。我們的中間人曾給過我一份有關陳婉淑的資料,上面說她是一生未婚的女權主義代表,是有天賦的華裔商人,從名不見經傳到坐擁千萬美元的家産。
我本以為這種功成名就的人,肯定會一一回顧多年艱辛,把自己的人生鍛造成勵志神話,供那些想在商場闖出名堂的年輕人膜拜追憶。
來到她家,我耐下性子在她對面坐下打開錄音機,她心領神會抿了一口紅酒,慢悠悠開口,“我從出生起就認識顧清讓了……”
我愣了一下,很驚訝這開頭和我想的不太一樣,但作為一個傾聽者,我沒打斷她,擡起筆開始記錄下來。
她眼神顧盼流連如山間麋鹿
陳婉淑從出生起,就認識顧清讓了。
陳婉淑的母親與顧清讓的母親是手帕交,年輕時還拜過姐妹,她們共同經曆了清王朝的覆滅,見證了民國的建立,脫下花盆底穿起旗袍,從看京戲到看歌舞,感情在動蕩的歲月裡益發深厚。
陳婉淑抓周時抓了算盤,陳父大笑說這孩子将來怕要繼承他的家業了,陳母嗔怪看他一眼道:“亂說什麼,一個女孩子,還是安安穩穩結婚過日子好些。”
彼時年方3歲的顧清讓正踮着腳逗抱在陳母懷裡的陳婉淑,兩個小孩子咯咯笑成一團。顧母在旁邊拿手帕掩了唇對陳母笑道:“你看這兩個孩子投緣的,不如将來長大了,讓她去顧家給我當兒媳婦吧,咱們也算親上加親。”
顧清讓扭過臉來應了一聲好,大人們就都笑了起來,說他這麼小,懂什麼媳婦不媳婦的呢。顧母也笑了,笑過後又不放心地叮囑他好好照顧妹妹,别欺負妹妹。
陳家經營着幾間茶莊和當鋪,陳父還任過商會會長,自然比旁人開明得多,硬生生抵住老一輩的規勸,沒有給陳婉淑裹腳,随她跟在顧清讓身後男孩子一樣瘋跑。
顧家父母喜歡她軟糯可愛,每次都給她許多好吃的好玩的。那時顧清讓年紀也小,氣得總是搶她東西,她就繞着院子踉踉跄跄追他,清脆的笑聲仿佛能沖破一切桎梏。
顧清讓6歲的時候進學堂念書,她站在他旁邊好奇的看着他握着鋼筆在本子上寫字,他拍拍她的頭半哄半逗地說:“婉淑你乖哦,我以後沒時間和你玩啦,你自己去吧。”如是幾日,她終于受不了,回家坐在椅子上哇哇大哭,央父母也送她去學堂念書。
陳家父母無法,隻好答應等她6歲時送她去。她樂得眉開眼笑,自此日日掰着手指頭盼,盼過了整整3年,終于如願進了顧清讓所在的學堂。
彼時顧清讓已經高出她一個頭,不再屑于争搶她的東西,開始規規矩矩叫她妹妹,每天晚上等她一起回家。夕陽溫柔覆上并肩的他們,将影子拉得又細又長,轉眼就越過了許多年。
陳婉淑15歲那年進了高中,她穿統一的藍黑色校服,綁兩條麻花辮,眉眼逐漸有了少女的韻味,眼神顧盼流連如山間麋鹿。
有同校的男生用輕佻的語言挑逗她,那男生她認得,與她家頗有些商業上的往來,是個寵壞了的少爺,她不欲理他,隻一味躲,反惹得那男生得寸進尺起來。這事恰巧被來找她的顧清讓撞見,瘦削的少年二話不說揪起來那個男生的衣領将他掼倒在地,二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那是她第一次見顧清讓打架,緊抿着唇毫不示弱,眼神裡滿是少年才有的狠戾與倔強。等反應過來時,她已經上前預備拉架,結果被不知誰揮出的拳頭砸到下颌,痛苦地蹲在地上,打架事件也因為她受傷而不了了之。
顧清讓拉她去看醫生,面無表情替她上藥,她戳戳他的臉小聲說:“清讓哥哥,你不要生氣啦。”
他哼一聲,“有什麼事就來找我,别一聲不吭被人欺負。”頓了頓又補充道,“你畢竟是我的妹妹呢。”
那場因她而起的打架事件讓她在學校一下子成名,此後每當顧清讓站在校門口等她一同回家,她的同學都會起哄,他就一如往常般笑眯眯解釋,“你們别鬧,婉淑是我妹妹,對吧,婉淑?”
