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絡經濟學之前的基礎研究是信息化與網絡經濟學研究，我們做的工作主要是建立傳統經濟學與新經濟學之間内在轉換的橋梁，在其中不談技術特殊性問題（工業技術與信息技術的區别），隻讨論經濟問題（電子商務中的商務本身）涉及的理論經濟學上的區别。總的改變在于，加入數字經濟後，以完全競争代表工業化經濟的同質完全競争，以壟斷競争代表信息化的異質完全競争①，建立起工業化—信息化兩部門經濟模型。經濟學的結論從以往完全競争與壟斷競争偏正結構的均衡，變為對等結構的均衡（稱為廣義均衡）；從偏正結構的最優，演化為對等結構的最優（廣義帕累托最優）。
網絡經濟學在廣義均衡與最優基礎上，進一步将代表複雜性、差異化的壟斷競争均衡與最優方法，深化為以圖論為代表的網絡數學方法，揭示内生複雜性的均衡與最優的結構。這就是内生結構的複雜性經濟學分析要研究的對象。之所以稱經濟學分析，是指主要研究論證建立網絡經濟學所需的新視野與新方法。包括提出不同以往的問題，采用不同以往的方法的可能性。
互聯網發展已有多年，對經濟和經濟學的沖擊，人們感受越來越深。作為網絡經濟的專業研究者，回過頭來想網絡到底是怎麼回事，最簡潔概括的一句話是，網絡是人類經濟史上，繼市場、企業的發明之後的又一重大發明。現有經濟學包括網絡經濟學教材，還沒有形成這種認知，還在用市場、企業的規律解釋網絡這樣一種本質上不同于市場、網絡的資源配置方式，而沒有發現網絡實踐已提出了斯密、科斯經濟學的系統的反例。而我們的網絡經濟學研究希望打破這樣的定見，發現網絡在經濟性上并列于市場、企業的特殊不同所在。
網絡經濟是内生結構的複雜性經濟學
我們把網絡經濟學當作内生結構的複雜性經濟學。作為一般經濟學，它首先是複雜性經濟學。與不内生結構的複雜性經濟學（信息化經濟學）相比，它的特點在内生結構，是一種結構經濟學。我們把網絡經濟學當作複雜性經濟學與結構經濟學的合體。
網絡經濟學在此是指泛網絡經濟學，它不是隻研究互聯網現象，而是把一切現象——從市場、企業到互聯網——都視為網絡現象。根據這樣一種定位，網絡不是指一種具體現象，而是一切具體的網絡與非網絡現象背後的本質。
從這種普遍本質看上去，所謂非網絡現象，隻是網絡結構中缺失某一要件的特例。例如，所有網絡是具有節點（個體）與邊（關系）的組合結構，原子論的自利隻是一種特例，即當結構中關系被均質化從而外生②後的“殘缺”了的網絡。
打個不一定恰當的比喻，好比弗洛依德的學說，作為一種泛性論，把性、非性的現象，都歸結到性的本質上來。這并不意味着非性的現象，真的具有窄義的性的含義，而是性本身的意義被推廣了。
這比喻的是，互聯網具有典型的結構特征，但并不是說互聯網出現之前的市場、企業沒有結構，而是我們把互聯網中的結構當作健全的、完全的結構，對比市場、企業，發現它們的結構是不完全的，隻是一種更完全的結構的特例。
從這個意義上說，以往标準的經濟學（新古典理論）研究對象，隻是結構殘缺的網絡。網絡經濟學将經濟現象複原到其真實世界結構全貌來加以認識，因此它不是象新古典理論那樣的特例經濟學，不是專門學，而是名副其實的普遍經濟學。
網絡經濟學與标準經濟學的辯證關系
這一研究側重從平台經濟角度，解析分享經濟的資源配置機理。從學科建設角度看，它是從資源配置角度對信息化與網絡經濟學的基礎理論進行研究的一部分。與現有研究的一個顯著區别在于，将網絡經濟學視為标準經濟學③的推廣形式，而不是把網絡經濟學當作标準經濟學的一個應用學科或子學科，反而将标準經濟學作為特例納入網絡經濟學這一統一場理論。
對标準經濟學的第一個推廣，是内生異質性。即，放松标準經濟學的同質性假定，将标準經濟學視為N=1這一特例，将标準經濟學（同質經濟學）推廣為異質經濟學（N>1的經濟學，即信息化經濟學④）；第二個推廣，是内生結構，進一步放松異質經濟學中的質性設定（無結構、無具體的質的區别，如代表性消費者模型），将異質經濟學視為無結構（均質）網絡這一特例，将其推廣為内生網絡（結構、有具體的質的區别）的異質經濟學。
