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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與山:無腿登山者夏伯渝的珠峰征途

時間:2024-10-25 03:54:26

無腿老人夏伯渝,手持登頂珠峰時用的一根登山杖,那是他挪着假肢撿回來的(黃宇攝)夏伯渝在第五次攀登珠峰途中就像海明威筆下那個在大海中搏鬥的老人,夏伯渝殘缺的雙腿寫出了一個真實的“老人與山”。他43年的珠峰征途,就是“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最好的現實注腳。

“她接納了我”

43年以來,夏伯渝第一次說自己要主動休息一下了,“實在是太累了”。

他今年69歲、雙腿截肢、曾罹患中晚期淋巴癌。帶着這些傷痕累累的标簽,他于北京時間5月14日10時41分成功登頂世界海拔最高的珠穆朗瑪峰,成為中國年齡最大,也是第一個依靠雙腿假肢登上珠峰的人。

距離登頂珠峰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他身上的珠峰痕迹依然明顯。6月1日,在北京的住所,一向準時的夏伯渝采訪時罕見地遲到了——或許是珠峰征途太過艱苦,他的身體還沒完全恢複,當日上午去了社區醫院理療。效果并不理想,他打算下午再去大點醫院做進一步康複。

他老遠笑着打招呼,精神矍铄,臉部充滿了紅潤血色。這來自于被凍傷的血痂,它們暗紅得發黑,像兩塊勳章,挂在了他左右臉頰上。凍傷讓他臉部顯得浮腫,起初很癢,然後是疼,當日上午又開始不停地流膿水,夏伯渝隻有讓家人找兩塊棉布,準備貼在臉上,免得膿水直流。

“我這麼大歲數了,也不在乎什麼形象了。”夏伯渝一邊笑着,一邊将棉布貼在臉上。能讓他在乎的東西,還是跟珠峰有關。當攝影記者為他拍肖像時,他堅持要拿出自己登珠峰時用的一根登山杖。

在快要下撤到珠峰大本營時,夏伯渝兩根登山杖已壞,團隊所雇的夏爾巴向導就将登山杖扔了,夏伯渝一下子急了:“怎麼能扔了呢?”向導說壞了,夏伯渝更急了,“壞的我也要!”他托着假肢去找登山杖,兩根隻拾回了一根。這根折了一截的登山杖,被他像寶貝一樣珍藏着,放在登頂用的包裡。“這是登頂的登山杖,多有紀念意義啊!”

當夏伯渝耗時7天登上世界之巅時,他隻在上面待了不到10分鐘,卻成為當時珠峰頂最受歡迎的人。各國的登頂者,見他一對外露钛合金假肢,都立馬圍過來跟他合影,以至于他事先想好的兩張要擺pose的單人照都沒來得及拍,留下了一個小遺憾。

好在更大的心願完成了,在第五次珠峰之旅成功登頂後,夏伯渝第一時間通過通話機向大本營喊話:“2018年5月14日8點31分(尼泊爾時間),我終于站在了夢想了41年的珠峰8848米的頂峰。”因為激動,他把43年錯說成了41年。

整個過程遠比喊出的這句話來得艱辛。對于用假肢攀登的人來說,最難的地方在于腳沒有知覺,“踩在什麼地方我感受不到,必須用眼睛看”。夏伯渝拿着兩根登山杖,一路低頭看着路面,根據岩石與雪層的受力方向,用兩根杖保持身體平衡。

“哪一段路都很難走。”夏伯渝回憶說,珠峰南坡的登頂路,有的是50~60度的大冰坡,有的覆蓋了厚不觸底的深雪,“假肢擡不出來”。還有的路,又窄又陡,沿着山脊網上,隻有20~30厘米寬,稍微踩錯,兩邊就是萬丈深淵。