她不說話,低頭眼觀鼻鼻觀心,偷偷紅了臉,試探幾次也隻敢抓住他的衣袖。
女生向來比男生早慧,何況是她那個年紀春心暗動的少女。那個年紀的陳婉淑恨不得整日黏在顧清讓身邊,有事沒事就往顧家跑,陳母寵溺地埋怨,不知她到底是誰家女兒,她笑嘻嘻反駁說反正和顧家定過娃娃親啊,不都一樣。
後來陳母和顧母小聚喝茶,說起這件事,顧母笑得合不攏嘴,打趣抱着書預備進房間的陳婉淑:“看來是時候準備你和清讓的婚事了。”
她跺腳嬌嗔地喊一聲顧阿姨,小跑進房間,摸摸臉,滾燙,心底隐隐泛起期待來。
也是那一年,顧清讓主動提出要出國留學,顧家父母訝異于他有此志向,爽快地點了頭。陳婉淑食不知味好幾日,最後央求顧清讓等她15歲生日那天帶她去岚山看一次日出。顧清讓起初不同意,禁不住她軟磨硬泡,最後還是點了頭。
他不懂,少女細細密密的心思,無非是想在他走之前,留下一點漂亮的回憶,好支撐她在接下來的幾年裡等他回來。
他們提前一天下午出發,對雙方父母隻說去同學家小聚,偷偷上了山。山路不太好走,她終于得以明目張膽牽着他的手,在黑暗中與他親密相偎。
後來,陳婉淑看過太平洋的潮汐,看過紐約的落日,看過富士山的白雪皚皚,可在記憶中,她始終覺得岚山上那場日出是她生命中最壯麗的奇景。
最最暗沉的黑色裡,太陽噴薄而出,将雲彩染成紅色,山野樹木的墨綠色風起雲湧,天地靜谧,仿佛隻餘他們兩個人。陳婉淑連驚呼都忘記,腦海裡陡然浮現起之前背過的古文: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她到底是女孩子,前日近兩個時辰的攀爬加一晚的等候,體力早已不支,下山時一步沒踩穩,整個人就順着坡度滾了下去,顧清讓拉她的手還伸在半空,握住滿手空氣。
幸得秋天落葉滿山,又厚又軟,替她擋去不少阻力,唯獨額頭磕到塊凸起的石頭上,鮮血模糊了一片。顧清讓手忙腳亂抱着她往山下走,聲音顫抖地不停重複,“婉淑别怕,我馬上帶你去看醫生。”
她失笑,反過來柔聲安撫他,“我沒事,清讓哥哥,你别着急。”
那額頭上的傷看起來雖然可怖,實際上隻是破了皮,真正重的傷是她傷了腿上的骨頭,需得卧床靜養幾個月才行。陳母心疼得直掉眼淚,顧父第一次打了顧清讓,還罰他在客廳裡跪了整整一夜。
陳婉淑能下床走動時,顧清讓已經收拾東西預備遠赴倫敦。她去送他,他載着黃昏的光走到她面前,目光似有若無落在她額頭傷疤上,輕輕替她順下一點劉海遮住,“你在家好好的,等哥哥回來給你講國外的見聞。”她用力點頭。
那一年,陳婉淑15歲,顧清讓18歲,還都太年輕,年輕到不明白人生多變數,許多随口說的話是做不得數的。
他滿心隻記恨着,她沒有幫他
起初那一年,顧清讓給她寫信寫得很頻繁,講國外的街道,汽輪的長鳴,學校裡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辯論賽,甚至針砭國内時弊,那些不敢寫給顧父顧母看的話,他都寫給了她,一封封的婉淑親啟,攢了小小一盒。
字裡行間,陳婉淑都能感受到他激昂的情緒,她無法參與的情緒。她回給他的隻能是一些瑣事,比如她去當鋪幫忙,她給顧母買了生日蛋糕。
後來某封信裡,顧清讓再度提及上次學校辯論賽對方隊伍那位中國姑娘,說他們二人甚是投緣,許多觀點都不謀而合,他決定追求她。
陳婉淑手一抖,信紙飄飄搖搖落在桌上。那種他離她越來越遠的感覺,終于成真。那之後,顧清讓的信就日漸少了,直至沒有。
陳婉淑讀書讀到17歲,沒有再繼續讀下去,因為顧陳兩家覺得孩子到了年紀,決定叫顧清讓回來一趟,讓他們成親。
兩家開始歡天喜地的張羅,給顧清讓發電報,隻等他回來就辦婚禮。一時間遠遠近近的人都曉得,陳婉淑要嫁給青梅竹馬的顧清讓了,連以前的同學見了她都要笑着調侃幾句,直到她含羞帶怯紅了臉才罷休。
這天顧陳兩家正聚在一起探讨婚禮事宜,門外忽然有人送來一張電報,是顧清讓發回來的,顧母接過來笑道:“這孩子,過幾天就回來了還發什麼電報啊,真是……”她話說到一半忽然頓住,陳母和婉淑見狀也上前去看那電報上的内容,臉色都白了白。
電報上寫着:父母在上,現今婚姻自由已是大勢所趨,兒在學校已有心愛之人,隻把婉淑當妹妹看待,還望父母不要勉強我和婉淑,取消我們之間的婚約,我在這邊還有很多事情,暫時就不回國了。
陳婉淑不自覺踉跄退後幾步,又想起他信裡提過的姑娘,他是不是已經同那姑娘在一起了?
