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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松五章》和“政治劇場”

時間:2024-10-25 12:46:38

《輕松五章》7位兒童演員,此次到中國是他們的第100場演出

“柏林戲劇節在中國”今年行至第三年,帶來的作品中《輕松五章》最受關注。7名兒童演員與1名成人演員,而孩子們扮演的人物,來自20年前比利時娈童殺人案。這樁對比利時社會産生過“9·11”式影響的現實案件,交由戲劇舞台重塑,産生的是何種效果?

“間離”直面禁忌

2016年,《輕松五章》在布魯塞爾的一個藝術節上首演後,立刻引起關注。原因有二:一是它以上世紀90年代比利時一樁駭人的惡性事件為故事人物出發點;二則是除了一名成人演員外,其餘7名演員全是12歲以下的兒童。

真實事件是比利時人馬克·迪特魯(MarcDutroux)在80~90年代先後綁架、囚禁以及性侵了7名女童,其中僅幸存2名,其餘5名在遭受非人待遇後被殺害。此案因為涉及“娈童”(Pedophilia)而異常敏感。該劇導演米羅·勞(MiloRau)面對這部戲上演後的争議與成功時,曾說:“觀衆既受震動又被感動,因為《輕松五章》講述的是隐密之事,而娈童,是這個社會少數幾個禁忌之一。”

但《輕松五章》并未将重點放在罪犯迪特魯本人身上,而是關切案件對社會産生的影響。按照米羅·勞的說法,它隻是寓言式故事外殼,内在主題是我們如何應對創傷,如何理解這個世界。《輕松五章》劇照,右一角色是迪特魯的父親[圖片由歌德學院(中國)提供]米羅·勞并不希望“煽情”,無論是演員還是觀衆,他們的憤怒與悲傷,都不是他想見到的。當排練進行了一個多月時,米羅·勞意識到,倘若不與現實故事本身保持距離,将很難保持冷靜。所以,要談論案件,又需從案件抽離,米羅·勞在劇中添加了一層“戲中戲”設置。

我們看到的因此是這樣一個故事:彼得·塞納夫(PeterSeynaeve)扮演的導演,要排一部與迪特魯案件相關的話劇,他找到一些孩子,讓他們出演角色,這些角色包括受害者、一對受害者父母、罪犯的父親、辦理此案的警察等等。劇本分成五幕。起先是孩子們來試鏡,面向觀衆,逐一自我介紹,回答導演提出的一些問題,比如:為何想要試戲,想要演哪個角色。随後,教導孩子們表演,排練過程中有一方屏幕,放映事先拍攝好的視頻,孩子們隻需模仿視頻中的内容。

戲中戲設置,為觀衆留下喘息餘地。為了能将這種“輕松感”更巧妙地傳達給觀衆,米羅·勞特意設計了一個橋段:男孩佩潘·盧柏克需要扮演受害者朱莉的父親,他在舞台上有一長段獨白,包括忏悔自己曾做錯的一件事:“朱莉告訴我她拿到不錯的分數,我獎勵她一張CD。她非常開心地聽了一整晚。随後我發現她隐瞞了差的分數,我非常生氣,做了一些我特别後悔的事兒:我拿走CD,并告訴她,她沒有資格得到獎勵。”此後,他開始叙述朱莉如何與她的好朋友梅麗莎雙雙消失,之後如何尋找,如何獲得死亡噩耗。當觀衆沉浸在男孩的表演中,彼得扮演的導演突然問道:“哭得出來嗎?”男孩搖頭,彼得起身,遞給他一支催淚膏。

這一幕迅速讓觀衆放松下來,氣氛變得不一樣了。男孩面對觀衆,塗抹眼部周圍的動作持續時間比預想的要長,觀衆随即開始笑。

“這本就該是好笑的。”米羅·勞表示。布萊希特的“間離”理論在《輕松五章》裡得到安放。在米羅·勞看來,悲傷當由喜劇方式演繹。而與兒童合作,能夠達到這個目的:令人心碎,又兼具嚴肅與幽默。“當孩童穿上警察制服開始表演,你會立刻明白所有制服的可笑之處。”劇作家、導演米羅·勞1977年出生在瑞士,現定居柏林。社會學出身,曾是記者,2003年開始戲劇創作至今(東方IC供圖)兒童演員的微妙邊界