最難的是主攀登路線到C5營地之間一段路。C5營地海拔8400米,是為防止他假肢磨腿特設,此前他未路過。路上有一段小路,窄而斜,上下起伏,中間隻拉着一根繩。夏伯渝隻有用彎曲幅度有限的假肢,挨着試探腳底岩石。這段僅有20米的路,他走了半個小時。“其他困難我都知道,這個從沒見過。”

兒子夏登平和本次沖頂的團隊負責人柯慶峰在大本營等待了一周多,才聽到通話機中傳來還有30分鐘、20分鐘、10分鐘的登頂倒計時。當世界之巅的消息傳來,柯慶峰一聲令下“敲吧!”夏登平立刻敲響一口鐵鍋,夏爾巴人則挨着往他們臉上抹一種面粉。這是當地慶祝珠峰登頂成功的一種傳統儀式。

夏伯渝的老伴馬怡也第一時間得知消息,她連說幾聲“好”,叮囑夏伯渝“一定要平安回來”。10分鐘後,暴風雪來臨,夏伯渝一行人不得不意猶未盡地下撤,他在峰頂就看了幾秒風景,“一覽衆小山,都是雲海,露幾個小山頭”。

珠峰頂上的暴風雪,夏伯渝并不陌生。兩年前,他在距離峰頂還有94米時突遇暴風雪,不得不下撤,第四次沖頂失敗。那場暴風雪先後導緻了4支隊伍遇難,但這次的暴風雪比2016年那場來得更為兇猛。

他的登山鏡第一次結了冰,過往最多都是結起霧霜,“蹭一蹭就沒了”。這次,他必須摘掉手套,“用手一點點把冰摳掉”。幾秒鐘工夫,手指就凍上了,手套被灌進了冰,時間一長融化在手套裡,又連着手指凍起來。整個下撤中,他的手指“全是硬的”,最後凍傷了3根手指。

持續高強度的運動讓他的小腿嚴重腫脹,假肢穿不進去了,隻有忍者劇痛往裡硬塞,小腿末端部分處于懸空狀态,“跟活塞似的”,行動極為不便。下撤到7900米左右時,他突然一個踉跄,踩到冰裂縫裡,腿連着穿戴不穩的假肢直接陷了進去。

他不敢發力,怕一發力假肢會在冰縫裡脫落。在這個海拔高度,那将是滅頂之災,“萬一掉下去我就全完了”。他立刻大聲呼救,向導趕了過來,用工具把冰裂縫挖寬,然後抓住他的假肢,小心翼翼地将腿拔出來。這樣的驚險,他遇見了兩次。

他疼得路都走不動,隻有一步一步往前挪。下撤兩天後,柯慶峰在大本營接到他們還有一小時到達的消息,最後卻等了好幾小時。團隊和夏登平都忙去迎接,遠遠就看到一個卸掉假肢後隻有1.21米的老人癱坐在石頭上,低垂着殘缺的小腿。他們覺得肯定是他,但“越走近越不像,因為臉已經凍變形了”。

1975年第一次登山前,夏伯渝和登山隊友在北京合影留念

被選入中國登山隊前,夏伯渝是青海體校一名足球運動員柯慶峰一下子沒忍住,哭了出來,“太可憐了”。他能感覺到眼前這個面目已非的老人極度疲憊,不停地寬慰着“活着回來就好,有傷很正常”。夏伯渝點了點頭,心裡想着“終于結束了”。

如今,夏伯渝雙腿仍有痛感,很少坐輪椅的他回來後幾乎在輪椅上度過。他的十根手指皆有麻感,筷子都拿不穩。有兩根手指纏着繃帶,右手中指尖處全黑。夏登平說,這根手指有再次截肢的可能,但夏伯渝對他說,這些都是家常便飯了。

“我登了這麼多次,珠峰都沒讓我上去,用種種危險阻止我,這次終于讓我上去了。”夏伯渝說,“所以并不是我有能力征服了她,而是她接納了我,可能也是看我幾十年這麼辛苦吧!”

