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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瓷文化空間

時間:2024-10-25 08:19:19

“開門迎客,關門搞研發,擡頭見山,低頭就是窯口。”

左圖:三寶蓬藝術聚落的設計,保留了三寶村西朝塢山谷原始的溪水、濕地與樹木(三寶蓬藝術聚落供圖)右圖:三寶蓬洛客陶瓷設計中心,其外形像一隻倒扣的匣缽(三寶蓬藝術聚落供圖)山谷中的村落

從景德鎮機場出發,穿過流淌不休的昌江,驅車20公裡,便到了一條被稱為“三寶國際瓷谷”的山谷。4年前,當肖學鋒和他的團隊決定在此打造三寶蓬藝術聚落時,深入山谷的一條近10公裡的柏油馬路尚未修建。土路、溪水、稻田、散落其間的村落民居,這裡俨然一派南方山水田園圖。

然而,這條山谷并不尋常。山谷深處,宋代以來便出産優質瓷石。入口附近始燒于五代的楊梅亭窯與湖田窯,正是後者生産的青白瓷,一舉打破了唐朝中後期“南青北白”的陶瓷格局。有礦石,就有水碓,據統計,一直到1949年前,三寶溪旁還有142座水碓。四五月間,雨水豐沛,不絕于耳的水碓聲猶如打雷,完全是清人淩汝錦在詩中形容的景象:“重重水碓夾江開,未雨殷傳數裡雷。”即使今天,人們仍能看到三寶溪旁的水碓,在永不停歇地搗碎瓷石。碎石在水槽中經過幾輪沉澱過濾後形成的瓷泥,被老師傅加工成一塊塊泥磚,出售給當地制造高端仿古瓷的手藝人。

除了完整的陶瓷文脈,三寶國際瓷谷還擁有自發形成的藝術家群落,這與自稱三寶國際陶藝村村長的陶藝家李見深密不可分。從景德鎮陶瓷學院畢業的李見深,上世紀90年代從國外回到景德鎮後,便在三寶村一處叫“四家裡”的地方租了幾間民房,開始做長期的國際陶藝交流。加上距離老陶院不遠,久而久之,這裡便成了一個兼具鄉野風土與國際視野的藝術家群落。

2014年年初,吸引肖學鋒到此的,還有政策與産業的風口。“一帶一路”引領的投資熱潮,中産階層對生活品質的追求,都無法繞開景德鎮:“消費升級從哪裡開始?看你在家裡使用的飯碗,是不是自己喜歡的造型。”

風口背後,是景德鎮制瓷業的輝煌與失落。在三寶蓬,徐錦——一位來自浙江金華的創業者,也是瓷文化的業餘研究者,以幾個重要時間點,為我梳理了景德鎮的半部陶瓷史。1004年,宋真宗将年号賜給景德鎮,标志景德鎮制瓷在全國的領先地位;1278年,蒙古人在還未滅亡南宋時,便在如今下屬景德鎮的浮梁縣設立浮梁磁局這一皇家造瓷的專屬機構;1369年,朱元璋在稱帝第二年,下令将皇宮用器從金銀改為陶瓷,并在景德鎮設立禦器廠;清朝建立後沿用舊制,不過将禦器廠改為禦窯廠。

景德鎮的輝煌不僅在于禦窯,還在于其超前的工業化思維與流水線生産模式,這印證于李約瑟的那句著名論斷:“景德鎮是人類曆史上第一個工業化城市。”章武,前媒體人,景德鎮制瓷業的資深觀察者。用他的話說,盡管曆史上景德鎮曾以規模化經濟碾壓國内各陶瓷産值區,并在明清之際站立在世界分工頂端,但規模化的現代陶瓷工藝,對景德鎮來說并非原生産物。“每一門手藝都在,相當于什麼呢,108顆珠子全在,線沒有了。”進入上世紀90年代,當景德鎮的十大國營陶瓷工廠陸續關停改制,潮州、醴陵等國内新興産值區再次用工業化思維碾壓全國時,景德鎮人則再次撿起手工制瓷的作坊。

隻是,在一個日趨多元化、個性化的時代,這對景德鎮來說并非壞事。曆史上,景德鎮從來就是一個生産型而非消費型城市,乾隆年間浮梁縣縣令沈佳徵在《民窯行》一詩中所寫“景德産佳瓷,産器不産手,匠從八方來,器成天下走”,便反映了這一點。在這座手工陶瓷産業高度聚集、社會配套高度不完善的城市,肖學鋒對三寶蓬藝術聚落的定位,首先是為景德鎮的陶瓷藝術從業者提供服務,搭建對外溝通的開放平台。