顧清讓最後還是急急忙忙趕回來了,因為顧父發電報将他狠狠罵了一頓。顧母這幾年身體本就不濟,這下可好,被他氣得生了病,卧床不起,眼見着形銷骨立起來。他吓壞了,不顧一切匆忙回國。然而風塵仆仆進家門時,迎接他的是一個笑意盈盈毫發無損的顧母。
他們不過是用這招騙他回來而已。一瞬間,被欺騙的憤怒席卷全身,他轉身就要走,連門都沒邁出去,就被顧父喊人攔下了。
最後,顧清讓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同陳婉淑拜了堂,當晚,她在床上坐了一夜,他在桌邊坐了一夜,全程未有一句對話,隻有龍鳳花燭垂淚到天明。
第二日,顧清讓預備動身返回學校,她拽住他衣袖想說些什麼,他臉色鐵青地用力掙開她,争執間将她推到在地。
顧父顧母趕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二老氣得不輕,顧父更是撂下狠話,不讓顧清讓走了,在家陪着婉淑,等婉淑懷孕了再走。
二老也沒别的意思,隻是想着顧清讓同陳婉淑畢竟是從小長大的情分,外面沒認識多久的姑娘哪及得上?朝夕相處幾日他就會醒悟她的好。何況他們年紀大了,隻想含饴弄孫享天倫之樂,若是能抱上孫子,那自然再圓滿不過。
他們收走了顧清讓的所有行李,他沒法走,積攢的怒火與被欺騙的怨氣盡數發在了陳婉淑身上:“陳婉淑,你明知道我在國外已有了喜歡的人,為什麼還要答應同我成親。你若不同意,我母親怎會勉強你!”
他滿心隻記恨着,她沒有幫他。晚上新房門是從外上了鎖的,顧清讓氣急敗壞地又推又踹,怎麼也打不開。她靜靜站在一旁,直到他氣喘籲籲順着門坐下才說:“行,我就随了你的意。”他狠狠吹滅了蠟燭,粗魯地把她抱上紅床。
第二天外面剛解開了鎖,他就摔門而出。即便這樣,她心底還是有欣喜的,欣喜從今日起,她就是他真正的妻子了。她想,既然已是夫妻,隻要她全心全意待他好,他總會愛上她的。
陳婉淑查出有孕那日,全家人都面露喜色,包括顧清讓。隻不過,旁人是為了孩子,他是為了終于可以離開。
顧清讓連夜收拾了行李,她撫着尚平坦的小腹滿面溫柔站在他身側,想伸手幫他整理行李,被他不動聲色避開,她隻好尴尬收回。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都沒有看她,哪怕一眼。
第二年冬末,顧母真的病了。她的确是身體大不如前,所以才那麼着急想看着惟一的兒子成家。顧母這一病來勢洶洶,她臉色蠟黃,躺在床上睡睡醒醒,夢裡老是念叨着清讓的名字。
那時陳婉淑的身子已經笨拙,馬上就要臨盆,還要以少奶奶身份經管亂成一團的家。顧父短短幾日白發叢生,托人發了加急電報,讓顧清讓趕緊回來。可那封電報就像石沉大海了一樣,毫無音訊。
事實上,顧清讓不是沒有收到,隻不過他以為是他們故技重施,想讓他回去看他和婉淑的孩子,所以根本沒理會。
再到春日的時候,陳婉淑生下了一個女兒,同她小時候一樣軟糯可愛,眉目依稀能看出顧清讓的影子,她給孩子取了小名,叫阮阮。
至于顧母,她沒撐過那個春天,臨終前,她死死握着陳婉淑的手說:“婉淑,是媽對不起你。”她跪在顧母床前,淚眼朦胧的拼命搖頭,“不是的,媽,是我自願的。”
一滴淚順着顧母眼角滑落,她終于帶着點挂懷和不甘,垂下了手。
一輩子那麼長他們總會越過越好
隔年盛夏,顧清讓回國探親,才知曉他們并未騙他,顧母是真的去了。
他手中行李驟然落地,雙膝一軟,直挺挺跪在顧母的牌位前,從日中到黃昏,一動不動,滴水未進,連半句話也不曾說。
陳婉淑看在眼裡,心疼地去廚房熬了一碗金黃的小米粥,蹲在他身側哄他,“清讓,節哀吧,母親在天有靈,也一定不願看到你這個樣子。”