1975,夢碎珠峰

多年以後,當珠峰終于接納了夏伯渝,不知他是否會想起26歲那年的自己。

43年前,也是在珠峰,夏伯渝失去了雙腿。1975年5月1日,作為中國登山隊第一突擊隊的一員,26歲的夏伯渝首次嘗試登頂珠峰。這支肩負了曆史使命的隊伍,距離峰頂最近隻有200米。眼看頂峰将至,卻突遇一場暴風雪,20多名隊員連站立都困難,卻不忍放棄,在上面耗了兩天三夜,直至所有氧氣耗盡,才選擇下撤。

一名藏族隊員在下撤過程中體力不支,隊友們隻有用皮鞭抽着他前行。但這名隊員還是不慎丢失了睡袋,寒夜裡在帳篷中凍得瑟瑟發抖。夏伯渝看着隊友,“心裡很不舒服”,就将睡袋讓了出來。

那時的夏伯渝身體素質絕佳,尤其不怕冷。北京冬天零下十幾攝氏度時,他不僅出門不穿棉襖,還堅持冷水浴,隊友人送綽号“火神爺”。“我覺得我不會凍傷的,誰凍傷肯定也不是我凍傷。”零下超30攝氏度的夜裡,夏伯渝蜷縮一團、雙手抱胸,在帳篷裡就地和衣而睡。

當夜無恙,夏伯渝無任何不适。第二天走回營地,他怎麼也脫不下靴子,隻有讓醫生用剪刀剪開。他的雙腳從肉白色到紫紅,再幹成黑色,又冰又硬,毫無知覺。随後,夏伯渝被送回北京醫治。診斷結果異常殘酷,一度讓他不敢相信:雙腳凍傷壞死,必須截肢。

登山之前,夏伯渝曾對自己說,身體任何部位都可以受傷,唯獨腳不能。1974年,中國登山隊到青海招募隊員。當年還是體校一名足球運動員的他,經不住免費體檢誘惑而參加,卻因身體好被選上。他向往北京,但對登山毫無認知,覺得8848就是一串數字,還想着登山結束後就再回歸球場。

他再也無法踢足球。更沉重的打擊是,當年5月4日,就在夏伯渝沖頂時,父親在青海辭世,他沒能去送終。母親曾從青海來看望他,卻一直無法釋懷,最終不忍看到兒子慘狀,回了青海,整日以淚洗面。“我不知道今後怎麼生活,覺得這輩子活得非常悲慘。”夏伯渝回憶說。

5月27日,病床上的夏伯渝從收音機裡聽到了中國登山隊9人成功登頂珠峰的消息。他心情複雜,“什麼感覺都有,說不清到底什麼滋味”。他為隊友感到高興,覺得他們“總算上去了”;但又感到失落和酸楚,想着那9個在頂峰展示國旗的人,“應該有我一個”。

1975年的中國登山隊是1949年後第二次登頂珠峰的隊伍。1960年,中國曾首次從北坡登頂,但因時值夜晚,沒有留下任何影像資料,而被國際社會質疑。1974年,中國決定再次沖頂,用夏伯渝的話說,是“帶着政治任務的,必須要完成的”。

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要樹立中國登山大國的形象。夏伯渝說,當時國家希望登山隊創下至少兩項世界紀錄:同時登頂人數最多、首次有女隊員登頂。夏伯渝等突擊隊員在沖頂時還背上了梯子,肩負了開路的重任——1960年,北坡快到頂峰時一處名為“第二台階”的5米絕壁,讓中國登山隊耽誤數個小時,才導緻到達時已是夜晚。

這批登山隊員多為1974年從全國各地選拔,以藏族隊員為主,身體條件和适應性出色,但準備時間倉促。夏伯渝1974年10月選拔入京,次年1月就奔赴拉薩。珠峰成為他攀登的第一座山。“當時不知道登山需要5000米、6000米、這樣一步步來,沒有概念。”

