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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雲大師:我一生與病為友

時間:2024-10-23 06:54:29

貧僧從小說來應該是一個健康寶寶,但眼耳鼻舌身心六根,也好像經常大病、小病不斷。算起來,一生的歲月裡一直都在“與病為友”

人生,健康是非常重要的,但生病也是很難避免,所謂“英雄隻怕病來磨”,再怎樣有錢、擁有多少親人,當疾病降臨到你的身上,你也沒有辦法拒絕。有錢的人,可以醫藥治療,甚至到國外就醫;有些疾病需要物理治療,甚至有些麻煩的疾病也需要心理治療。因為有的人意志不夠堅強,稍微有一點小病就内心恐慌;假如能夠與病搏鬥,從意志上的堅強,到心理上的建設,疾病也會減少。

貧僧自信健康,但是,人有了這一個四大五蘊和合的身體,吃的是五谷雜糧,怎能不生病呢?說來,貧僧有過的毛病,都與上述方式有關,但無論大小病況,可以說都用“時間治療”。因為沒有金錢财力尋找醫師,那時也無健康保險,隻得用“時間治療”,逼得自己與病相互尊重,才能彼此稍獲安甯,所以就把它名為“與病為友”了。

幼兒時期的疾病,早已不複記憶,隻記得十歲以前,每到七月生日的時候,整個人就會恍惚,不是頭痛,就是昏沉,好像瘟疫降臨到自身一樣,總覺得這一天過得毫無感覺。不過,隻要睡它個半天,就沒有事情了。所以,我後來就不太喜歡過生日。說得迷信一點,每到生日這一天,大概是過去世的子孫在祭拜吧,不然,怎麼會隻害病一天,就忽然痊愈了呢?

在記憶裡,出家前,每一年都會有一到二次眼睛紅腫疼痛,大人們也沒有說必須去找醫師治療,在我幼小的年齡,也不懂得有病還可以去醫治。“醫生”、“治療”這兩個名詞對我來說都非常陌生。但也奇怪,每一年的眼疾,隻要一個星期,幾乎也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就自然會好。現在回想起來,這不都是如朋友相聚一樣嗎?當然,好聚好散,也就沒有什麼嚴重的後果了。

貧僧的童年并不嗜好零食,也沒有餘錢買零食,并沒有像一般兒童因為喜歡吃糖而有牙痛的疾病。但出家前後,最常見的毛病就是牙疼,不是這顆牙齒發炎,就是那顆牙齒蛀牙。最初的牙痛也是幾天,不要一個禮拜就好,但到了十五、六歲,因為蛀牙,牙齒有洞,每逢飯食,米粒卡在洞裡,壓迫到神經,疼痛實在難忍。

因為出家的生活非常嚴謹,也不敢告訴别人,總覺得牙齒是很堅硬的東西,怎麼會有洞呢?這實在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每次吃飯也不敢咀嚼,隻有囫囵吞食,以免除疼痛。若再加上舌頭破爛,前後也有好多年,可以說,不與病為友又奈何呢?

十七歲那一年,也懂得舞文弄墨了,我在日記上描述了牙齒疼痛的情況,給一位愛護我的老師看到以後,他就怪我,你怎麼不早一點說明呢?他轉告給我師父志開上人知道,我師父才對我說,你可以到南京治療。我在栖霞山出家,距離南京城還有數十公裡,我從來沒有去過,師父就從栖霞山坐火車帶我到南京,找到牙醫為我治療。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牙齒有病可以治療,也是我這一生中,第一次接觸到醫生。當然,牙醫師用石膏填補蛀牙,後來也就沒事了。之後的歲月,難免也有掉牙齒、神經疼痛的情況,如今年近九旬,口中的牙齒,還是有幾顆可以幫助咀嚼飯菜,我不同牙病為友,哪裡到現在還能有這種功能呢?