他雙眼通紅,轉身定定看她,陡然一把将粥碗掀翻在地,聲嘶力竭地吼道:“陳婉淑你給我滾,要不是因為你,我不會不相信母親是真的病重,也不會連她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粥灑在她手上燙起一片紅腫,她低聲尖叫着狼狽退後,聲音驚動了裡屋睡着的阮阮,小女孩嚎啕大哭起來。
一片慌亂中,顧父怒氣沖沖拄着拐杖進來,手中的煙鬥直直砸向顧清讓,“逆子!當初你執意不歸,若不是婉淑撐着,怕是連給你母親出殡的人都沒有,你現在反倒怪到婉淑身上,在外面讀了幾年書,連良心都讀沒了?”老爺子深吸一口氣,“這次回去把婉淑和阮阮也帶上,孩子那麼小,不能總見不到父親。”
最後,陳婉淑還是抱着阮阮跟随顧清讓來到了倫敦。她初來乍到水土不服,夜半發起高燒,偷偷摸摸去倒水喝時打碎了杯子,清脆的碎裂聲驚醒了顧清讓,見她臉色潮紅,伸手一摸燙得吓人。他雖與她疏離,但也不至眼睜睜看着她不管,連忙翻箱倒櫃找了退燒藥喂她喝下,又轉身去收拾玻璃碎片。
她偏頭看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帶起一陣壓抑的咳嗽,他用沒睡醒的朦胧眼神斜她一眼,“别笑了,趕緊睡!”她趕緊比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别吵醒阮阮,顧清讓愣了愣,不自覺放輕手下動作。
昏昏沉沉間,陳婉淑想,一輩子那麼長,他們總會越過越好的。他偶爾會陪她去買菜,路上碰到熱情的鄰居打招呼,也幫她用英語同鄰居交流。街上有汽車滴滴按起喇叭,聲音刺耳,他拽住她的手腕帶她穿過馬路,回頭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是那個周末,他的同學們來家裡小聚,裡面僅有一位姑娘,穿着件米白色洋裝,大抵在國外待久了,一雙眼睛顧盼間盡是風情,仿若河上春風吹過時乍起的漣漪。
她打量陳婉淑時,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敵意,“陳小姐沒有裹腳,真是難得呢,要不然可真是位十足的小姐了。”
彼時陳婉淑因為吃不慣英國飯菜,的确瘦了不少,看起來弱柳扶風一般。她忍氣吞聲當作沒有聽到,泡了從國内帶過去的明前龍井端給大家,笑着招呼他們嘗嘗,竭力想表現出顧清讓妻子的姿态來。
衆人道謝接過,都贊茶很好喝,唯獨那姑娘不接,任憑她尴尬地維持着端茶杯的姿勢。姑娘扭了頭略帶嬌嗔的說:“清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喝慣了咖啡。”
她也順勢求救般看向顧清讓,不想他竟轉頭避開了她的目光。最後還是同行的一位男子出聲阻止,“唐詩,夠了,别胡鬧。”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退回裡屋,愣忡地想,原來那姑娘叫唐詩。
黃昏時分,衆人三三兩兩散去,顧清讓站在門口看着陳婉淑,光影斑駁落在他臉上,看不清表情,“婉淑,你應當看出來了,唐詩就是我電報中提過的那位姑娘,我想要的是自由平等的婚姻。”他頓了頓,“我不會把你丢在這邊棄之不理,但也沒法給你再多了。”
她假裝低頭逗剛睡醒的阮阮,沒說話。她能說什麼呢?他根本沒有給她選擇的餘地,他不是在同她商量。
她的青春年少是一杯飲不盡的苦酒