登山條件也極為簡陋。補給團隊隻能把食物送達8200米,隊員要自背上去。整個突擊隊20多人隻有幾瓶氧氣,“都是救命用的”。夏伯渝說,所有事情都是自己幹,不像現在有夏爾巴向導一路安排後勤。

中國登山隊完成當時同時登頂人數最多的世界紀錄,女隊員登頂也僅比日本隊晚了11天。代價也是沉重的,整個突擊隊凍傷十幾人,登山隊副政委、第一突擊隊隊長邬宗嶽在下撤過程中遇難。邬宗嶽42歲,年齡偏大,對夏伯渝特别關照。至今想起,他心裡依然特别難過。“那時漢族隊員就4個,中途剩下3個,大部分都是藏族,領導就希望有漢族隊員能上去。”

原本,夏伯渝可以成為登頂的漢族隊員之一。直到8600米時,他感覺都非常好,未用過氧氣供給,體力充沛,也沒任何凍傷。但現實生活沒有假設,隻有冰冷與殘缺的雙腿。時至今日,他坦承,如果知道讓出睡袋的代價是失去雙腿,“我可能會有猶豫”。那位獲救的藏族隊友下山後回了西藏,兩人此後再未謀面,斷了聯系。

1975年底,截肢後不久,國家體委為夏伯渝安排了一位德國專家會診。德國專家告訴夏伯渝,假肢技術日漸成熟,配上假肢,他不僅不會影響生活,甚至可以還繼續登山。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聲音,那時我也希望聽到這樣的聲音,管他是不是真的。”夏伯渝說,從那以後,他才開始對生活抱有希望。他深知一切運動的基礎就是力量。于是,在積水潭醫院的病床上,他就開始了康複性的鍛煉。

他将骨科牽引的沙袋綁在腿上,像蹬自行車一樣在病床上進行蹬腿訓練,也就着病床做俯卧撐與仰卧起坐。一練,床就響,響久了就散架。卧床三年,他練壞了三張病床。

三年後,夏伯渝第一次穿上假肢。他能感覺到鍛煉卓有成效,他的腿不僅不發抖,還能邁步,“一般人可能躺三個月就站不穩了”。他更高了,從121cm猛地蹿到了176cm,比他原始身高還高了5cm。視野更開闊了,這讓他心情舒暢。

第一對假肢的體驗并不好。70年代末期,假肢技術并不成熟。夏伯渝的假肢就是下面一塊木闆、上面幾根鐵條纏着一塊鐵皮組裝,身體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上面,穿着多走一會就會又腫又痛,經常磨得血肉模糊。

那時,就有人質疑,德國專家是安慰他的,穿着假肢走路都困難,更别提登山了。夏伯渝不為所動,“他說能登山,我就要登山”。殊不知,磨難還在後面。

5月16日,夏伯渝成功登頂珠峰後,和特意趕來支持自己的兒子夏登平返回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IC供圖)重燃珠峰夢

假肢磨腿的疼痛并沒有讓夏伯渝退縮。出院後,他即開始鍛煉。國家體委将他安排到中國登山協會工作,事業單位編制,夏伯渝還被授予三等功,直到現在每月還有一定的撫恤金。

他一般早上5點起床,進行一個半小時力量訓練,後騎車16公裡從北太平莊家中到南邊的單位,下午下班再騎車。某次騎車時,夏伯渝的右腳假肢滑了出去,他都沒發覺。自行車一歪,他本能用腳去撐地,殘肢猛然杵地,瞬間皮開肉綻,他在馬路上狠狠摔了一跤。路人圍過來,把他擡到馬路邊,躺了一兩個小時才緩過來。

他不想别人把他拿殘疾人看待,不騎車時就刻意練習走姿,能不用輪椅絕對不用輪椅。當柯慶峰在登山協會第一次見到夏伯渝時,看着這個老頭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走路稍微有點不一樣,但完全看不出來”。