至于有人說,飯食不經過咀嚼,不容易消化,對腸胃不利,在貧僧一生當中,其它的疾病不斷,但是腸胃從來不曾跟我為難,彼此尊重,倒也沒有犯過什麼毛病。不過,在貧僧的記憶裡,還在大陸的時期,比較嚴重的就屬瘧疾了。每逢瘧疾來襲,再熱的夏天,一冷起來,就是蓋了幾條棉被,都抵抗不住。時冷時熱,真是苦不堪言。那時候的我,也不懂得如何應付,隻有來的時候讓它來,去的時候就讓它去,大概都是十天、半個月,或者二十天,就自己痊愈了。

在我要離開栖霞山前,應該是十七歲那一年,瘧疾發病的情況最為嚴重,持續了一、二個月之久。我當然不懂,也不敢投訴,在那個時代,好像也沒有聽說别人有這種疾病,我沒有醫療常識,不知道病的原因,隻好任其自然發展。每天到了一定的時間,寒熱交加,實在難以抗拒,好像死亡就要降臨。

有一天,正在奄奄一息、意識模糊的時候,有一位和我差不多年齡的沙彌,大概是我師父的侍者,他送來半碗鹹菜,在我的病床前說,這是你的師父叫我送來給你吃的。

那個年代歲月,哪裡有什麼好的飲食?尤其重病的人,那半碗鹹菜,真是比什麼珍馐美味還要有價值。我邊吃邊流淚,在心中發願:師父,您怎麼知道我有病呢?您怎麼送這麼好吃的鹹菜給我呢?我誓願将來一定要做好出家人,弘法利生,報答您慈悲的恩惠。

說也奇怪,那一次嚴重的瘧疾沒有奪走我的生命,後來就不藥而愈了。甚至,以後數十年的歲月中,再也沒有得過瘧疾。尤其到了台灣之後,政府為了杜絕瘧疾,如果有人患了這種嚴重的病,不但為你醫療,還可以去領賞。我真是沒想到,國家社會還有這種好的方法厚待病人。

貧僧還有一段深刻的記憶,二十歲要離開焦山的時候,出了一場嚴重的天花,除了頭部以外,全身潰爛。在那個時候,寺院裡很少人看病,就是病死了,就用木闆釘個像方型桌子大小的箱子裝起來,送到後山,火化了事。

那一次的疾病,因為皮膚長了膿疴瘡,每一次脫衣服,皮肉和衣服都黏在一起,實在痛徹心扉。後來也不記得是哪一位同學,給了我兩顆”消治龍”的藥片,一吃痊愈。大家傳說,那是因為在中日戰争時期,許多死屍泡在河水裡,使得水源受到污染,不少人喝了這種有毒的水而染病緻死。

有一天,同學們都吃飯去了,我因為全身潰爛膿血不能走路,就坐在學院裡看守門戶。有一對年輕的夫婦,大概是遊客,見到我便問:“你幾歲了?”我忽然想起當天是我的生日,就回答他說:“我今天二十歲。”确實,那一天正好是我七月的生日,但他大概以為我說的是“我今年二十歲”。那一刻,我也才想到,在古刹叢林度過的人生時光裡,我已經活到二十歲的年齡了。

臨離開焦山之時,一位普蓮法師跟我們講授生物學,在課堂上,不知道怎麼提到各種病症,其中有一種叫“疑心病”。他說,很多疾病,本來沒有事,都是自己疑心而增加了緻病的原因。他舉例說,像本來沒有肺病的人,因為懷疑自己有了肺病,就真的難以治療了。

我回到祖庭後,感到飲食沒有營養,自覺自己害了肺病。從此以後,這個念頭多年持續不斷,每天心中不時想着:“我有肺病、我有肺病。”甚至,二十三歲到了台灣,也都還念念想着:“我有肺病。”我也曾自我安慰,又沒有人傳染,我又沒有吐血,肺部也不疼痛,哪裡會有肺病呢?但奇怪的是,“我有肺病”這個想法,怎麼樣都不能去除,甚至覺得這個念頭會加速自己的死亡。

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在無可奈何當中,忽然聽到有一個人說,番茄可以治療肺病。我一聽,覺得有救了。它不是很貴的水果,又是盛産時期,于是,我買了一抽屜的番茄。早上也吃,中午也吃,晚上也吃,我在想,吃了這麼多的番茄,肺病應該會好。貧僧到底有沒有肺病也無從得知,不過自此之後,“我有肺病”這個念頭就消失了。

