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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凱彤 :用魚刺雕刻故事

時間:2024-10-25 06:32:32

2018年8月5日,32歲的香港音樂人盧凱彤(EllenJoyceLoo)在香港跑馬地成和道69号,從30多層的高樓天台墜下。媒體報道披露,她曾患有嚴重的躁郁症。

(視覺中國供圖)盧凱彤一直都不是大衆主流歌手,但在主流之外的小衆文藝青年群體中,這位酷酷的“潮妹”有一個獨特的地位。

與很多香港移民潮時期的孩子一樣,盧凱彤出生于加拿大,後回到香港就讀于精英學校。2002年,盧凱彤和林二汶以女子組合“at17”出道,兩年後放棄學業專心做音樂。盧凱彤更被認可的,是她的吉他手和唱作人(Singer-Songwriter)的身份。她在吉他演奏上很有才華,黃貫中稱她為“香港頭号女吉他手”,曾擔任鄭秀文、陳奕迅、楊千嬅、容祖兒等歌手在香港紅館演唱會和世界巡演的吉他手。

24歲時,她脫離at17,直至離開前已成為一名獨立音樂人。29歲時,她靠電影《那夜淩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中的配樂《TwentySeven》摘取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獎。31歲時,她憑借《還不夠遠》在第28屆金曲獎這個華語樂壇影響力很大的頒獎典禮中,摘得最佳編曲人獎,而在此前她早已獲得金曲獎兩次提名。

但盧凱彤深受躁郁症的困擾。躁郁症對看來事業逐漸平順的盧凱彤的影響是破壞性的。一路走來,可以看出盧凱彤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一直選擇與衆不同的路線。但是在躁郁症的困擾下,這種個性開始往複雜的一面發展。她離開後,很多人想起了她在金曲獎頒獎典禮上的出櫃宣言,她以一種雲淡風輕的方式向自己的太太表白“有了你誰還需要完美”。

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的躁郁症專家馬燕桃說:“如果她是一個普通人,我們可能不會關注她的躁郁症。如果她不是一個同性戀藝人,我們可能也不會關注。所以我們聚焦的過程中,是有放大嫌疑的。在心理上,這些和躁郁症并沒有必然的聯系。”藝人由于暴露在大衆下,他們的心理狀況更容易被關注。

事實上,盧凱彤很可能已經跟自己的完美主義打了不知多少次的仗,她跟另一個自己激烈地較勁,最後她這盞燈被陰影熄滅,陰影和光一同離去了。

“尋找不一樣的自己”

盧凱彤9歲時跟父親學習古典吉他。2001年,在一次盧凱彤和林二汶試音時,黃耀明發現了她們的才華,決定把她們簽約到他的獨立廠牌“人山人海”。蔡德才是人山人海的制作人和作曲人,也是盧凱彤在金曲獎頒獎禮上感謝的重要人物之一。他在接受本刊采訪時提道:“加入at17時Ellen已經是一位既擁有自己作曲填詞作品亦能以吉他自彈自唱的歌手,雖然當時她的作品不算多,但吉他彈奏技巧已經相當紮實。”

從出道那天起,盧凱彤每一步的選擇都是與衆不同的。這個樂隊名字來自林二汶喜歡的一位女歌手JanisIan的一首歌名:“這首歌描述一個不能融入自己圈子的女孩,在17歲時怎樣空虛地度過所謂的GrowingPains。”而盧和林,這兩個女孩的平均年齡也剛好是17歲。

at17是“人山人海”簽約的第一批藝人,擅長做電子音樂的“人山人海”當時幾個人還都是埋頭各自做自己的事兒,并不清楚該怎麼給這個樂隊定位。後來,他們決定用電子民謠來包裝at17,由于兩個女孩還處在青春期,又加入了中學生的元素。在2002年底推出的第一張專輯中,代表作《他和她的事情》,含蓄地講述了青春期女孩喜歡男孩也喜歡女孩的朦胧心境。

at17雖然在内地的影響力并不大,但是在香港着實刮起了流行風,一度和英皇旗下火遍了大陸和台灣的Twins代表了流行音樂女子組合的兩種風格。Twins代表大衆流行審美的偶像派,at17代表小衆時髦的個性的另類派。無論是“人山人海”還是盧凱彤自己對自己的定位,都從來不是大衆流行歌手,而是唱作人。從第一張專輯開始,盧凱彤就不僅是歌手的身份,也參與編曲和制作的工作。