因為是凍傷,小腿血液循環情況很差,醫生對夏伯渝說,想要傷口完全愈合,就需要卧床不動,否則他将一直帶着傷口生活,需要一直換藥。夏伯渝坐不住,經常活動練習,又不想每次換藥都去醫院,就學着自己在家換藥,學着用酒精消毒、纏上紗布繃帶。

夏登平的童年,就是在目睹父親一個又一個獨自換藥的夜晚度過。“他出去騎個自行車都能磨,一直不痊愈。”1982年,夏伯渝經同事介紹,和愛人馬怡結為夫婦,對方沒有嫌棄他的殘疾,反而為其精神所動,兩人的兒子于1984年出生。

夏登平一生下來,父親就沒有腿。自他懂事起,父母就經常給他講父親為何失去雙腿。為了不讓兒子因此遭到非議,母親還找人畫了一組連環畫,自己寫文案,講述夏伯渝為何失去雙腿。夏登平的同學看了後,覺得“登登爸爸好偉大”,夏登平也因此感到自豪。“登登真的很喜歡爸爸的故事,他知道爸爸希望自己做個勇敢的人。”馬怡寫道。

但一直到夏登平上初中,夏伯渝還經常進醫院,甚至做手術住院。“以至于後來我都不知道我爸每次是為什麼做手術、為什麼住院。”夏登平說。多數仍是因此小腿傷口磨破引發的并發症。1993年,在醫生建議下,夏伯渝再次截肢,失去了1/3小腿。

他曾經以為二次截肢後,小腿情況會穩定很多。但長年累月的不愈合讓傷口産生癌變,癌細胞轉移至淋巴。1996年,夏伯渝被查出中晚期淋巴癌,生命一度進入倒計時。

“非常沉重的打擊。”夏伯渝心裡想着珠峰,不甘心就此撒手。醫生勸他少吃肉類,他想着“那怎麼行?不吃肉就沒有力量!”照吃不誤。好在先後經曆四次手術和一次化療,夏伯渝的淋巴癌被治愈,此後20餘年再未複發。

化療時期,他身體各項指标都很微弱,夏登平每次去看他,都覺得他面容憔悴,但心态很好,一直鼓勵他好好學習。同一個病房的6個床位皆為癌症患者,每逢家人探視,都是一片哭啼之聲。夏伯渝看不下去,覺得影響自己情緒,最後索性出院,自己騎車往返每次化療。

用夏伯渝的話說,1975年到1996年這20餘年間,“多虧了殘疾人運動,為我赢得了很多時間”。殘疾人運動針對傷殘部位設有不同項目,标槍、鐵餅、鉛球等等,讓夏伯渝身體得到極大鍛煉。此時,夏登平對父親另一些記憶是“早上我起床,他已經鍛煉完了”,以及“經常是一出門好幾天,然後拿幾塊獎牌回來”。

他平日在家的訓練方式十分簡單甚至原始,“引體向上就是趴着門框,仰卧起床就是把小腿伸到衣櫃下抵住”。如此往複20餘年,夏伯渝一邊鍛煉,一邊等待假肢進步。他仍然笃信德國專家的話,有假肢廠商有新産品就叫上他試穿,到後來家裡假肢已多得放不下。

2000年後,假肢技術日趨成熟。2006年,新西蘭人馬克·英格裡斯(MarkInglis)成為首位雙腿截肢登頂珠峰者。夏伯渝知道後,幾經輾轉聯系上馬克,向他尋求建議。馬克給了他鼓勵,告訴他“你應該也可以”。夏伯渝不缺激勵,覺得他并未提供特别有用的建議。

真正的建議來自自身。2008年,北京奧運會聖火要傳遞到珠峰,IT廠商華碩在全國招募志願者去珠峰大本營,夏伯渝主動報名參加。那是他1975年後第一次回到珠峰腳下,而時間已過去33年。他說,他之所以重新回去,是想看一看自身身體狀态,并實驗假肢登山的感覺,為假肢的改進提供建議。