貧僧說這段話的意思,就是要告訴大家,我們身體的毛病,當然需要醫生治療,假如沒有那個條件,隻要自己有信心,具有抗拒疾病的觀念,有勇氣勝過疾病,信心、耐力、勇敢、無懼、樂觀,也能有醫療的功用。

到了二十八、九歲,也就是一九五五年左右,貧僧為中華佛教文化館擔任環島宣傳影印大藏經的任務,自備了一台重達二十公斤的錄音機。我們一路從宜蘭,經花蓮蘇花公路、台東,到達屏東,沿途都是颠簸的石子路,我唯恐損壞貴重的錄音機,為了保護它,都把它放在我的雙腿上。

半個月後,到達屏東東山寺。按照佛門規矩,到了寺院,都要先在佛殿裡銷假禮拜,忽然就在禮佛跪拜的時候,我的兩隻腳疼痛難忍,幾乎站不起來。不過,已經養成堅忍的性格,也不以為意,等到四十天之後,勉強回到宜蘭,就癱瘓在床上不能動彈了。隻要稍微一動,我的雙膝,就如針刺般的疼痛。

信徒聞訊,好意請了省立醫院的醫師替我檢查。醫生診斷後,大緻說明:這是急性的風濕關節炎,會傳染全身,恐怕有死亡之虞,最好把雙腿鋸斷,還可以保住生命,不讓病情擴大。貧僧聽後,也沒有一點恐懼,反而心想,鋸斷雙腿也好,就免得在外奔跑、走路辛苦,從此可以安住在寺中專心讀書、寫作,那也是人生快慰的事。

要鋸斷雙腿,必須事先做一些準備,拖延了大概一個月後,感到雙腿的疼痛好像減少了,覺得也不必要鋸斷他。後來又聽信徒說,風濕病需要保暖,不能吹風受涼。從那時候起,一直到現在,無論怎樣炎熱的夏暑,貧僧都穿着厚厚的衛生褲,從未離身。那一次,沒有經過醫生治療,也沒有打針吃藥,後來兩條腿還是很正常的供我使用。我保護了兩個膝蓋,雙膝也沒有為難我,這不就叫與病為友嗎?原來,疾病來臨的時候,你不必太畏懼它,可以把它當作朋友,互相尊重,互相體貼,互相照顧,疾病和身體也會共存共榮的。

在佛光山開山後,有一段時間,不時的要去小便,經常感覺肚子餓、口渴,有一個夜晚發病,完全昏迷,徒衆感覺事态嚴重,将我送到高雄阮外科醫院。承蒙院長阮朝英醫師為我看診,在他仔細檢查後,他說貧僧患了糖尿病。我并沒有糖尿病的常識,後來才知道這叫多渴、多尿、多餓的三多症,也叫消渴症。他又對我說:“你的胃長得跟别人不同,應該說,五百萬人當中,都不容易有和你一樣特殊的腸胃。”貧僧聽了這話,也不覺得有什麼,心想,大概是他安慰病患者的好意吧!

被宣判得了糖尿病後的好幾年,貧僧一直感到體力不支,全身無力,經信徒介紹,和台北榮民總醫院新陳代謝科蔡世澤醫師結上了因緣。蔡主任告訴我可以先吃藥,如果血糖還是升高的話,再施打胰島素治療。就這樣,貧僧每天依照醫師指示,打針吃藥,從此,糖尿病陪伴我一生。靠着蔡醫師給我糖尿病的知識,我對它沒有過分的防備,它也沒有給我過分的威脅,像朋友一樣,互相好意相處,想來,這應該是最長久的朋友了。

當然,因為糖尿病的關系,起居之間,也影響到一些日常作息。醫師交代徒衆要照顧我的身體,并且告誡我要注意飲食,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這讓我感到非常的困擾。因為一般都說,患有糖尿病的人不能吃過多的米面,避免澱粉糖類食物增加血糖的指數;但不吃米面,食不飽腹,日子實在難過。後來,我也沒有太去忌口,每天照常生活,有飯吃飯,有面吃面,随緣過日子。一直到現在,貧僧血糖的指數,大約都在一、二百之間。後來的大夫看到這些數據說:“現在你年齡大了,這還不至于有什麼關系。”我在想,過去年輕的時候,也大都是在這一、兩百之間的數值,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呢?貧僧覺得糖尿病不是問題,但是要勞動、工作、運動,因為每天運動,消化了糖份,不會造成血糖過高的現象,那就應該不是什麼嚴重的事了。