因此，内生結構的異質經濟學中，“内生結構”指質的具體性，“内生結構的異質”是指“有具體的質的差異”的意思。質的具體性，在網絡經濟學中用圖論方法解析，圖（即網絡）具有點與邊兩個維度，不同的點和邊的結合構成的網絡，代表事物的不同的質；質的具體性的原邏輯是相對于原子論而言的，原子論的世界的質是抽象的、無内容的（同質性假定把有質的區别與無質的區别當作一回事），隻有點（原子）的邏輯，抽象掉了邊（關系，猶量子力學波粒二象性中的波）的邏輯。因此事物與事物之間，是同質性的，隻具有外在關系（功利關系），而沒有内在關系（不計功利而本然的關系）。
在數學上，網絡是用圖（Graph）來表示的。網絡與圖論的關系一望而知。早在圖論初起的上世紀30年代，法國數學家因為不習慣圖論這個新詞，拒絕采用它，使用的替代的詞，就是網絡。可見，網絡即圖，圖即網絡。用網絡的方法解釋網絡經濟，是自然而然的。但現有經濟學卻不是這樣，仍然沿用原子論的方法解釋網絡經濟，把網絡經濟當作原子論經濟的一種具體的、應用層面的表現。引入圖論方法後，事情颠倒過來：原子論經濟才是一種具體的、應用層面的表現，它隻是網絡（圖論）抽掉邊以後的特例現象。換句話說，把新古典主義經濟學放在圖論中觀察，它隻是作圖人由于粗心大意忘記畫上邊（點與點之間的連線），而把一大堆原子節點當作圖的全貌的局部理論。由原子論的标準理論解釋的網絡經濟，隻是用節點冒充圖的僞科學。
從這個意義上說，網絡經濟學作為一般經濟學，相當于把标準經濟學（新古典主義經濟學）當作基于原子論的牛頓力學（比喻隻限于線性條件的特例），把它推廣為基于波粒二象性（wave-particleduality）的量子力學（比喻推廣為線性與非線性結合的系統論）。從機械論，變成生命論。從“幹”（沒有人情味、物化）的社會科學，變成“濕”（有人情味、以人為本）的社會科學。以波粒二象性作為比喻，經濟學隻有粒一個維度時，看到的所有現象是一條直線；當它有波粒兩個維度時，看到的所有現象是一個平面。結構理論的好處是，讓人們看到在線的狀态（特例狀态）疊合起來而無從呈現（但并非不存在）的平面現象。
同為資源配置理論，網絡經濟學與原子論的資源配置理論（如标準的新古典經濟學）不同，它具有人文内涵，回到仁（《論語》）與同情心（《道德情操論》）這個利益原點上，認識資源配置作為一種對象化活動所體現的主體性質（以人為本的質性）。
網絡作為主體質性，其中内生結構中生出的“邊”（比喻“波”、關系、互聯互通）這一新的維度，内在地是性善論，它映射到資源配置上，就是由近及遠不忘初心（親自）地分享使用資源的這樣一種主體合作狀态。與之相比，标準經濟學中内在設定的是原子論立場，内在地是性惡論。自利設定，是以節點為中心，把關系（利他、分享）當作節點派生的功利性行為。圖論對應的人性論，相當于把性惡與性善，統一在圖（猶波粒二象性）這一統一場中。認為二者都是内在于系統的，是原生的範式（而非其中一個是基本範式，另一個是從中派生的第二性的東西），象陰陽一樣不分先後，相互轉化。
關系的數學性質從得失角度看，具有自返性、對等性、傳遞性三個特點。自返性相當于報的概念。對等性相當于一報還一報。傳遞性相當于朋友的朋友是朋友。
關系的一般性質可以終極地推到哲學之上。如果人們關系的基礎不是理性（它可以跨越時空，令陌生人産生關系），那麼将是什麼？從形式上看，是通過鄰接。但鄰接與理性的區别何在？從經驗上看，這很像是濕與幹、生與熟的分别。它們在形而上層面意指的分别是心物一元與心物二元。鄰隻是形式，實質是指聯系的先驗的直接性。例如，誠這個概念就是指這種先驗性，它是本原的，而不是派生的。
着眼于網絡經濟學的議題設置
本研究定位于經濟學分析而不是經濟學，是表明研究旨在探讨網絡經濟學的議題設置問題，即，應如何提出問題，提出什麼樣的問題，并給出思考線索，而不在于解決這些問題，或者說給出教科書式的結果。
