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時候,我的思維方式與計算機算法的清晰邏輯如出一轍,也令我與人工智能産生共鳴。
當時,我把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友情、工作和家庭時間)都轉化成算法的變量,輸入我的“人生算法”,求取結果。這套算法是為實現自身職業規劃而開發的,目标是使工作時間、社會名聲和職業地位呈現最優的形态。
而我的家庭生活隻能以函數優化的方式“被處理”:盡可能少花時間并且實現預期結果。
每項職業成就都為我内心的火苗添加了更多燃料,它們推動我更加努力地工作,我甚至向成千上萬的中國年輕人推廣這種生活方式。
中國在經曆了幾個世紀的貧困後以世界大國的姿态開始複興,我鼓勵同學們抓住時機,在曆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迹。我很享受成為成千上萬名學生的人生導師,我相信轉型做“導師”能夠證明自己的無私,更好地表現樂于助人的殷切期望。
離開谷歌、建立創新工場後,我開始花更多的時間指導年輕人。我利用粉絲衆多的新浪微博直接與同學們互動,向他們提出指導,并撰寫一些公開信。盡管我仍是知名風險投資基金的創始人,但同學們都稱我為“開複老師”,這個稱呼飽含敬意也讓人感覺親切。
從科學家做到工程師,又從高管做到導師,這個過程中我力圖将我在世界上的影響力最大化。我告訴自己,我的算法已經接近完美了。
但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在2013年9月,以一種晴天霹靂的方式急轉直下。我被診斷為第四期淋巴癌。我的“生活算法”和個人成就構建的世界瞬間崩塌。它們既救不了我,也不能給我安慰,或者告訴我存在的意義。
當我走出醫生辦公室離開醫院的時候,雙手緊握住掃描圖,貼着胸口,好像為了不讓路人看到我身體裡正在生長的可怕東西。
我決定馬上回家寫遺囑。
我的遺囑隻有一頁:把所有财産給我的妻子。但律師堅持讓我寫四份,以應對多種意外情況。假如妻子先去世呢?那就給我兩個女兒。如果其中一個女兒去世呢?如果妻子和女兒都去世了呢……
這是一組荒謬的假設,強迫某人在自己死亡的問題上糾結,但法律不會考慮你要承受多大的壓力。
不過這些假設讓我開始重新思考真正重要的事情:财務和資産管理不重要,我身邊的人才重要。這麼多年來,我忽視了陪伴在身邊最親近的人,忽視了與他們分享愛的過程。
面對死亡,最艱難的是面對無法重來的人生。
治療護士兼作家邦妮•韋爾記錄了許多病人在彌留之際最常見的遺憾。面對生命的終點,這些病人清晰地回顧了他們曾經以專注于工作而忽略了生活。
他們談到,由于沒有過上無愧于心的生活而感受到痛苦,後悔于專注工作,意識不到生活的意義是身邊的人賦予的。沒人在回顧自己一生的時候會後悔沒有工作得更努力一些,許多人後悔的都是沒用更多的時間陪伴自己愛的人。
“歸根結底還是愛與感情”,韋爾這樣寫道,“生命的最後幾周就隻剩下愛和感情了。”生命中特殊時刻會帶來頓悟,但真的參透還需要時間。
在佛光山,一天早課後,我有幸與星雲大師一起共進早餐。星雲大師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開複,你有沒有想過你的人生目标是什麼?
我不假思索,條件反射般地說出數十年來我給自己和他人的答案:最大化我的影響力,讓世界因我而不同。
我回答的是我的真實想法,緻力于追求自身影響力這個信念像腫瘤一樣長在我身上,頑強、固執,并且快速擴張。我曾廣泛閱讀哲學和宗教書籍,但數十年來,我從未批判性地檢查或懷疑過内心深處激勵我的這個核心信念。
他問我:最大化影響力究竟意味着什麼?一個人這樣說的時候,通常都是在給追求名利一個淺薄的僞裝。如果你真正審視自己,你能說自己确實不是受名利驅使嗎?問問自己的心吧,千萬不要自己騙自己。
我腦海中飛快地閃過各種反駁的語句,我想尋找客觀的、無懈可擊的邏輯為自己的行為正名。我内心一直試圖用自己對中國年輕人的影響力作為讨價還價的籌碼,想以此來抵消與家庭、朋友分享愛這方面的缺失。
我在社交媒體上有大量的粉絲,我不知疲倦地最大化對這個群體的影響。我努力工作,向衆多陌生人提供的幫助,難道不能彌補在與親人分享愛方面的不足嗎?等式的兩端不能配平嗎?