當然,到了老年,因為糖尿病的關系,又附帶眼耳鼻舌身心都受它的影響,等于朋友交往久了,難免有彼此的意見,忍耐一些,也能相安過去。不過,這又是後話了。

除了糖尿病以外,記得好像在五十歲左右,佛光山的朝山會館、大雄寶殿,經過十年建設,粗胚已經完成。有一次台風來襲把樹木吹倒,我爬上屋頂,希望把它扶正,不小心從屋頂跌落到地上。當時不覺得怎麼樣,隻是背部疼痛了幾天,也不以為意。

後來,政府倡導進入中年的公教人員和民衆,都要做健康檢查。在徒衆們一直催促下,貧僧也去台北榮民總醫院做個體檢。檢查完之後,已接近傍晚下班時間,一位主任醫師認為我的檢查結果有問題,邀約好多位相關的醫療人員來為我診斷。他吞吞吐吐,好似難以啟口,最後問我:“你們出家人畏懼死亡嗎?”

這個問題問得太突兀,我是來檢查身體,為什麼講到死亡這個議題呢?這真是很難回答,但我又不能不回答他。如果我說怕死,他會笑我是一個沒有用的修行人;如果我說完全不怕死,蝼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那我也太過矯情了。我就回答他說:“死亡不怕,應該疼痛比較可怕。”他聽了以後終于開口:“你的背部有一塊可疑的陰影,應該是不好的東西。如果真是惡性的,生命隻有兩、三個月而已。你明天再來重新檢查一下吧。”

貧僧聽了一點也沒挂懷,反而跟他說:“不行,我明天在宜蘭要主持一位比丘尼的告别式。”他說,那就後天好了!我說,後天也不行,因為我在南部高雄開山,已經約了工人要會議。他就怪我:“你的健康也不是不重要啊!”當然,我謝謝他的好意,就說:“那等我從高雄回來之後再說吧。”貧僧确實對自己的色身健康不是那麼樣的重視。

我回到普門寺,時候已晚了,徒衆們等得心急,紛紛問我檢查結果如何。我說,今天做了切片檢查。他們很訝異,問我什麼是切片檢查?我幽默的跟他們說,就是割一塊肉下來,用刀切成一片一片檢查。他們緊張的問我:割的哪一塊肉?嚴不嚴重?其實,我隻是吓唬他們一下,莞爾一笑而已。

我在高雄完全忘記了檢查這件事情。十多天後,醫師透過台北普門寺打電話追蹤我的行程,好心要我一定前往醫院複檢。貧僧漫不經心,不感到有什麼嚴重性的回到台北榮總,十幾位醫療團隊的醫師已經在等候。那時,貧僧因為寫作、建寺、弘法,已經有了一點名氣,承蒙他們對我特别照顧,做一個徹底檢查。

照過片子之後,他們問我:“你有跌跤過嗎?”我想不起來是否有摔倒的往事。後來醫生說明,你背後的黑斑瘀血嚴重,我才記起那一次從屋頂跌到地上的事。他們一聽,才松一口氣說:“啊,那就不要緊了,背上的黑點應該是跌傷的瘀血。”一場癌症的疑慮,也就煙消雲散,好像這個朋友還沒有認識相處,就離開了。

随着年歲的增長,人生的各種問題,也會不斷的來訪問。記得是在一九九一年八月,佛光山在台北舉辦供僧法會,早上貧僧在浴室沐浴更衣,準備前往參加。忽然房間内的電話響個不停,我跑着去接聽,還沒拿起話筒,響聲就停了,于是我又回到浴室繼續盥洗。這時,電話鈴聲又再響起,貧僧擔心電話那頭的人等急了,趕緊又跑着去接聽,沒想到電話還是沒有接到,因為地上有很多肥皂水,我一不小心整個人滑倒在浴室裡,跌斷了腿骨。徒衆們緊急把我送到台北榮民總醫院,承蒙主任陳天雄為我開刀,放進四根鋼釘固定。