正因如此,空間,無論是實體的建築空間,還是虛拟的文化空間,成為三寶蓬重點考慮的問題。在山谷50畝土地上,三寶蓬搭建了一個沒有圍牆的開放園區。原始的溪水、濕地與樹木被保留下來,建築則融入“水土宜陶”的文化思索。占地最大的三寶蓬藝術中心,設計靈感源自依坡而建、形如長蛇的龍窯;厚60厘米、長達150米的夯土外牆,則是對瓷泥的顯性表達。手工故事商業街區的棚頂設計也來自于龍窯,洛客陶瓷設計中心則形似倒扣的匣缽——陶瓷燒制中盛放瓷胎的窯具。

在景德鎮,人們總說一句話:“什麼樣的人,用什麼樣的瓷器。”對一個建築空間來說,也是如此。肖學鋒更在意的是,這些空間如何與村民發生聯系。每年一度的三寶論壇,每周一次的讀書會,不定期的展覽與茶會雅集等活動,串聯起景德鎮江湖中那些有趣的人與事。

“不知你們注意沒有,所有做鑒寶收藏的欄目,都不敢來景德鎮。很多專家所看的真實器物,可能遠不如一個在禦窯廠周圍賣菜的阿姨多。”在肖學鋒看來,對許多到景德鎮的遊客來說,這座城市需要經過翻譯,以找到正确的打開方式。

隻是,對于一個商業項目而言,三寶蓬不可能成為一個無私的公益主體。在三寶論壇的打造者之一王志剛看來,三寶蓬的精明在于,在前期便通過引入洛可可、隐居和既下山等在設計、民宿領域頗有影響的品牌,解決了商業上的顧慮,從而也有更大空間去推動一種新的陶瓷文化氛圍。

以原住民、藝術家、陶瓷愛好者為主的三寶村村民,他們的思索、交流、碰撞,又給景德鎮帶來哪些新的可能呢?

開窯了

上午9點58分,是幹道甫設定的開窯吉時。此次燒造的一批青花茶器,是他即将參加的“飛鳥與詩:幹道甫青花藝術劍橋展”的部分展品。9點左右,在幹道甫的柴窯旁,已聚集了一批聞聲而動的人,既有藝術家鄰居,也有外來遊客,還有假期過來學習陶藝的學生。

在窯口旁的長桌上和大家喝過幾圈茶,洗淨雙手,依照老例點燃幾根香供奉土地神,幹道甫開始搬動窯口的第一塊封磚。此前,這一窯青花瓷,已經過50多個小時的柴燒,又降溫了30多個小時。盡管不知已燒過多少窯,可柴窯的不确定性,讓他每次開窯都有種生孩子的感覺。等陸續拆掉一半封磚,小心翼翼地端出匣缽中的瓷器,通透晶瑩的光澤映入眼簾時,幹道甫的臉上露出難以抑制的笑容:成功了!匣缽放到長桌上,他好像剛燒出一鍋好菜的大廚。

幹道甫算得上三寶村的老村民。作為景德鎮陶院美術系畢業生,2002年,幹道甫在北京工作了一段時間後,考入陶院繼續讀研,跟着院長秦錫麟研究現代青花。不久,他在三寶村租了一間農民房,用于陶瓷創作,同時幫李見深打理工作室。其時,三寶村完全是個原始村落,那種感覺,甚至讓一位來訪的美國陶藝家,擔心會從哪個窗口後面冒出一個拿槍對着他的人。

在幹道甫眼裡,景德鎮的根脈系于那些做高端仿古瓷的手藝人與對制瓷工藝有深入研究的師傅。“我們以前經常打摩的,一問是哪個廠的,藝術瓷廠的,幹嗎的,有配釉的,有配泥的,有上釉的,這種點滴的學問值得我們學習。”另一方面,溫·黑格比、吉姆·裡迪、鄭祎、安田猛等現代陶藝家組成的“景漂”群體,則為景德鎮帶來觀念上的貢獻。

中午時分,我們在電話指引下,前往八月和蓋的工作室。車路盡頭,看到八月騎着摩托車帶着狗,前來接我們。經過一段土路,才看見他幾乎藏于山坳之中的工作室。上圖:景德鎮古窯民俗博覽區裡正處于曬坯環節中的瓷碗坯胎(蔡小川攝)

下圖:景德鎮古窯民俗博覽區的鎮窯,是目前世界上仍在燒造瓷器的最大的柴窯(蔡小川攝)2016年,第二屆三寶論壇的主題是“守望千年,創意未來”。正是在那屆論壇上,來自台灣的八月和來自英國的蓋博天,引起人們關注。八月原名王代平,2012年,身為一家大企業高管的他,因為對陶瓷的喜歡,突然決定辭職來景德鎮。蓋的經曆與他類似,一年之後也到了這裡。八月最初的想法很簡單,想利用當地的陶瓷工藝體系,實現自己想做的陶瓷,不久發現各個工藝環節的壁壘與信息不對稱,隻好自己埋頭鑽研制瓷工藝。八月告訴我,經過3年多的不斷試驗,自己終于掌握了燒造工筆山水釉中彩的陶瓷工藝。幸運的是,在另外兩位“景漂”——樂天陶社原藝術總監安田猛和夫人弗麗斯蒂·阿裡芙,後者也是英國皇家藝術學院陶瓷與玻璃系主任的幫助下,找到了在英國的銷售市場。