那之後,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的冷漠疏離,甚至更甚一籌。顧清讓開始不怎麼回來,借口學校話劇社要彩排,隻留陳婉淑一人住在那所租來的房子裡,同兩歲的阮阮相依為命。
兩歲的小姑娘,适應力遠不如大人,從煙雨飄搖的中國南方來到倫敦,身體到底是吃不消,病倒在第一場雪的冬日。發燒、嗆咳、不停地哭。陳婉淑急壞了,她對附近的一切還沒那麼熟悉,身上也沒有多少錢,學過的那點英語多年不講也顯得生疏,被逼無奈下,不管不顧跑到了顧清讓的學校。
她在偌大的校園裡橫沖直撞,看着華人就問有沒有碰到顧清讓,問話劇社在哪,最後跌跌撞撞找到一幢樓前,正好碰到那日聚會時替她解圍的男子,她如看到救星一般撲上去,還未開口,那人已率先笑開:“是陳先生啊,你來找清讓麼?彩排剛結束沒多久,他和唐詩去吃晚餐了,你要有什麼事我可以代為轉告。”
她愣住,一顆心仿佛墜入無盡深海,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死死抓着男子的衣服下擺,淚流滿面地祈求:“我求求你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等得知消息的顧清讓趕回來時,阮阮小小的身體已經涼了,因為送醫不及時,錯失了最佳的搶救時機。
陳婉淑一動不動地坐在旁邊,眼睛不知在望着什麼,好像一尊失了生氣的雕像。他以為她會哭、會鬧,會瘋了一樣過來掐他打他,可是她都沒有,她隻是很緩慢地轉動眼珠看向他,聲音輕如倫敦早晨的霧霭,“你回來了。”
她甚至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嘴角牽出一個笑來,“可是你回來得太晚了。顧清讓,你一直說,你和他們不一樣,你追求婚姻自由男女平等,但在我看來,你比所有人都更狠更絕,你真正把我當作過和你平等的一個人嗎?”
她站起身向門外走去,路過他身側時,她輕輕歎息起來,“顧清讓,我們和離吧,放彼此一條生路。”
顧清讓渾身一僵,條件反射般轉身看她。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耗費了極大的力氣,但她始終沒有回頭。顧清讓感覺脖子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掐着,嘴唇幾度開合,也沒能喊出她的名字,隻能緩緩蹲下身,用手抱住自己的頭。
他都幹了些什麼啊,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們,怎麼會走到現在這個地步呢,走到要放彼此一條生路的地步。
他們決定離婚的消息傳回國内,兩家皆不同意,奈何陳婉淑态度堅決,跪在客廳裡仰頭對雙方老人說:“婉淑心意已決,若不同意,我隻好削發為尼。”
同年冬,他們登報和離,小城人言可畏,陳婉淑選擇孤身一人前往巴黎。離開那天,來送她的顧父老淚縱橫,“婉淑啊,是我們顧家對不起你。”
她搖搖頭,“沒有,伯父,之前是我心甘情願的。”可也僅僅是之前而已。
後來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了。陳婉淑憑着遺傳自父親的天賦開始經商,投資房産,硬生生在商場殺出一條血路,成為身家上百萬美元的女富豪。
不知從何時起,她身邊開始圍繞着數不清的情人,黑發或者黃發,他們送她玫瑰,與她在黃昏的塞納河畔跳舞,攬着她的腰肢纏綿接吻。這些人裡,真心有之,假意有之,可她從未再婚,午夜醒來,她時常想不起他們的名字,到底是Dennis,還是Devin?