睡在病床上,我疼痛難忍。到了半夜,見弟子心平法師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顧,我跟他說:“心平,你來睡在床上,把椅子讓給我坐,我睡在這裡非常不舒服。”他不敢違逆我的意思,就睡到床上去,我就坐在椅子上歇息。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起身說:“師父,不行啊!等會兒護士來打針,把我當成病人,打錯了就不好了。”疼痛,讓我整個人糊裡糊塗的,後來如何解決這一段公案,我也不複記憶了。

從那時候起,四根鋼釘就留在貧僧的大腿裡,到今天已經二十多年。每一次出國,進出海關做安全檢查時,我身上沒有任何金屬物品,但儀器總是叫個不停。海關人員在我身上怎麼搜查,就是找不出什麼東西。人來人往,引起不少人注目,尴尬之餘,我隻有跟他們說明自己身上有四根鋼釘,難道要我把皮肉剖開來給你們看嗎?他們不容易懂得我的意思,多次以後,幹脆也不說,任他們随意檢查了。就這樣,這四根鋼釘一直與我和平相處,過了這數十年的歲月。

那一次的跌斷腿,讓貧僧嘗到寸步難行的苦頭,躺在病床上時卻發現,可以不用會客,不用開示,就跟閉關一樣,真是悠閑舒服,成為難得的享受。但同時,貧僧的管理人也增多了,一下子這個人說:“師父,那個不能吃。”一下子那個人說:“師父,你的腳要這麼動。”讓我倍感束縛。但看到徒弟們為我擔憂、為我忙碌,不忍心拂逆他們的好意,也隻有自己忍耐下來。

所以,一件事情總是有好有壞,有苦有樂,都在自己一念之間,一念善,就上天堂,一念惡,就下地獄,全看我們怎麼去體會。隻要看破放下,也就随喜自在了。

半個月後,有一場在日本東京憲政議事廳舉行的講演行程必須出席,我如實告知主辦單位:“我的腿跌斷了,隻能坐輪椅,可能無法前往了。”沒想到,日本《朝日新聞》的名記者吉田實先生以及好幾位國會議員,一再誠懇地表示願意做各種服務,我隻有如期赴會。

到了講演會場,竟然發現沒有無障礙空間的設施,最後,由多位日本議員連同輪椅将我一起擡上講台進行講說。貧僧平常少有榮耀的感覺,總覺得自己隻是一介僧人,沒有什麼了不起。但在那許多國會議員擡我的時候,忽然興起一個念頭,過去多少年來,中國人都是給日本踩在腳下,現在你們肯得以議員之尊擡一個和尚上台,這也真叫貧僧感覺“難遭難遇”了。

三個月後,我離開了輪椅,反複練習走路,上下自如,連醫師都啧啧稱奇。所以,有病不要緊,隻要對症下藥,就能迅速的恢複健康,如果一昧逃避,即使華陀在世,也難以治好啊。

要說貧僧這一生最嚴重的疾病,大概就是一九九五年四月時,因為心髒冠狀動脈阻塞,在台北榮總接受了冠狀動脈繞道手術了。

在那之前,由于一九九二年起,世界各處佛光會陸續成立,我在全球各地奔波弘法,當然糖尿病也沒有離開我,随着時間,疾病慢慢的腐蝕我的身體,損毀我肉體的結構。一九九四年八月,貧僧在南非弘法,夜裡心髒忽然絞痛,當時,我已明顯感覺到參與這許多活動以及說話,都要花費我許多的氣力,身體的症狀也已經很嚴重的提醒我:需要看醫生了。

我忍着身體的不适回到台灣,台北榮總的江志桓醫師立刻為我作了心導管檢查,确定是主要供應心髒的三條大血管阻塞,一定要我立即準備開刀治療。但是這一年已經排定了許多的行程,我答應歐美的信徒會員前往成立佛光會、主持會議,我不能随意更動,失信于信衆,因為我的一生是信守承諾、永不退票。

經過第一個夜晚的休養,我的情況恢複得很好,隔天就送我回到一般的病房。醫生、護士教我要如何小心、如何複健,不可以摔跤跌倒等等注意事項。到了第二天,四周無人,一方面也聽從醫生囑咐要有适當的活動,一方面也感到無聊,于是就下床四處走動,觀察醫院的建設。後來聽說,看護人員吓得到處找我,遍尋不著,因為不知道我到哪裡去了。醫生也很緊張,怪我說,你不能這麼快就起身走動啊。