三寶村就是這樣一個奇妙的江湖,不同的人,圍繞陶瓷總能建立起各種神奇的聯系。正是在那屆論壇上,八月和蓋提出在三寶村建立“設計中心”的想法。在他們看來,一種新的制瓷生态:建立一站式服務體系,成立手藝人協會及編纂成員名冊以提高行業透明度,同時實施設計師養成計劃,有助于使這裡成為高端陶藝商品制作首選地。

設計,成為景德鎮制瓷業讨論的關鍵詞。第三屆三寶論壇,主題幹脆定為“設計的力量”。隻是,應工業化規模經濟出現的設計概念,與景德鎮這樣以手藝為核心的手工業城市,似乎天然存在某種龃龉,用章武的話說:“設計對于當下景德鎮而言,不是需要不需要的問題,是财務問題,沒有量如何攤薄成本?”三寶蓬引入的洛客陶瓷設計中心,給景德鎮瓷業設計提供了某種新的可能。

不斷的茶席

我曾請教肖學鋒,為何在國内其他陶瓷産區,沒有出現所謂“景漂”現象。肖學鋒沒有直接回答,卻告訴我,這裡的“景漂”更多是一種常住狀态,生活很好,還可以有自己的事業,有種玩着玩着就把錢掙了的感覺。

黃茂軍,前媒體人,也是景德鎮瓷業持續的觀察者,喜歡用一句廣告語“造一所房子,配得上科勒的龍頭”,來闡述景德鎮因一種器皿而呈現的空間改造:“景德鎮生産的産品比較特殊。特殊在哪兒?它基本上都是手工的,人的各種氣息附在上面,就會形成所謂氣場。某個杯子,某個花瓶,某塊瓷闆,某個花器,某種香氣,都有類似的感覺。”

1.三寶蓬藝術中心水榭,将自然的山谷與空間融為一體

2.三寶蓬藝術中心,兼有泥土的厚重與溪水的輕盈

3.三寶蓬藝術中心,坐而論道,圍爐夜話,是三寶蓬藝術中心在山谷中的日常這種被命名為東方審美或新中式的生活方式,暗合的是消費升級中人們對生活審美的某種需求與向往。在三寶村,它更暗合于一種自由、懶散的生活與創作狀态。

景德鎮的手藝人備受尊重,換個角度看,也是職業化程度最差的群體。徐錦告訴我,景德鎮的老闆根本不算老闆,在這裡要請到技藝好的師傅,需要買煙請酒,大家是哥們兒,才會幫你。有一次,徐錦到自己廠裡,發現師傅們都不在了,旁邊學徒告訴他,今天放假,你不知道啊?當他給畫工定好上下班規矩,并提出獎勵政策,結果第二天,一個師傅也沒有了。

“開門迎客,關門搞研發,擡頭見山,低頭就是窯口。”與曝光率更高、更具商業價值的陶溪川相比,三寶村顯得更自我。

在三寶村的幾天,最明顯的感受是,無論在哪,永遠有一張長桌組成的流水茶席,随時有人離開或加入。今年4月,肖學鋒在三寶蓬舉辦了首屆茶會雅集,在藝術中心迥異的獨立空間裡,一共布置了11個茶席。在春天的山谷風景中,喝着浮梁出産的新茶,體會新近設計的茶器、香器,一切都變得鮮活起來。某種程度上,雅集正是三寶村各個角落中茶席的聚集,讀書會則更像手藝人酒茶之餘聊天的擴大。

走的前一晚,我們特意挑選了三寶村的一家民宿居住。1989年出生的民宿主人吳焱欽,學園林設計出身,幾年前從園林局辭職後,和朋友一起租下了這套民房,并對其進行全新設計。一大早,他爬山回來,順道帶回一段枯木和幾叢苔藓。對他來說,這裡的山氣、自由散淡的生活,最為惬意。

新的一天開始了。從外地趕回的徐錦,正準備周末即将在三寶蓬舉辦的演講PPT。這個月,他要用四次講座講述自己眼中的陶瓷史。開窯以後,幹道甫即将閉關,研究自己有關青花與宋詞的新創作主題。山上的工作室裡,八月和蓋仍在不斷嘗試着新的瓷器設計。夜晚降臨,在整個山谷星星點點的燈光裡,一桌桌茶席,又将打開新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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