比利時根特市的CAMPO藝術中心以讓兒童演員參與作品聞名,當他們找到米羅·勞,請他為其制作一出戲時,米羅·勞自問:最令比利時民衆關心的問題是什麼?有什麼重大事件與兒童相關?這件事又對比利時産生了哪些深遠影響?幾件元素一疊加,迪特魯事件出現在他的選項裡。

根特是弗萊芒大區的一個自治市,此地母語是弗萊芒語。彼得·塞納夫最初以米羅·勞助理的身份進入劇組。作為弗萊芒人,他能夠與不懂英語的孩子們溝通,居中為出生于瑞士伯爾尼(Berne,官方語言是德語)的米羅·勞和孩子們翻譯。與此同時,也承擔教導孩子們表演的責任。

劇中第一幕展示的孩子們的面試過程,台詞正是來源于真實的面試過程。CAMPO接到近100人的報名申請,報名的孩子們來自該地區的普通學校,都是沒有表演經驗的學生。如何篩選?彼得說,他們的目标并非選擇與真實事件相仿的孩子,或者最會演戲的孩子,反而是希望“讓演員通過戲劇舞台獲得新的認知”。從這個角度來看,這是典型的“教育劇”(Lehrstück)——布萊希特在1920~1930年間積極創作的劇作類型,簡單地講,相較于為觀衆服務,教育劇更傾向于為實踐者建立認知與态度。

米羅·勞為此用了斯特拉文斯基(IgorStravinsky)的《輕松五章》(FiveEasyPieces)為名,作曲家100年前創作這個簡易鋼琴小品,目的是為小朋友提供練習素材。本劇中,五章,也意味着五堂戲劇課,表演難度逐漸增加,孩子們要學習的表演理論似乎也變得艱深起來。

另一層意義上,《輕松五章》并不輕松。

觀衆在戲劇過程中會經曆某種心理不适,其中最令人坐立不安的一幕發生在名為瑞秋的小演員身上。現實中,對應的這名女孩被迪特魯囚禁在地牢,她給父母寫了信,卻從未能寄出去。舞台上,彼得與瑞秋排練這場戲,他得按照劇本,要求瑞秋讀信時脫掉外衣。

彼得告訴記者,當米羅·勞提出這個要求時,他未能立刻接受。“我雖然能立刻明白導演的用意是尋求舞台邊界,這種邊界探索對作品本身非常有益且必要,但我作為成年人卻無法立刻說服自己。”而米羅·勞将這個段落視作與觀衆對話的關鍵一幕,“令觀衆不适,想要喊停”,但又不能走得過遠。

建組伊始,《輕松五章》就有心理醫生加入。彼得告訴本刊記者,在6個月的排練過程中,心理醫生持續跟小演員們對話,而每當米羅·勞或彼得有疑慮,去咨詢醫生時,他總回答他們:“不要擔心,你們做的都沒問題,不會傷害孩子。”對十幾歲的孩子來說,這段發生在20年前的暴行,不過是一個“遙遠的故事”。他們領會不到其中深意,即便在舞台上表演一些成年人看來觸目驚心的段落,他們也隻當是遊戲。

但孩子們會長大。南京大學戲劇影視藝術系副教授陳恬曾在2017年柏林戲劇節現場觀看過此劇,《輕松五章》巡演中國期間她第二次看後,感慨地說:“演警察的小演員,去年還是圓滾滾的皮猴樣子,今年已是少年模樣。”

彼得·塞納夫的感觸更明顯,尤其是扮演警察的小演員佩潘:第一年演出時,當彼得在舞台上對孩子們喊“停”,佩潘會立刻停下來,可熟悉舞台後,已經會回問“為什麼”了。米羅·勞也清醒地意識到,兒童演員成長為青少年後,與成人間的界限一定會消失,而原本像安全氣囊般存在的隔斷一旦消失,遊戲就不再是遊戲,現實的沉重與殘酷将會入侵。此時,他們就不再适合。