第三天,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複原,那一天,正是佛光山叢林學院的“梵音樂舞—禮贊十方佛”要在台北國家劇院演出;我認為,佛教音樂能走入國家殿堂,是一件重大的事情,覺得自己應該前往觀看,鼓舞大家的士氣。但是這個想法不被醫師團隊允許,後來,我說動了替我主刀的張燕醫師,他說他可以陪我前去。就這樣,從院長到醫護人員有十幾人,都跟着我一同去欣賞梵呗演唱,自己也覺得非常得意。

出院以後,貧僧在台北道場設宴感謝這次照顧我的醫護人員,也歡迎有緣人一同前來。原本以為大概二十多人,竟然來了近二百位,忙得廚房裡的人,趕緊增加飯食菜肴,不過,我知道,那一天大家吃得很隆重,從院長、副院長、主任、醫生、護士,甚至他們的家屬,都非常開心。這就是貧僧與病為友的最好記錄吧!

後來,因為張燕醫師說可以運動,我就邀約他一同到加拿大。我告訴他,那裡有洛矶山脈,我久已向往想前去一看,邀請你相陪。他一聽也非常高興,可以随行對我照顧。記得那一次有七、八人同行,大家一同暢遊美西一個星期。不但貧僧與病為友,徒衆們與醫護人員也因病而結成好友了。

這一次的住院,是我在醫院裡住過最久的一次,我像一個剛進學校的學生,對這門心髒學,我是一年級生,努力的學習,每一位醫事人員講的話,衛教的知識,我都很努力配合及學習,幾乎忘了自己是一個病人了。

之後,身體陸陸續續都有一些況狀,幾乎每年都要進出醫院幾次。像一九九八年十月,因為糖尿病血管硬化的并發症,侵蝕了我的心髒,也侵蝕了我的雙腿,讓我不良于行。在信徒趙元修夫婦的建議下,到了美國休士頓美以美醫療中心(TheMethodistHospital),由八十多歲高齡的狄貝克(Dr.Debakey)醫生,為我進行頸動脈血管阻塞疏通手術。在醫師嚴正囑咐下,手術後一個星期,我便到澳洲黃金海岸佛光緣中心閉關休養。

貧僧想,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于是在閉關的時候,帶著書記們做《佛光教科書》的撰寫編輯。雖然身體不良于行,還有嘴巴可以宣說佛法,也就一心一意地指導他們編寫這一套書,希望讓佛教徒有修學佛法的課本可以研讀。

因為糖尿病久了,影響到眼睛視力模糊,右手顫抖,将近二十年前,就在台北請醫師為我做眼睛鐳射治療。那時候,老舊的機器替我的兩隻眼睛打了三百多下,不見好轉反而惡化。由于經常往來美國弘法,洛杉矶有一位旅美眼科名醫羅嘉醫師,醫術高明,他也為我鐳射,打了一、兩百下都沒有聲音。在他悉心治療之下,我維護住了眼睛,戴上眼鏡矯正,勉強還可以看。

一九九九年,七十三歲的我,視力日漸退失,曾經也給國内眼科權威文良彥醫師看診,他告訴我:“在醫界服務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糖尿病患者,在接受多次鐳射治療後,還能保有像你這樣的視力。”他這樣的一句話贊歎,貧僧也感到有些安慰。

後來到了美國,因為眼睛再度出血,在當地,羅嘉醫師又一次為我診療雙眼,并且進行鐳射止血。他如實地告訴貧僧,生病的眼睛,就像是一件破舊的衣服,破了縫補,隻會再壞,并不會變好。他要貧僧對還能用的眼睛,多給予愛護,讓他多休息,讓僅存的功能,維持最好的狀态。

為了這雙眼睛,承蒙國家宗教局葉小文局長的關心讓我到北京看診,那許多老醫師也給我很多醫療的意見。也承蒙美國邁阿密一位信徒,特地把醫療儀器搬來台灣為我醫療,他不相信不能為我醫好眼睛。但是洛杉矶沈仁達醫師告訴我,糖尿病是不會好的,等于頭發白了,還會變回黑發嗎?他的這句話,等于宣判了我那一雙因為糖尿病而引起病變的眼睛死刑。從此以後,貧僧也不太去在乎它了。