但是,星雲法師對我這套“人生算法”取得的成果不感興趣。他耐心地剖開我層層的借口和僞裝,把我内心的最後一根支柱取走。他不斷把我們的對話焦點轉移至内心,讓我不要畏縮,坦誠面對自己。
确診後的幾周,我經常夜不能寐,一遍遍地回顧我的人生,思考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盲目。
生病以來,家人給予我的關愛不斷地提醒着我這一點,同時這份感情也是治療期間支撐我的力量源泉。這些領悟也令我重新審視人和機器、人類心靈與人工思維之間的關系。
我回想生病的經曆,從PET開始、到診斷、感受自身的痛苦以及随後的生理和心理上的恢複,通過這些我逐漸意識到,治愈我的藥物包括兩個部分:科技和情感。
這兩點都将成為人工智能未來的支柱。我堅信的未來是由人工智能的思考能力,加上人類愛的能力構築的。如果我們能夠創造這種協同作用,我們就能在發揚最根本的人性的同時,利用人工智能無比強大的力量創造一個繁榮的世界。
中國互聯網最有價值的産品是精于執行的企業家
我認為,要在21世紀建立人工智能的超級大國,需要具備四個條件:大量的數據、執着的企業家、優秀的人工智能科學家和有力的政策環境。
在關于未來的競争中,中美兩國顯示出了無可取代的優勢。美國研究人員引領人工智能的發現,中國工程師們則成了人工智能應用的領軍人物。這兩個超級大國将帶來史上最迅猛、最波瀾壯闊的技術革命。
因為中國創業公司的競技場選拔出了世界上最精明強悍的企業家,中國的互聯網世界創造了世界上最豐富的數據生态環境,再加上湧現出的人工智能專家和政策支持。
中國互聯網最有價值的産品不是産品本身,而是産品背後精于執行的企業家。多年來,中國文化催生的産品被矽谷精英人士嘲笑,被視為廉價仿制品,損害了原創者的尊嚴。真正的創新人士對這些産品和公司不屑一顧。
但是,局外人看不到中國市場的風起雲湧,中國模仿年代最寶貴的結晶不是産品,而是創業者。
谷歌、亞馬遜、愛彼迎、領英、優步……一個又一個美國巨頭都想赢得中國市場,卻紛紛铩羽而歸,西方分析師很快便把這一現象歸結于中國政府的管控。和矽谷競争确實産生了中國本土的互聯網巨頭,但真正造就了一代創業鬥士的是中國市場難以想象的殘酷競争。
擊敗對手,或被對手擊敗。互聯網行業是一個無數同類公司生死決鬥的羅馬競技場。想要在中國的互聯網競技場上生存下來,需要持續不懈地疊代産品、管控成本、完美執行、正面公關,從而獲得高估值,來募集龐大資金,進而設法建立堅實的護城河阻擋其他競争者。
這一系列血與火的考驗,練就了世界上最強韌的創業者。所謂的“千團大戰”就是這種現象最好的例子。
Groupon在2008年創立後不久就成為美國創業界的寵兒。它的核心理念很簡單:買家購買的産品達到一定數量時,優惠券才有效。買家獲得了折扣,而賣家的銷量也得到了保證。
于是,大批尋找下一個風口的中國創業者快速湧進了團購市場,根據Groupon的“每日特惠”(DealoftheDay)模式,創辦了不同的團購平台。
到了Groupon上市的2011年(Groupon上市是自2004年谷歌挂牌以來,美國規模最大的IPO),中國已有超過5000家團購公司。
在外行看來這像是個笑話——這5000多家同類型的公司,大部分是雄心勃勃卻又懵懂無知的創業者,抱着僥幸的心态,走向“死亡遊戲”。但是,在這個競争激烈的角鬥場的中心,存在一個叫王興的人。
美團建立時團購大戰剛開始升溫,競争者在一年時間内為線下廣告砸的錢超過了10億元人民币。當時的主流思想是要想在衆多競争者中脫穎而出,公司必須通過融資獲得一大筆錢,并把這筆錢花在廣告和補貼上以赢得用戶。
