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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端歡喜餘秀華

時間:2024-10-25 01:48:13

餘秀華努力地吐出詩句時,身體總是因為費力而搖晃,頭也不自覺地随着一字字昂向天上,口齒是不清楚的,所以聽的人也要一起努力。可是,每當别人用更為優雅流暢的聲線讀她的詩,聽到,反倒很難被打動。以至于現在讀她的散文,面對白紙黑字,心裡也還是會想着她特有的語調,那可能是唯一一種可以讀懂她的語調。

餘秀華出了散文集《無端歡喜》。新書發布會那天,她穿了一件天藍色的碎花連衣裙,深V領。當晚,她發了個朋友圈:“一個女人為了檢驗自己的書好不好,穿了低胸裝開發布會,如果人們隻看人,就說明書不好。結果沒有人看人,她很苦惱,覺得書其實不太重要。”

這當然隻是調侃。可是,書重要還是人重要?在餘秀華這兒,又的确是個問題。她的作品與她的殘疾,與她農婦的身份,總像個三明治,緊緊地夾在一起被人一并吞下。

采訪那天,她換了一條火紅的雪紡連衣裙,讓人想起她寫一次出門前的準備:“一條紅裙子,一條黑裙子和一件花旗袍。我把它們揉進包裡,也把一份倦意揉進去。”這三年,這樣收拾行李出發,以詩人的身份輾轉各個城市,大約已經是生活的常态,日子很大部分被消耗在路上。她寫:“命運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它終于短暫地把我從橫店的泥巴裡拔了出來,像報複一樣補償給我曾經夢想的境遇和狀态。”因為身體的局限,她從不帶行李箱出門,也就沒有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精心碼放的可能,不然遇到長長的樓梯,沒法上下。所以,眼前這條紅裙,大概也就是被那麼揉進包裡帶到北京的。

成名能給生活帶來的改變萬千,但可見還是有限。

一直以來常有人問她這個問題,成名之後生活有什麼改變?她無從回答。對她來說,生活是一個接一個的細節,參加的那些活動、節目怎麼能叫生活?這些無需警惕的美意,也不是能讓她欣喜若狂的理由。

也總有人問,一年到過許多地方,想法和寫作會有什麼改變?對她來說,那些走馬觀花似的聚散并不能深入内心,而詩歌的本質是向内走的,隻有外界的改變引起了内心的變化,詩歌才有可能發生改變。

“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不會寫,提都不會提”

能深入餘秀華内心的大事,這兩年還是有幾件的:離婚、媽媽去世、家鄉橫店的新農村建設。她把前兩件事概括成悲喜交加,喜的自然是離婚。導演範儉拍攝的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叙述的主線就是她離婚的事兒。從她對婚姻的無法忍受到終于用15萬塊錢把婚離了,前前後後完完整整地暴露在熒幕上。就像她自己寫的那樣,本來離婚是一件尋常的家務事,但是命運的運轉裡,它被放大了放到人們面前。

之後一波波采訪,她一次次地對媒體說起離婚帶來的幸福感。于是,有人說她有名氣就離婚,忘恩負義,有人說她一個殘疾人還離婚,自不量力。離婚一周年的時候,她寫道:“這沒有什麼可争辯的,人們要觀看我的生活。我總是憐憫地看着對我議論紛紛的人,他們有沒有足夠認真地對待生活?”

媽媽也是反對她離婚的。那時候,母親已經被醫院診斷出癌症,怕女兒老了以後沒人照顧的遙遠擔憂一下子就跳到了眼前。可餘秀華不那麼想,她說:“結婚就是結婚,你讓别人照顧你,憑什麼照顧你?說不定哪天癱在床上,還要老子照顧他呢。我對婚姻沒有信任。”

老人很快就走了。她寫:“她的死是一個洞,開始的時候如同爸爸的煙頭燙在褲腳上的一個洞,看起來還是可以忍受的。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這個洞越來越大。”“這個洞無法縫補,也沒有填充物,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它,看一次疼一次。因為看的時候一定是當初煙頭燙上去的悔恨、責怪和懷念。有時候我感覺飛機在這個窟窿裡飛,火車在這個窟窿裡開,人們對我的贊美和诋毀也都在這個窟窿裡。但是它們合起來也如同一顆灰塵在這個窟窿裡飄着。”餘秀華和她的散文集《無端歡喜》(張敏攝/視覺中國供圖)

餘秀華寫媽媽的詩和散文不多,反倒還是寫愛情多一點。她對我說:“不想寫親情,特别是死去的至親的人,你寫不了,難受。會想,想起來很難過,但是不會寫。寫了一般也不發,這些東西說出來,對自己沒有保護的感覺。愛情瞎寫胡寫,你能把我怎麼樣?”

她的情詩、情書,寫見到一個人的緊張,對一個人的渴望,對象一個接一個。“反正你不知道我愛誰,他們老是說我花,今天給這個寫,明天給那個寫。有時候我覺得很慚愧,可是去你媽的慚愧。”她說,“你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不會寫,提都不會提。相反你對這個人有一點好感,有一點沖動,有一點欣賞,而且知道不可能,就拼命地寫,寫到他問我求饒。”她大笑,然後又說:“情詩是适合任何人的。”

她在書裡一本正經地寫,現在覺得自己不要愛情也可以順順當當的生活。之前想要愛情,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一種偏執的證明。她理解的愛情是通過不同的一個人找到通往這個世界的另一條途徑,而當一個人在家完成了打開世界之路的途徑,愛情就不重要了。不要愛情,那什麼必不可少?她對我說:“獨立啊,愛情算個屁。你仔細一想,(愛情)你琢磨不透。”可是你再問她,真的不需要了嗎?她又說,現在真的是這樣,可是不知道明天會怎麼變,像她這樣的敏感體質,見到好看又有文化的人,瞬間就會産生愛情。“你不要相信我的每一句話,因為它随時可能變。”