後來,由于眼睛退化很快,又加上眼底鈣化,幾年前開始,有人站在前面,貧僧可以知道前面有個人,但是人的五官長什麼樣子,已經看不到了。不能看書,不能看報紙,做什麼好呢?忽然想到,可以寫字。憑着心裡的衡量,一筆到底,不能中斷,因為隻要中途停頓,第二筆要下在哪裡就不知道了,所以叫它”一筆字”。這也算是貧僧與病為友另外的一種成長,雖然身體的功能一直在降低,但貧僧也不以為苦,總是在生活中,創造自己的價值,學習做自己的貴人。

二○○三年三月,貧僧因為膽結石發炎引起劇痛,連夜住進高雄榮民總醫院急診室,因為高血壓一直降不下來,在醫護人員陪同下,又至台北榮總,由雷永耀副院長親自操刀,為我割除膽囊。記得那次,我還在每年寫給護法朋友的一封信裡寫下:“……從此,我已是‘無膽’之人了,雖然生命去日無多,但在這個複雜的人間,還是‘膽小’謹慎為好。”

二○○四年,我這個雞皮鶴發之軀,視力比起以往更加不及。八月,在美國弘法期間,右眼确定患有白内障,又由羅嘉醫師為我進行水晶體置換手術。

二○○六年四月初,我不慎跌斷三根肋骨,雖然已是耄耋之年,強忍着連呼吸都痛的傷勢,按照既定行程,應邀前去浙江杭州參加首屆的“世界佛教論壇”,并且進行兩個小時的“如何建設和諧社會”講演。

貧僧的堅持,讓身旁的弟子擔心不已,但一想到自己多宣講,可以促進兩岸來往,對未來宗教、文化、種族的和諧共融,能夠略盡綿薄之力,也隻有義無反顧地向前去了。因為貧僧自小從戰争中走過來,知道戰争的悲慘可怕,兩岸人民同文同種,不可以再有戰争啊!

同年十月,因為要飛往印度海德拉巴市(Hyderabad)主持皈依典禮,我的主治大夫江志桓醫師不放心,就在他的陪同下,我帶着心律不整和随時會有心髒衰竭之虞的色身,前往參加“安貝卡博士(Dr.B.R.Ambedkar,1891-1956)五十周年的紀念會”,同時主持二十萬人皈依三寶典禮。

二○○七年四月,我又因為一時不小心,造成手腕骨折斷裂。俗話說“傷筋斷骨一百天”,在長庚骨科郭繼揚醫生及複健科吳宜華治療師的協助下,将我的手固定;而那三個月,讓貧僧學習如何使用一隻手生活,也算是生命中一次獨特的體驗了。也因為貧僧常常頭暈,自然要跌倒,因此跟徒衆們自嘲說,我對跌倒很有經驗,懂得如何跌倒,不會受傷太大,要他們放心。

除了這些大一點的毛病,小毛病也不是沒有,就常有人要介紹什麼醫生、什麼偏方。台灣南部有一位名中醫,每天門診都有大排長龍的病患等候診治,但這位中醫師對貧僧有特别緣分,常要上山來為我治療,我都婉謝。胡秀卿女士是台灣女中醫師公會的理事長,因為她從幼年信佛虔誠,看到我熱心弘揚佛法,主動要做我的随身護理,但我不覺得有這個需要,所以也拒絕她的好意。

貧僧不會去聽信别人有什麼偏方、辦法,或者什麼特效藥,但确實自己也有一些方法去對治一些毛病,例如:香港腳、痔瘡、暈眩、感冒、止癢等。但在這裡不方便公開,因為各人有各人體質的反應,在這個人适用,在那個人可能就不适合了。光是感冒,就有千百種的病菌引起,哪裡能人人都适用的呢?