更高的市場占有率可以融更多的錢,進而重複這個循環。熱情的投資人在數千家幾乎完全相同的公司上投入了大筆資本,中國的城市居民用低到不可思議的優惠價格,成群結隊地在餐館内用餐。這幾乎是中國的創投界在招待全中國人吃晚餐。
如果隻靠補貼,用戶隻會不斷在各平台之間跳來跳去,尋找最劃算的一家。王興選擇了讓競争者們去砸錢補貼交易市場,他默默等待收割其他競争者的成果。
他在保持低成本的同時,開始疊代産品。美團不打線下廣告,而把資源放在了調整與改進産品上,降低獲客及留客成本,同時優化複雜的後端系統——這個系統能處理來自數百萬個顧客的付款,并轉付給數萬個商家。
陷入戰争的創業公司幾乎從未賺到過錢,反而是能把單用戶虧損額降到最低的公司,會比資金更充沛的競争者撐得更久。一旦惡戰結束,價格回升,這種鐵血的效率将變成盈利的一大驅動力。
随着“千團大戰”的推進,競争者紛紛用不同的方式謀求生存。王興使用了明太祖朱元璋領導起義軍建立明朝時的策略: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對王興來說,風投資金是他的糧,優異産品是他的牆,數千億美元的上市公司是他未來的王座。
到了2013年,有史以來最猛烈的中國“團購大戰”塵埃落定。絕大多數競争者因為承受不住其他公司的商業進攻,或因本身的錯誤經營管理而陣亡,最終屹立不倒的是三位鬥士:美團、大衆點評、糯米網。
王興不停地擴展美團的業務線,持續改造自己的核心産品。伴随着中國經濟的一波波風潮——高漲的電影票房、爆炸的外賣生意、龐大的觀光旅遊潮、興旺的從線上到線下(O2O)的服務業,王興對美團也在随時進行調整,并最終成功轉型。
他對新市場的胃口永不滿足,美團持續疊代新産品,是市場導向的精益創業公司典範。2015年10月,美團和大衆點評合并,合并後的公司繼續由王興掌舵。到了2017年,這個合并後的巨頭月度活躍用戶達2.8億,每天處理2000多萬筆訂單。
如今沒幾個人還記得美團是以團購網站起家的,他們眼中的美團是蛻變後的巨頭:一個龐大的消費服務王國,從餐飲服務到購買電影票、從酒店預訂到美容美發,一應俱全。
美團在2018年6月22日正式向港交所遞交IPO申請。據媒體報道,預期估值将達到600億美元,超越了Airbnb和埃隆•馬斯克的太空探索技術公司SpaceX。
美國企業界對中國創業者掀起的全球浪潮尚未做好準備。王興曾被《福布斯》雜志稱為“克隆家”(“TheCloner”)。因為他分别在2005年、2007年和2010年把美國當年度最熱的創業公司“帶回”中國(校内網、飯否網與美團)。
但他們從根本上誤解了“克隆家”的成功秘訣:王興的成功并不是因為他隻會借鑒,而是因為他是從血與火的競争中熬煉出來的冠軍角鬥士。
早期的借鑒行為并沒有演變成其創造者永遠擺脫不掉的反創新心态,反而成了邁向更原創、更加本地化的科技産品的必經之路。
在發展過程中,創業者不斷調整商業模式,最終優化為最适合本地市場的形态。也就是在這個階段的曆練,使王興成為世界級的創業者。
王興的故事并不僅是“借鑒緻富”,他的創業故事背後是中國互聯網科技生态系統的進化史,這個生态系統最大的資産就是一批勇敢堅毅、百折不撓的創業者。
他們先是在本土節節擊退矽谷巨頭,學會了如何在全球最殘酷的創業環境中生存下來,然後利用中國互聯網革命和移動互聯網的爆炸式發展,為現在由消費帶動的中國經濟注入了活力。
我們離電影中的人工智能有多遠
曆史進入2018年,在北京和華盛頓,在中關村和矽谷,在瑞士達沃斯和加拿大溫哥華TED的現場,關于人工智能,所有人關心的問題是:人工智能會給人類帶來什麼威脅和挑戰?中國會不會超越美國,領跑人工智能?