在大本營,夏伯渝嘗試着登了一座山頭。他身體感覺不錯,假肢廠家後來也遵照着他的建議進行了改進。“比如說上下山角度不一樣,而假肢腳踝是不能動的,那我能否就在假肢踝關節處,設置一個人工可調節角度功能,稍微調一下,适應上下山。”

“他一回大本營,當年的回憶和感覺就全湧上來了。”夏登平說。從那之後,夏伯渝就開始全力準備再登珠峰了。

“他的生命中隻有一座山”

重拾珠峰夢後,夏伯渝加大了訓練量。2011年,他從登山協會退休,大量時間投入訓練。

他每天早上5點起床進行力量訓練。包括負重10公斤的沙袋練下蹲,150個一組,一次10組;然後是引體向上,一組10個,練10組;接着是俯卧撐,一組60個,做完6組;最後是仰卧起坐,一組40個,練6組。他加大對登山訓練,每周一三五去登香山。香山離家月20公裡,他就騎車前往,45分鐘便可登上山頂。

與首登珠峰的倉促準備不同,這一次,夏伯渝懂得了循序漸進。2008年起,他開始攀登不同海拔高度的山。2008年是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2012年再登頂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2014年又先後登頂四姑娘山、四川巴郎山。

夏登平說,在攀登這些山峰的過程中,夏伯渝認識了一位“山友”,對方是一位房地産商人,承諾贊助他完成他的珠峰心願。對于一位需要自籌資金登山的退休老人來講,這筆費用十分珍貴。近40年後,在已商業化的珠峰攀登中,一個普通人的費用一般需要40萬元上下,夏伯渝這樣的殘疾老人花費則更高。

“有好多人是主動提出要贊助夏老的。”柯慶峰說,夏伯渝再次準備登頂珠峰時,費用最初并不是大問題,許多人通過媒體報道找了上來,多數為“山友”以及一些戶外品牌。

2014年,夏伯渝出發攀登。位于中國境内的北坡路線出于安全考慮,沒有批準夏伯渝的申請,他隻有轉戰南坡。但當夏伯渝南坡在大本營蓄勢待發之時,南坡發生了曆史上最大的山難,12名夏爾巴向導遇難,尼泊爾政府被迫取消當年所有登山計劃。

2015年,夏伯渝再出發,又遇上了尼泊爾8.1級地震,珠峰發生雪崩。那一年也成為40年以來珠峰首次無人登頂的一年。那位房地産“山友”同樣贊助了大部分費用。2016年,夏伯渝準備再搏一把時,對方已不太願意出大頭。夏登平說,夏伯渝無奈之下就将自己的養老金貼了很多進去。

質疑聲不是沒有過,甚至從未間斷。2015年,當夏伯渝受邀去參加浙江衛視一檔圓夢節目時,現場嘉賓與觀衆為是否資助他10萬元産生不同意見。很多嘉賓表示了謹慎,勸夏伯渝:“人生應該永攀高峰,但不一定非要用一個高度來證明自己。”

“我覺得已知天命,就應該享受天倫之樂。”主持人周立波對他直言,“生命很美好,而且你已經夠英雄了。”在決定性的觀衆投票環節,隻有177位觀衆表示了支持,離達标的240票差距不小,夏伯渝因此錯過了10萬元贊助。

與之相對的,是家人的态度。夏登平與母親基本持有兩個态度。他比較支持,“母親也不是反對,更算不支持,但也不會攔着”。無論支持與否,他們幾乎都沒有懷疑過夏伯渝的能力,那是基于對他日常訓練量和登山實踐的判斷——如果不是天氣等客觀原因,他原本在2014年就該登頂。2018年,夏登平似乎提前感知到了父親的成功登頂,去到了大本營給父親一個驚喜,因為覺得“我爸的狀态比之前都要好”。

夏伯渝不是沒有退縮和放棄的時候。2016年,當他好不容易湊滿了幾十萬元的資金開始攀登,卻在距離頂峰隻有94米時突遇一場暴風雪。一如1975年那場讓他下撤的暴風雪一樣,他一米之外什麼都看不見,一行人站立難穩,雪打在臉上,“像針紮一樣”。他想過不顧一切往上沖,但轉過頭就看到他的5個夏爾巴向導用直勾勾的無辜眼神看着他。想着這些20多歲的年輕人背後都是一個個家庭,他最終做出了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下撤。“不能因為我的夢想,犧牲掉他人的生命啊!”