她始終不改口的,是“不能相處,我真的沒有愛的能力”。愛情以外的相處,也是“點到為止,無一例外”。那些她在成名之後認識的詩人和朋友,偶爾聚一下,吃個飯,喝個酒,都是讓她快樂的事,可她又不想老是和他們在一起。“會煩死的。更多的是他們煩我,因為他們會覺得我有點難纏。我就喜歡那種淺淺淡淡的交往。”她說過自己是一個容易厭倦的人,這麼多年,包括對一個人的感情,隻有文字沒有讓她産生厭倦。對抗厭倦的方法是距離,所以在人前她總是插科打诨。那麼,毫無倦意地寫下的文字,那些詩歌,那些散文,可能才離她最近。

真正息息聯系在一起的人當然也有,且隻有一個,是兒子。如果說婚姻對她來講還有好處,唯一的就是兒子。“這個好處還挺大的。”她說,懷孕的時候還不覺得,可是一生下來,怕他冷了,怕他餓了,這種感覺自然而然就産生了。“生出來的時候我一看,怎麼那麼像他爸啊,我就很生氣。”她說着生氣,可臉部的線條卻變得格外柔軟起來。

似乎痛苦更容易激發寫作的沖動?“是的,我覺得人都很賤。”她咬着字,昂起頭,表情快要回到在公衆面前時的樣子,“難過的事兒對自己的影響會大一點。痛苦的時候你會覺得不公平,是強加給你的。相反幸福是自然而然的,你不會覺得它是額外的賜予。你和兒子相處的幸福是潤物細無聲的。沒有很陡然的幸福感,但是有很陡然的痛苦。”

“有人寫了春天的詩,我才知道春天來了”

橫店的新農村建設,既是生活在外部的改變,又是直抵内心的大事。餘秀華把自己直愣愣地看着家鄉土地變化的無力、無奈和無辜,比喻成如同看着她的母親斷氣,被推進火化室,出來就是一堆灰的過程——一種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徹底的失去。

她說,過去橫店是一個比較大的自然村,300多戶差不多2000人,随着微微起伏的小丘陵地形,零零散散地形成一些幾戶人家居住在一起或者單獨居住的樣貌。平常的時候都是靜悄悄的,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情,如果在早晨,比人更熱鬧的是各家各戶屋後竹林裡的鳥雀。而新農村建設,把原來分散在幾千畝的角角落落的人家全部集中在一起,搬進新房子。原來雞犬不相聞,變成了在家裡大點兒聲說話,就可能被幾家聽見。新房的規格其實很高,質量也好,是有的人家原本積攢一輩子也買不起的。所以計劃建設的時候,鄉親們是歡喜的。

這些新房的建設選址在餘秀華家的周圍,她家原有的20畝地就全部被征用了,一分不剩。從“地主”變成沒有土地的人,有不用再辛苦幹農活的暗自高興,也有吃不到自己種的糧食的恐慌。“我,這麼一個村莊的農民,正在失去能夠稱之為一個農民的根基。”

改變逐漸滲入到生活裡。稻田的土被挖了,家門口的水塘被填平,從前推開門就看見的景物,家周圍的柳樹、桃樹、野草都沒有了。微信朋友圈裡許多詩人朋友寫出了春天的詩歌,她才知道春天來了。過年的時候,父親因為心疼嶄新的牆壁而沒有在上面貼對聯,吃年飯的時候也沒有和從前那樣點燃蠟燭和香去祭祖,年就過去了,過得很輕松,也很寡淡。

農村的生活和自然的景象,這些餘秀華詩歌中原本重要的組成,會被嶄新的生活一點點排擠出去嗎?這個問題對農民的身份顯得過于矯情,對詩人的身份卻又無法回避。她說:“沒有就沒有了吧,這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寫作也不是為了寫那些動物、植物,也都是輔助。”

不久前,她嘗試寫了一篇既不是散文也不是小說的短文,講的是機器人最終會統治人類,還是人類在被機器人統治之前就已經自取滅亡。話題不算新鮮,但是熱門。在餘秀華心裡,詩人和小說家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前者簡單、單純,而後者“老奸巨猾”,性格不同,寫作的文體也大不一樣。她自己是詩人性格,所以小說寫不好,也還沒想明白很多東西要用什麼方式去寫。

寫詩也還有很多問題要考慮。“他們給我很多意見,說我的詩太溫柔了沒有沖擊力,應該把詩歌寫得更暴力一點,應該向《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學習。”理由是,那首詩有很男性化的部分,“雌雄同體”的人才能把文章寫好。當然,她指的是看問題的角度,既要有柔和的一部分,也有剛硬的一部分。太硬的詩歌容易折,太軟的立不起來,沒有形象。她告訴我,這對她來說是一個技術問題,但對于其他女詩人來說是概念問題。“(她們)不敢寫。她們都是道德榜樣,我是道德榜樣讨伐的對象。”有時候,她也想解釋一下鋪天蓋地的誤解,可是真的解釋了,自己又覺得無聊。所以她還是插科打诨,還是調侃。

我想知道她在成名之前,是否也會考慮這些寫詩的技術問題。“我到現在都不想考慮這個問題。”她語氣誇張又迅速收斂,“寫不好,真的寫不好。我們這一幫人遇到了一個台階,再想提高就很難,這還不像初寫者。”很快,她又昂起頭:“不過我不着急,去他媽的,我又不想成名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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