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TO前總幹事帕斯卡爾·拉米(PascalLamy)日前接受《中國經濟報告》采訪時表示,特朗普的一系列舉措(包括從退出TPP到考慮重返TPP、修改北美自由貿易協定、重啟雙邊自由貿易協定談判等),其真正風險在于破壞全球貿易體系的穩定。為了應對特朗普發起的貿易戰,有必要準備替代方案,以确保多邊貿易體系正常運行。
今天的逆全球化本質是民族主義
中國經濟報告: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發生以來,全球經濟在逐漸回暖的同時,也面臨諸多挑戰,如保護主義和逆全球化運動興起、地緣政治動蕩等。你怎麼看當前全球經濟存在的問題?
帕斯卡爾·拉米:經濟增長與政治發展存在錯位與脫節,這是十分危險的。在經濟方面,目前全球經濟整體表現不錯,至少比過去10年要好,主要經濟體都在拉動全球經濟增長。但在政治方面,國際緊張關系普遍存在,英國脫歐、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等黑天鵝事件層出不窮,存在用硬實力取代軟實力的趨勢。
經濟和政治發展的錯位與脫節,可能會導緻經濟和社會分化加劇,對全球化、減貧和縮小貧富差距帶來不利影響。
解決這個問題需要有一個新的全球經濟社會治理模式,幫助我們應對保護主義、推動進一步開放。我們需要更加開放的市場、社會來實現這一點。所謂的保護應該是保護全人類、保護地球,而不是其他保護主義。
中國經濟報告:在你看來,為什麼會出現保護主義的問題呢?
帕斯卡爾·拉米:應對保護主義需要全社會的團結和歸屬感,但這在全球範圍内并不存在,我們必須坦率地承認這一點。我以貿易為例來解釋為什麼全球沒有這樣的團結和歸屬感。從曆史來看,18世紀的全球貿易改善了人們的福祉,但全球貿易的确也導緻了一些令人痛苦的社會動蕩和變革,有很多利益受損者,19世紀貿易的開放是以犧牲他們為代價來實現的。
問題的關鍵是我們如何應對全球化的影響。我想進入20世紀後,解決問題的方法不再是關閉市場、禁止貿易、實行保護主義,而是提供充分的政策,包括社會政策、教育、培訓、勞動力自由流動等。同時,這也涉及企業、工會、民間組織、政府之間的合作。我們現在非常明确地知道,無論是對于經濟、政治還是任何人類活動,開放都要比保護主義、孤立主義更好、更公平。向保護主義低頭會讓所有人受損,這是一個負和博弈。
中國經濟報告:你如何看待當前一些國家愈演愈烈的逆全球化趨勢?未來反對自由貿易的聲音會越來越尖銳嗎?
帕斯卡爾·拉米:我們看到,逆全球化運動背後的根源已經發生改變。在20世紀90年代,逆全球化運動的主要發起者是發展中國家,他們認為貿易和全球化讓發展中國家處于更加不利的地位。比如1999年WTO西雅圖會議期間發生了反全球化示威,人們的口号就是全球化是由發達國家主導的新一輪擴張。但事實證明,他們是錯的。發展中國家在全球化進程中整體上是受益者。
但是現在的逆全球化運動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人們認為全球化對發達國家不利,這和過去有很大不同。如果放在政治光譜上來看,反對全球化的人要麼屬于極左派,要麼屬于極右派。因此,在我看來,今天的逆全球化本質是一種民族主義。甚至有一種極端的偏見,認為好人都是民族主義者,而壞人才是全球化主義者。
從經濟和社會的角度來看,如果減少社會不安全感的制度體系無法跟上全球化前進的步伐,全球化進程可能會是痛苦的:它提高了效率,但代價是弱勢群體因競争更加激烈而受損。但總的來說,曆史表明,貿易是越來越開放的,正如李嘉圖和熊彼特所解釋的,國際分工具有自身合理性。
因此,我認為全球化不會倒退,也不會出現嚴重的去全球化趨勢。比如歐元區共同市場,它仍然是一種全球化模式,經濟發展的國際化進程以及商品、服務、資本、人員的市場一體化流動的本質是不變的,但具體内涵又跟以往的全球化有所不同。
中國經濟報告:很多人質疑全球化導緻了各國經濟不平等加劇等問題。但也有人認為技術而非全球化導緻了一些國家的不平等和失業問題。你對此有何評價?
帕斯卡爾·拉米:學過經濟學的人都知道,技術是經濟增長的最主要因素。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無論是能源革命、互聯網革命、集裝箱革命、數字革命,還是納米技術、生物技術,改變經濟增長的主要驅動力都是技術。
這是否意味着貿易對經濟增長沒有影響?我認為并非如此,貿易是技術變革的傳送帶。貿易可以讓技術更快地改變落後國家。一項技術或發明創新,在開放體系中的傳播速度要比在封閉體系中快得多。開放體系也更容易激發創新,因為創新源于開放的思想和信息流動。比如數字經濟現在成為全球化的一個重要領域。我們可以衡量商品和服務的貿易總量,但無法計算數據的流通量,這些數據是指數級的。數字經濟的繁榮與開放體系有很大關系。總體而言,技術力量推動了經濟和社會變革,而貿易的開放增強了這種力量。
中國經濟報告:你如何看自由貿易的前景?
帕斯卡爾·拉米:近年來國際貿易規則發生了巨大變化,自由貿易的理論基礎發生了根本性變化。過去,設置貿易壁壘的目的是保護本國生産者不受國際競争的影響。但現在這種邏輯正在消失,因為全球價值鍊越來越碎片化,專業技能是出口附加值的主要來源。因此,貿易壁壘不再是關稅,而是調整生産或出口到具有不同監管體系、規範和标準的市場的成本。貿易壁壘的邏輯從保護生産者轉變為保護消費者。這種邏輯的轉變引發了一系列非常敏感的政治問題,如數據保護、轉基因、激素、環境保護等。今後各國必須在這些領域協調一緻才有可能開放貿易。
應準備“WTO減美國”的應對方案
中國經濟報告:你怎麼評價過去幾年多邊貿易體系的發展?