實際上,此次中國演出結束後,這7位小演員也将離開《輕松五章》。孩子們這一段教育之路走到尾聲,接下來,還會有另外7名小演員再次開啟這趟路程。

文獻體裁和政治劇作家

米羅·勞在面對CAMPO發出的邀約時,毫不留情地選取了迪特魯案作為創作基底,大膽、激進,同時野心勃勃,他一伸手想揭開的就是比利時社會肌理中最深的傷痕。

1986年,馬克·迪特魯因綁架與強奸5名女童被捕,1992年即被假釋出獄。1995~1996年間,他重新開始作案。而第二輪作案期間,比利時警方的調查進展緩慢,無視某些重要證據,這些失職行為直接導緻兩名孩童未能被及時發現,其中就有《輕松五章》中瑞秋扮演的那位讀信的小女孩。據迪特魯自稱,在他第二次被捕前幾天,囚于地牢的兩位小女孩仍然活着。但比利時警方去搜尋案犯住處時,卻并未找到她們。

人們追問過無數個“如果”,伴随迪特魯審判的是,比利時人對政府和司法系統的全面懷疑,整個國家的情緒從最初的擔驚受怕,又集體轉換為憤怒和受傷。這些情緒最終引發社會各個層面的改革。

劇中台詞講:“每個人都深陷悲傷,整個比利時都與我們一同哭泣,因為這些孩子事實上已成為所有比利時人共同的孩子。”《輕松五章》對比利時觀衆而言顯然意義更重大。與此同時,它的普遍意義在于,“我們如何在舞台上重現悲劇發生時人們所受的沖擊,以及,又該如何戰勝創傷”。

首演當年,米羅·勞獲得比利時戲劇和舞蹈評論家獎(BelgianPrixdelaCritiqueThéâtreetDanse)的“評委會特别獎”,獲獎詞寫道:“這不是表演,是鞭笞。米羅·勞不但沒有遏制小演員的直白,反而借此插入隐喻。”

米羅·勞鞭笞現實的手法之一是“原案重現”(Re-enactment),比如重現瑞秋在地牢讀信的段落。不過,他試圖重現的内容卻是虛構的,“我們無法确切得知地牢裡那些事件如何發生”,他認為,這種重現有助于人們重拾某種情感。陳恬認為這正是米羅·勞創作方法的獨特之處,“使用了文獻劇的方法,目的卻不是做文獻劇”。

陳恬總結這位瑞士導演的作品特點是“社會劇變,充滿創傷和隐痛的人物”。時下正在進行的阿維尼翁戲劇節上,米羅·勞的新作品《重演:戲劇史I》〔LaReprise-Histoire(s)duthéâtreI〕同樣聚焦一起暴力案件。往前追溯同樣如此。他的“歐洲三部曲”——《内戰》(TheCivilWars,2014)、《黑暗時代》(TheDarkAges,2015)和《帝國》(Empire,2016)試圖還原歐洲曆史,為他在文獻劇和政治劇領域奠定聲名。

米羅·勞觀照歐洲衰敗和由此帶來的民衆恐慌,這一聚焦點在2012年首演的《布雷維克聲明》(Breivik'sStatement)中表現更直接。人們是否還記得7年前在挪威作案的冷血殺手?他在奧斯陸引爆炸彈,随後又随意開槍射殺,最終導緻77人死亡。米羅·勞在他的舞台,原樣呈現這一極端分子在奧斯陸法庭的認罪過程,其供述的犯罪原由也被引述:移民和多元文化緻使歐洲衰落。

米羅·勞為社會學出身,2007年,他創辦劇團兼制作公司,将其命名為“國際政治謀殺研究所”。他在戲劇創作中融入田野調查,十分擅長“混淆”這些調查結果于虛構。《布雷維克聲明》幹脆就将舞台設在歐洲議會所在地。

“我總在尋找個體和國家的創傷和悲劇時刻。”站在這些時刻之上,米羅·勞這位被譽為“歐洲無畏的政治劇作家”,構建出的正是觀照曆史與現實的政治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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