郭啟華是上世紀80年代香港知名DJ,鄭秀文的經紀人,也是“人山人海”成員之一,早在盧凱彤出道時便與她相識,是她18年的同事和朋友。他也是一名填詞人,曾為at17的《三分鐘後》以及《他和她的事情》作詞。他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說:“盧凱彤的作品本質上沒有濃烈商業色彩的元素,但是懂音樂的人都知道她的好。”“at17剛出道時,我們比較強調做自己的一套事情,不随大流。所以,我們很多歌詞都想打破很多青春期女生覺得自己不好看的看法和困擾。女生有很多不同的面相,不一定要大衆去評論到底應該怎麼樣。”

資深音樂人向雪懷在接受本刊采訪時提到了音樂在大衆和小衆之間的矛盾:“盧凱彤做的是流行音樂,但是她隻服務小衆。音樂正常來說是從小衆發展為大衆的,而香港卻是反過來,開始是受大衆歡迎,後來越來越小衆。她有藝術的水平,從數量上也出版了140多首歌,很不容易。但是流行音樂就必須要流行,流行音樂是反映這個年代的,不管這個年代是好是壞。小衆流行就要面臨小衆的困境。如果做流行音樂卻不流行,你覺得是成功嗎?之前Beyond寫出《真的愛你》和《大地》的時候,他的歌迷說他背叛了搖滾。他們馬上做出了一個有中東元素的專輯,證明自己沒有背叛,但是這個專輯卻不受歡迎。”

這種音樂上的困境是否影響到了盧凱彤的心理?沒有确定的答案。而在個人生活中,她同樣是在大衆和小衆的夾縫裡面。

在at17的一次拍攝中,盧凱彤認識了台灣攝影師餘靜萍,後來餘靜萍成為她的太太。盧凱彤曾說:“同性戀本身是不容易的,但更加不容易的是異地戀,因為我們一個在台灣,一個在香港。”

2010年,盧凱彤離開at17,決定去台灣發展。去台灣之前,是盧凱彤的過渡期。她一邊思考如何做自己的唱片,同時也先後被邀成為鄭秀文、陳奕迅、楊千嬅、容祖兒等歌手在香港紅館演唱會和世界巡演的吉他手。這時的她,除了吉他手和歌手的身份之外,已經成為一個能夠作曲、作詞、編曲、制作的唱作人。郭啟華提到這時盧凱彤的狀态,一直追求完美的她仍然很拼:“巡演時盧凱彤彈奏的音樂已經不是自己在at17時期的音樂風格,對她來說,這是一項挑戰性的工作,她在舞台上需要讓比她更有資曆的吉他手也覺得她足夠好,否則她會質疑為什麼是自己站在這裡。而她憑借自己的才能做到了這些。”

盧凱彤經曆了一個音樂人可以做的一切,由于出道早,此時的她隻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在音樂圈的朋友當中,她一直被當成一個小妹妹,陳奕迅曾經在演唱會上稱贊她的才華。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發展,等待盧凱彤的似乎是一個很有前途的未來。

“完美不是無瑕疵的一場戲”

盧凱彤對于自己和這個世界都是有期待的,而這種期待卻往往沒有出口。

2011年,盧凱彤在台灣發表第一張國語唱片《掀起》,繼續她的個人風格。在主打歌《雀斑》中她唱道:“很想在牆上寫髒話來敷衍你,不然就向臉上揍一拳來靜止這混亂。”

郭啟華回憶說,他認識的盧凱彤從小在音樂上非常用功:“盧凱彤在天賦之外,是一個很拼的人。她的毅力非常驚人,在演出時追求完美,經常會瘋狂地練習。她是那種會不停練習并且很快就要做到的人。她對自己要求很高,在這種要求之下,她常常會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産生很多壓力。比如演出結束後她常常會說自己哪裡彈錯了。”

蔡德才說:“Ellen從不會停留在原地,常常鞭策自己要走得更遠,希望自己和世界都可以變得更好。也許亦因為這種熱情和抱負,面對着充滿不公不義和崩壞的世界,不免會對她造成某些無力感。而這種無力感相信也是這個時代很多有覺知的人會有的感覺。”

事實上,這種性格不僅體現在盧凱彤的音樂追求上,她對待愛情也是極其投入。和餘靜萍戀愛時,盧凱彤的普通話還不夠好,彼此經常郵件聯絡,那時她的電腦前面總會放着一本中文字典,為了“磨煉自己的國語程度”。

在《不脫知女生》中,盧凱彤依然對抗:“你不想我做的事,我偏不要再約束自己,雖然流行的是脫脂。你不問我的問題,我偏要每天問我自己,雖然流行的是無知。”郭啟華評價:“那時台灣人剛剛接觸盧凱彤,但是她也沒有走非常安全的路線。從前的盧凱彤,在我看來是一個開朗簡單的乖乖女。但是在這首歌裡,我看到她不是心裡隻有一張乖乖牌,而是一個很複雜的人。她把自己的情緒大膽地投射到歌詞中。”