本研究的最大創新在于，将原來市場經濟學、企業經濟學和網絡經濟學各自不同背景的基本問題，納入同一個均衡框架中來進行分析，從而提供一個通解。在内生結構的異質經濟學看來，信息化經濟學是标準經濟學内生複雜性（即品種）維度後的推廣，因此是标準的二維經濟學（數量—價格二維經濟學）在壟斷競争理論（差異化均衡理論）基礎上，向三維（品種—數量—價格）框架的推廣。而網絡經濟學，則是這種三維化的經濟學，向第四維（圖，即網絡）的推廣。
作為第四維的網絡，在形式上是“圖”，實質上代表的是質，即通過結構表現的質性。本研究突破了經濟學以往不能研究質性的禁區，放松同質化假定到更廣泛的、異質的、具體的複雜性空間，使之成為普遍經濟學，而把以往加上同質限定條件的經濟學當作特例經濟學。通過内生結構的異質經濟學，我們将原有經濟學進行了兩次推廣：把網絡經濟學視為信息化經濟學内生結構後的推廣，而信息化經濟學是标準經濟學内生品種（質性）後的推廣。
經濟學從簡單性範式向複雜性範式的演進，代表的是從對同質性經濟現象的規律的認識，向對異質性經濟現象的規律的認識的深化。主要适應的現實是從同質經濟（傳統中國制造）向異質經濟（中國創造）的轉變。
複雜性代表的是質的多樣性（而同質性假定則隻是質的多樣性程度為1這一特例）。我們用品種代表抽象複雜性，用結構代表具體複雜性。複雜性的具體性就表現在圖（網絡）上，具體複雜性代表具體的質（從而把事物的品種值表述為事物的圖值）。通過将異質結構内生進入經濟學，網絡經濟學要從方法創新中解決經濟學的質性分析如何可能的問題。
與現有大量談論新技術的網絡經濟學不同，我們很少談論具體的技術。作為基礎理論的網絡經濟學與技術經濟學有不同的分工，對理論經濟學來說，技術雖然重要，但隻是背景。對電子商務，它考察的重點是商務，而非電子（生産力）。正如建立在非電子商務實踐基礎上标準經濟學很少讨論電力、紡織之類技術一樣。對網絡經濟學的基礎理論來說，它更關心的是（由特定生産力決定後的）生産關系，是電子商務中商務的本質與範式，與舊體系在商務本質與範式上的不同及其演進關系。要重點研究的是，複雜性結構在整體水平對經濟産生了顯著影響，可以使個性化供求實現多點觸達這種以往商務難以實現的本質性的變化，與簡單性結構條件下經濟隻能進行大規模同質化生産，二者與啟蒙理性或自由秩序這種範式間的内在的關系。
在形式化的分析背後，本研究希望作出的實質性的貢獻，是建立一種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經濟數學，把人的自由選擇，用新的數學語言加以形式化。從而使經濟學聚焦于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
注：
①壟斷競争并不必然代表異質完全競争，例如，規模經濟（且範圍不經濟）雖然以壟斷競争均衡定價，但卻是同質的不完全競争。我們以不完全競争（羅賓遜夫人意義上的同質不完全競争的簡稱）指代規模經濟意義上的壟斷競争，以“壟斷競争”一詞特指異質完全競争意義上（即張伯侖意義上）的壟斷競争，如範圍經濟。二者不一定相互排斥，例如，可以規模經濟且範圍經濟。
②外生是指有它與沒它，顯示不出實質區别。例如，新古典理論将社會關系外生化，有社會關系與沒有社會關系，分配結論是一樣的。而導緻社會關系異質性和差異的交易費用，被零摩擦的假定排除了。
③标準經濟學在本書中特指西方标準經濟學，即新古典主義經濟學。
④與信息化對應的，其實不是工業化，而是貨币化，即用中介形式表述的工業化。信息化對應的本體（電子商務之“務”）是服務化；信息化是以信息這種中介形式表征的服務化。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信息化研究中心秘書長、中國科學院《互聯網周刊》主編，該文已寫入《網絡經濟：内生結構的複雜性經濟學分析》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