彼時國内戰亂四起,已經波及了她的家鄉,她輾轉把父母接到巴黎,聽他們提起顧清讓,說他大力資助革命,幫人發展實業等。她笑了笑說:“媽,我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陳母歎息一聲,住了嘴。
她沒同别人提起,她之後還見過顧清讓一次,在巴黎香榭麗舍大道上。他說他決定帶着父親避往北愛爾蘭,問她是否願意帶着父母同去。聽到這句話的陳婉淑哈哈大笑,直至笑出了眼淚,漫不經心撥弄新燙的卷發,“顧清讓,你開什麼玩笑?你不知道我多恨你。”
那個為了愛情溫柔隐忍的陳婉淑已經死了,死在倫敦的冬天,阮阮停止呼吸的時候。
從17歲嫁給顧清讓到22歲離婚,從初為人母到痛失愛女,陳婉淑的青春年少,是一杯飲不盡的苦酒。
那天的最後,顧清讓轉身離開,此後漫漫餘生,她失卻他所有的消息,再無相逢。
1975年,她把企業交給養子打理,自己孤身一人搬至柏林,再不問世事,而她的名字,至今還是巴黎華人圈的神話。
你當知道所有的恨都是出于愛
“這就是我的一生了。”陳婉淑的聲音從始至終平靜無波,我這才恍然已經過去了5個小時。
原來,這才是她心中她的一生,無關名利,無關事業,隻與那個叫顧清讓的男子有關的,不被愛的一生。
陳婉淑沒再說話,我識趣離開,走到門口時,聽到她用低低的德語念着一首詩:他愛過世上三件事/黃昏的歌、白孔雀和破舊的美洲地圖/他不愛孩子的哭泣/摻兌馬林果的茶水和女性的歇斯底裡/而我曾是他的妻子。
一年後,《婉淑》成稿出版,扉頁上用她喜歡的瘦金體印着:你當知道,所有的恨都是出于愛。
按理說這種傳記類作品并不好賣,可是這一本卻銷量出奇的好,人人都感歎她傳奇的人生以及蕩氣回腸的愛恨,甚至有影視公司動了想要把它拍成電影的念頭。
我輾轉托人從國内帶了一本去柏林,祈盼這本書沒有讓她失望,順便問一問她對于影視化的想法,可我并沒等來她的隻言片語。
那人帶回消息,說陳婉淑病逝于二十世紀倒數第二個十年的春天,柏林積雪未化之時。她走的平和,沒有痛苦,墓碑所刻,是顧陳婉淑。
大概是半個月後吧,有一名年輕女子推開我辦公室的門,徑直在對面坐下問:“周小姐想不想聽聽完整的故事?”
不待我從驚詫中回過神來,她自顧慢悠悠開口。
那年顧清讓與陳婉淑和離後,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戰亂四起,他們舉家避往北愛爾蘭,臨行前,他輾轉趕往巴黎,問她願不願同她一起走,她說她恨他。
他一直關注着她的消息,上世紀60年代末,受歐洲經濟影響,她的公司遭遇了有史以來的最強危機,資金幾乎難以維持正常周轉。得到消息的他變賣了在北愛爾蘭的房産為她注資,假借别人的名義。
他知道,若是她知曉背後的人是他,她是不會接受的。她從來不像她的名字一樣,是什麼溫婉賢淑逆來順受的大家閨秀,從前她的百般隐忍,不過是因為她愛他,而現在,那些愛已經耗盡了。
她不是柔軟攀附的藤蔓,而是倔強瘋長的灌木,惟一想要依靠的不過是他,可惜他曾親手把她連根拔起,丢進了亂世修羅場。
誰都不知道,已經不再年輕的顧清讓曾偷偷去看過陳婉淑一次。黃昏的塞納河畔,她光着腳同一個金發碧眼的年輕男子跳舞,神采飛揚,妩媚而又快活。他遠遠站着,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和那男子的身影同落日一起消失,才買了機票,獨自返回北愛爾蘭。
後來陳婉淑搬到柏林,他也緊随着租下了與她相鄰不遠的一套别墅,隔着一整條街默默陪伴。他在暗處用小半生來償還他所欠她的,直至死亡。
顧清讓卒于1977年的夏末,骨灰由養女運回國内,葬在與岚山隔路相望的公墓裡。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顧清讓,他這算什麼意思?
那姑娘似乎知道我心中所想,苦笑着低下頭去,“隻怪那時顧清讓太年輕,而她,偏生又是他父母塞到他手裡的。”
她站起身,濕漉漉的眸子裡神色溫柔又複雜,“對了,我叫顧憶淑,小名阮阮。”
我脊背陡然僵直,仿佛窺探到了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憶淑,阮阮。她和他之間的全部真相,終于在我這個陌生人面前抖落滿身塵埃,露出鋒利又悲傷的本來面目。
多可笑,他竟然是愛她的。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