成為獨立音樂人後,盧凱彤也有着香港和台灣獨立音樂人共同的困境。她的付出和回報是不平衡的,和現在曝光率推動下瘋狂斂錢的歌手有本質的區别。郭啟華說,盧凱彤雖然很年輕,但她出道早,在圈子裡已經待了很長的時間,也不是一個新人了,所以她理解自己要做什麼。在他看來,香港和台灣的音樂生态和内地不一樣。這兩年,内地多了很多小衆獨立的樂團和歌手,他們有自己的方法賺到生活費。但是因為盧凱彤不能去内地演唱,她又要求自己的音樂能夠做到純粹,那麼在香港和台灣同時能夠在經濟上做到很好的成績是有點困難的。至于做完之後沒有賺回來,是很多香港和台灣獨立音樂人會面對的一個困難。

至于如今唱作人的生存環境,基本上是沒有的。蔡德才說:“現今的流行音樂行銷,趨向單一化吹捧以‘高難度唱功’提供官能刺激,以音樂節目的話題性來吸引受衆,相對輕視了流行音樂的文化藝術性、社會性和時代性。”

在這樣的環境下,音樂人隻能靠自己來要求自己。向雪懷說:“音樂應該是很單純的,不應該複雜。現在很多人也被稱為歌手,去上綜藝節目很快紅起來很快去賺錢。賺錢是沒錯的,但那些跟音樂藝術沒有什麼關系。一個眼光隻看到錢的社會,會出現好的音樂?我不覺得。比如張學友,他可以賺很多錢,他的演唱會是主辦方絕對不會虧錢的保證。他拍的電影,也不一定是投資很大的,而是有他藝術的要求。他對自己很清楚,其他事情他不做。曾經有一檔很紅的綜藝節目邀請他去做導師評委,開價七八千萬,但是他不去。他說自己沒有資格去點評别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唱的歌是适合我的,但是音樂是很大的概念,每一種風格背後都有自己的文化,不能單聽唱歌的技巧。這是張學友在音樂上對自己的要求。”在各種各樣靠嗓門大來提升曝光率的綜藝節目中,好音樂在大衆中的印象越來越被扭曲。像盧凱彤這種走小衆路線的年輕唱作人的空間就更小了。

“每5分鐘就像自己的一次離别曲”

“完美主義”很有可能成為一種束縛。對于一部分人來說,這個詞是自我美化的一種公關說辭。而真正的完美主義者,可能不知在哪個角落裡,承受着鮮為人知的煎熬。盧凱彤可能就是後者。

2013年在香港完成首次個人演唱會“V”live後,盧凱彤檢查出自己患上了躁郁症和人群恐懼症。在那段人生的低谷裡,她幾乎不出門,長期失眠,每天隻睡兩個小時。嚴重時,甚至會用頭撞牆來傷害自己,頭破血流才去醫院,一度銀行賬戶裡隻剩四位數。後來她說:“最害怕的不是沒有人愛你,而是别人的愛沒有用,也是無感。”

盧凱彤是孤獨的,馬燕桃分析處在這種狀态的人可能的心态:“也許她不能成為她所期待的自己,比她不能成為大家所期待的她,對她的傷害更大。”

她并沒有服輸,通過她自己的方式對抗情緒,她的一些方式是相對平靜的,另一些方式則更像是一種自毀的行為藝術。蔡德才在紀念她的文章中寫道:“由于要不斷調整藥物,有些藥物會令她手震、記憶力減弱、反應緩慢、創作力減低等。”在朋友的建議下,盧凱彤開始進入休息養病階段。在盧凱彤的房間裡,所有的牆上和天花闆上都是她潑墨的畫,這是她善待自己的一種方式。她說:“當我看到哪個角落不開心,我就會用另一幅畫蓋住它。所以整個房間不斷被我的情緒翻新。”

2017年6月12日,盧凱彤在香港接受采訪(陳立凱攝/視覺中國供圖)在躁郁症期間,她仍然做出了優秀的作品證明了自己并得到了肯定。她為電影《那夜淩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的配樂,獲得了2015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獎。當時她已深受疾病的困擾,但她逼迫自己完成了這件事。她曾回憶這段經曆:“我做那部戲《紅VAN》的配樂的時候,是很辛苦的。因為那個時候剛病發,陳果導演都不知道我有那個問題,所以其實那個時候還是很羞愧,我是把自己逼到一個非常不健康的地步。如果要重來一次,我希望我自己可以在更健康的情況下,做這個配樂。”