下撤中,他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第四次登頂失利讓支撐他的那股勁“一下子就沒了”。他連挪步都困難,身體到處晃,隻要路不平就會摔倒,一摔倒就躺在冰雪裡不願起來,掙紮着在向導的幫助下才繼續前行。那天,他走了将近24小時才回到營地。

回到北京後,夏伯渝腿部患上嚴重血栓,必須住院進行治療。醫生建議他休息半年,不要做任何劇烈運動,那半年也成為他40多年來唯一休息的半年。他給家人說,那是他最後一次登珠峰了,以後不再也不會去了——前幾次回來後,他也是這麼說的。

半年之後的某一天,夏登平接到了母親電話。母親問:“你爸現在每天4點鐘就起床了,你說他是不是又要去登珠峰了?”母親猜測十分準确,夏伯渝嘴上雖認輸了,身體卻很誠實。除4點起床練力量外,他還将隔天登一次香山改成了每天,想要抓住飛速流逝的時間。

與此同時,柯慶峰也找到了夏伯渝,承諾他下一次登珠峰的費用他全包,“您隻管登山就行了”。柯慶峰是一家戶外影像公司負責人,想要将夏伯渝的故事拍成一部紀錄片。他聲稱,自己并非全為商業利益,不是“贊助”,而是“幫助”夏伯渝完成心願。

“跟他接觸得越多,越想幫他。”柯慶峰與夏伯渝相似于七八年前,最初隻是泛泛之交,但這兩年因工作接觸漸多。柯慶峰覺得自己漸漸地被感染了,“他說起什麼截肢、癌症這些事,永遠都是在笑,說起登山就眉飛色舞,很樂觀、很堅持”。

柯慶峰曾經負責中國登山協會旗下的一本雜志,熟知登山圈,自己也是其中一員。他說,夏伯渝不太屬于登山圈,“登山圈的人都是一直攀登不同的山,登山家就是要把全球不同類型的山都爬了,但他的生命裡隻有一座山”。

2018年5月,夏伯渝終于登上了生命中唯一的那座山。即使是出發前,也并非一帆風順。2017年,尼泊爾政府曾下令,禁止雙目失明和雙腿截肢者攀登珠峰。後來柯慶峰聯系到其他受此命限制者,經過人權組織介入打官司,才推翻此禁令。

臨行前,夏伯渝專門将家人召集在一起,宣布自己将要再次登珠峰的決定。讓他意外的是,家人們早就看出來了。一如前幾次登珠峰一樣,他們去了雍和宮請僧人為夏伯渝做了一場法事。而這一次,愛人還專門給他戴上一個銀葫蘆,讓他攀登珠峰時戴着。“不能說買的,這是‘請’的。”

他對愛人交代了水電費繳納時間、銀行卡密碼、保險合同放哪等等,對兒子叮囑着要按時給家裡的花草澆水。兒子的名“登平”,在夫妻二人裡有兩種解釋,愛人解釋為“登山平安”,夏伯渝則說其意“登山如走在平地一樣”。

“我每次都交代,因為我不知道這次去能不能回來。”他對我解釋,自己并非不顧家,家裡重活累活幾乎都是他在幹。但這麼多年,因為登山,他總是覺得對家人有所虧欠。

每次出發前,他也會對家人信誓旦旦稱“這是最後一次”。“但究竟是不是,咱們另說。”夏伯渝像個老頑童,帶着一絲壞笑說,“如果沒登上去,隻要我活着,就肯定還有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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