帕斯卡爾·拉米:國際貿易之所以能夠促進經濟發展,是因為競争更激烈、效率更高。我們有一套多邊規則,建立了相應的制度和執行機制,為貿易争端提供穩定、可信、程序正當、公平的裁決。在過去幾年中,我們在多邊貿易體系方面的工作是相對比較成功的,我們不斷開放貿易,來推動全球經濟增長。當然,多邊貿易體系并非完美,有必要進行一系列的改進,如進一步開放市場、規範補貼和政府采購行為等。但是,所有這些改革都必須通過談判來實現。國際貿易需要基于規則,而不是基于實力和強權,這一點對于中國來說也非常重要。因此,大家應努力團結起來,進一步鞏固這個基于規則的多邊貿易體系。也許這個體系需要調整和改革,但我們必須鞏固它。
中國經濟報告:自多哈回合以來,為什麼多邊貿易談判基本處于停滞不前的狀态?
帕斯卡爾·拉米:如果說多邊貿易談判面臨很多瓶頸的話,主要原因是中美兩國在中國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問題上無法達成一緻。美國認為中國是一個有很多窮人的發達國家,而中國認為自己是一個有很多富人的發展中國家。
這種狀況不太可能改變,我們看到特朗普的态度尤其堅定。在奧巴馬時期,美國因為農業補貼問題弱化了上述分歧,但特朗普則是進一步挑戰WTO規則和争端解決機制。
中國經濟報告:世界主要國家之間的貿易戰是否會對當前的多邊貿易體系造成沖擊?WTO應如何應對?
帕斯卡爾·拉米:隻要我們仍在這個多邊體系中,貿易戰就不會爆發。我認為目前我們所看到的隻能稱之為貿易争端,這是我們目前的處境。但如果這種反對保護主義的多邊體系被破壞,我們可能會回到過去那種強權和保護主義主導的狀況。這并非全無可能。
目前來說,唯一對這個制度和貿易體系不滿的經濟體是美國,美國的政策到底會帶來怎樣的結果,我們現在還無法獲知答案。但大國角力的結果是非常危險的。現在美國、歐洲、中國、印度對世界貿易體系有不同意見,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大家因為不滿而使得現有體系受到摧毀、不再穩定,這将是非常大的風險。對于美國而言也是如此。雖然美國認為自己脫離這個體系沒有問題,但毫無疑問,美國是一個外貿依存度極高的國家,因此美國退出現有的多邊貿易體系也是不利于自身利益的。
WTO如何應對?首選計劃當然是進行談判,對WTO進行必要的改革。美國認為WTO有問題,其他一些成員國對于WTO如何改革也持有不同的觀點,大家可以坐下來談判。如果首選計劃行不通,至少要确保那些認為基于規則的多邊貿易體系應進一步加強而非削弱的成員,在WTO現有框架下成立一個必要的聯盟——“WTO減美國”。因為WTO是一個具包容性的全球組織,如果某些成員沒有認識到WTO的價值,其他成員也許可以繼續在這個框架内合作。
中國經濟報告:你曾擔任WTO總幹事,你對WTO的改革有何建議?
帕斯卡爾·拉米:WTO比其他國際組織複雜得多,特别是其執行、監測和争端解決程序都十分複雜。WTO能做出具有約束力的裁定,這是其他國際組織所不具備的。但與此同時,WTO在某些方面還不夠先進,比如秘書處是一個為成員國服務的簡單公證人,不能提出建議。為了使WTO運作更有效率,應該允許比外交官更專業的專家來審查談判方案并提出建議。此外,現在WTO有将近170個成員,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考慮,如果所有問題都要達成一緻才能簽協定,效率會非常低,WTO可以适時改進談判方式。
中國經濟報告:美國是否會與一些國家組建全新的自由貿易俱樂部?
帕斯卡爾·拉米:當我看到特朗普在推特上發表的有關“WTO是一場災難”的言論時,我就開始思考他會怎麼做。
一種可能是特朗普希望提高談判能力,使美國處于有利地位。那麼特朗普所希望的談判是雙邊還是多邊的呢?美國的主要貿易夥伴——歐盟和中國是傾向于在WTO框架下進行談判的,因為多邊體系比雙邊貿易更穩定和公平。但歐盟在一個問題上是完全支持美國的,即中國應該放開政府采購市場。同時,歐盟也支持中國的一個觀點,即美國農業補貼扭曲了貿易,以及對藥品知識産權的保護應限制在合理水平。因此,如果特朗普的意圖在此,那麼在WTO框架内的談判還有很大餘地。
另一種可能是特朗普希望用雙邊協定替代多邊框架,通過談判達成特定的、有針對性的、有利于美國生産商的貿易優惠。如果是這樣的話,中國很可能會抵制。當然,這也意味着全球多邊貿易體系面臨更加系統性和危險的挑戰。美國可能會把目标對準WTO,讓雙邊主義成為新常态,因為,在特朗普看來,美國能夠永遠在雙邊貿易較量中獲勝。在這種情況下,美國的貿易夥伴應聯合起來,保護多邊體系免受美國的沖擊。
所以,特朗普的目的到底是改善美國的現狀,還是打破過去50多年來在美國指導下建立的全球貿易體系,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這也是我認為保護多邊貿易體系規則十分緊迫的原因,多邊體系是我們遏制保護主義擡頭的最佳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