在我看來,兩個問題隻有一個答案:人工智能時代不存在三國演義,中美将成為無可争議的雙雄,兩國應該一起面對并解決人工智能帶來的挑戰。
如今許多人将人工智能(或機器學習)與人們在科幻電影中看到的東西混為一談。科幻電影中展現的通常是“廣義的人工智能”。這種人工智能算法具備與人類相似(甚至更強大)的能力,如在推理、概念學習、常識、規劃、跨領域思維、創造力,甚至自我意識和情緒等方面。
但是,現有技術仍遠達不到這樣的水平。我們今天所擁有的是“狹義的人工智能”。即在特定領域獲取大量信息的技術(如還貸記錄),并使用它來在特定情況下做出決定(如是否向個人提供貸款)以實現特定目标(如将出借人利潤最大化)。
過去很多艱難的事實性判斷,無需程序計算,通過大數據就可得出。在特定任務中人工智能算法可以勝過人類。
這已經非常具有實用性,因為狹義的人工智能快速、準确、全天候工作、可應用于許多任務且經濟效益顯著。據普華永道預計,到2030年,人工智能對全球GDP的貢獻将達16萬億美元。
我們離電影中的人工智能有多遠?我們目前對此知之甚少,甚至無法估計。還有許多重大突破尚未實現,但目前人工智能領域實現一項重大突破的時間間隔是60年。
基于當前技術的發展程度與合理推測,我認為在15年内,人工智能和自動化将具備取代40-50%崗位的技術能力。
主要集中在以下工作和任務場景:重複性勞動,特别是在相同或非常相似的地方完成的工作(如洗碗、裝配線檢查、縫紉);有固定台本和對白内容的各種互動(如客戶服務、電話營銷);相對簡單的數據分類,或思考不到一分鐘就可以完成識别的工作(如文件歸檔、作業打分、名片篩選);在某公司一個非常狹小的領域工作(如銀行理财産品的電話推銷員、某部門的會計);不需與人進行大量面對面交流的工作(如分揀、裝配、數據輸入)。
雖然有媒體報道,聲稱巨額投資将用于開發人工智能和機器人(如自動駕駛汽車、人工智能放射科醫師),但這類人工智能可能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普及。
現在,人工智能技術已經具備取代上述工作的技術能力。一些已經得到應用,還有許多正在試驗,實際應用可能需要更長時間。你應當避開人工智能能夠完成的工作、了解人工智能做不到的事情。同時你也應該把這看作是一個機會,可以讓你的工作更多樣化、不再那麼單調。
多久之後人工智能會取代人類工作?我個人認為,15年内人工智能和自動化将具備取代40-50%崗位的技術能力。但由于企業決策、工會影響和政府政策,實際過程中實現取代可能需要更長時間。
從短期來看,會有很多人進入人工智能行業,這反而會增加就業人數,但人工智能對人類工作崗位的大規模取代需要更長時間才能真正實現。
因此,我們可能會看到人工智能在未來幾年所取代的工作崗位數量還不及其創造的崗位,但這隻是短期現象,而且是一次性現象。
作為個體,在人工智能時代應該做些什麼?我們應該具有戰略性思維,并以人工智能無法取代的工作為目标。我們應該緻力于終身學習,更新我們的技能,了解新趨勢,并尋找新機遇。我們應該鼓勵批判性思維和各種創造力,不僅僅是科學和工程,還有藝術、建築、音樂、詩歌、表演、講故事等。
我們應該接受傳統工作崗位正在流失的現實。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