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盧凱彤意識到自己的狀況有些好轉。蔡德才說她好轉後,決定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她多年來創作的歌曲demo(樣帶),加上作為情緒病人自白的文字創作,和病發時期的一些畫作集結成一本包含音樂、文字、畫作的畫冊——《PillowTalk》。“她用《PillowTalk》和一個畫展,去喚醒大衆對情緒病的關注和嘗試幫助和她一同受到情緒病困擾的同路人。”

在她的文字中可以看到,躁郁症期間,生與死之間的矛盾和沖突經常會冒出來互搏,她寫的《念頭》中直面了這種矛盾:“什麼是自殺念頭?那是每5分鐘就像一次自己的離别曲。那是每5分鐘就想象一個離開的方法。那是擺脫不了的蜜蜂。那是害怕面對世界給你的任何東西,包括好與壞。那是一個一個捶着胸口的石頭。那是連遺書都不用寫的感覺。那是沒有留戀世俗的冰冷。那是沒有溫度的軀殼。那是不想再移動,沒有動力的身體。那是纏繞在氛圍中看不見的塵埃。那是随時準備好的計劃。那是對自己無情的懲罰。那是對自己體恤的憐憫。活下來了,所以我是幸福的,什麼都不怕了。”

盧凱彤還決定自己出資做一張任性的唱片。“我決定去做,不理更多,不理市場,我不理自己的戶口有多少錢。生命實在太短暫,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珍惜,是留給自己的。”這就是她2016年的專輯《你的完美有點難懂并不代表世界不能包容》,這張專輯内容包括了環保、同志平權、情緒病等等議題。專輯賠了錢,但并沒有違背她的初衷。蔡德才說:“她為的就是自己和世界都可以好起來。”

盧凱彤、鄭秀文、林夕都曾不同程度地受到情緒病困擾。2016年,香港政府衛生署推出關于心理健康的“好心情@HK”計劃,三人與蔡德才合作完成了作品《沖過去》。在歌詞中,林夕形容情緒“又漲又退像潮水”,盧凱彤很喜歡這句歌詞:“在我自己經曆很多不開心的事情時,‘又漲又退像潮水’仿佛是給了我一種希望,就像潮水一般,雖然它有高漲的時候,但它也有退下去的時候。希望經曆痛苦的人會知道,就算多辛苦也好,都是會過去的。”

從躁郁症基本走出來之後,盧凱彤在接受采訪時曾說:“從前滿腦子是功名利祿,希望在樂壇一直走紅被很多人欣賞,認為名與利就是令我感到最光芒的時刻,但經曆躁郁症後,對人生的定義有很不一樣的看法。”

盧凱彤選擇與“衆”不同,但是“衆”卻一直存在,這種矛盾一直存在于她的内心深處。她對愛的期待是猛烈的。她坦誠自嘲:“我給自己太大壓力,想要得到全世界的愛,這樣一點也不rock。我唱的歌很酷,但内心其實一直想說,你為什麼不愛我?”

馬燕桃說:“有‘衆’,才會有與衆不同,‘與衆不同’是在社會情境的前提之下。與衆不同的選擇也是對自我身份認同的過程。内心永遠是有沖突的,經曆過沖突的磨合期,才可能把情感的沖突轉化成一種建設性的行為,移置的外在表現就是呈現到作品中。但是如果沒有完成沖突的轉換,在這個過程中有相當大的内耗,不能在事業中得到成就感,人就可能把自己折騰夠嗆。”

不管是躁郁症患者的身份,還是在金曲獎上以一種很酷的方式宣布出櫃,盧凱彤都以一種坦誠的方式對待。對于藝人來說,這樣的選擇是不容易的,這意味着會失去很多商業代言。但她還是這麼做了。她曾說:“在台上comeout(出櫃)的時候,算是我的人生最光芒的時刻。comeout是一件很難的事,因為社會上有很多不平等的待遇,對于同性戀。如果comeout是這麼容易,大家一早就comeout了。”

盧凱彤作曲的《燈下黑》創作于2013年她的躁郁症被确診之前。詞作者林夕寫道:“陰影出走了/擺脫軀殼後/誰料/被那光放大了/将那燈關了/光與影都消失了。”在盧凱彤離開之前,沒有人知道她想到了什麼。在作品《哽咽》中,她把自己比喻成一條魚:“不顧一切,用魚刺雕刻故事。終有一天,你會為了我而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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