像有一次,貧僧應邀到基隆做一場講演,因為感冒,咳嗽不停,一位信徒知道了,自稱有特效藥,可以一針見效。我雖然不喜歡打針吃藥,礙于演講在即,也不喜歡拒人于千裡之外,就答應他了。哪裡知道,這一針打下去之後,膀子竟然舉不起來了,連脫衣服都困難,隻有忍耐,幾乎花了一年的時間,才漸漸好轉。挂念這個信徒會被人責怪,也一直不敢說,至今這個信徒是誰,我都不敢告訴别人。

後來,一位醫生告訴我,傷風感冒不用吃藥對治,隻要多休息、多喝水,就可以痊愈了,坊間一些感冒成藥,隻是心理的安慰,實際上沒有多大療效。因此,有人要給我吃什麼秘方、偏方、補藥,我都隻有謝謝他們的好意了。在我認為,任何疾病臨身,要先檢查原因,再給醫師治療,唯有正知正見,以正确的方法面對才是最重要的。

而對于有些年輕人的觀念,我也很不了解。常常身體有病了,南部不看,一定到北部看,北部不看,非得要到南部看;或者是西醫不看,指定要看中醫;中醫不看,也一定要看密醫。其實,為了健康着想,看醫生還是要慎重一點才好。

說起我這一生與病為友的經驗,很感謝早期佛光山大專佛學夏令營的學員,他們當中,有一些人後來在世界各大城市都做了醫師,像美國的沈仁義、李錦興、鄭朝洋,日本的林甯峰等,我在各地弘法、建寺,牙痛、眼睛、皮膚等小毛病,都經過他們悉心為我治療,也沒有什麼大礙。

所以,我的“與病為友”的想法,覺得很有用,大病,不會來找我,小病,隻要對它稍微關心一點,也不緻造成什麼大害,大家相互尊重,就這樣一天一天邁入老年。而多少年來,這許多醫師中,有中醫、有西醫,有信天主教的、有信基督教的,大概為我看過病的人,都成為我的好朋友。

特别是最近三、五年來,貧僧很感謝高雄長庚醫院的陳肇隆院長,他是世界知名的活體換肝專家,有“換肝之父”的美譽,也是過去佛光山大專夏令營的學員。他特地為我成立了一支十多位專業醫師的醫療團隊。他體貼我的老邁,要醫師就我,我不去就醫師,要儀器就我,不要我去就儀器,免得我舟車勞頓;甚至,他們都用卡車把儀器載到佛光山為我檢查。承蒙他的慈悲美意,實在讓我感到相當過意不去,有時候覺得比有病的負擔還要沉重。

就像美國信徒趙元修居士,他們一家族都非常誠懇熱心,特别為我安排到美國明尼蘇達州的梅約醫院作全身檢查,在盛情難卻之下,應允前往。這是一個世界知名的醫療中心,聽說許多國家的領導人、各國的公主、王子都在這裡看病。他們的檢查确實仔細,前後總共十天的診療當中,這裡的和諧、謙讓與親切,讓我深受感動,我寫下了《梅約醫療中心檢查記》一文,記錄這裡的所見所聞,并且刊載在《講義》雜志上。

盡管如此,看着信徒一家人為我奔波勞動,不得休息睡覺,聽說還花了幾十萬美金醫療費,讓貧僧感到甯可以病痛,也不要浪費他們的金錢、情意。後來,他們又有好幾次鼓勵我再去檢查,想到貧僧這個老朽之身,實在不值得他們這樣耗費精力,也就婉謝他們的好意,堅持不再去了。

二年前,在一次重感冒之後,長庚醫院幾位醫生在佛光山開山寮為我看診,強迫我一定到醫院做一次核磁共振和超音波的檢查。其實這在過去,已有過多次的經驗,過程也隻是受一小時到半小時的折磨而已,沒有感到是好是壞,貧僧也沒有過問結果,就好像這個色身是别人的而不是自己的一樣,對它并不特别關心。因此,像醫生每次檢查後,總要做的一些說明,我聽不懂,也不想要聽,大部分都是由慈惠法師幫我聽,我想,幾十年下來,他應該聽成具備各種醫藥常識的專家了。

但這一次,醫生們神情緊張,非得要貧僧去醫院做更精密的檢查。記得那是在一間醫療室裡,十幾名醫護人員圍着我,過程中,一下子這個人要我這樣,一下子那個人要我那樣,一會兒是提手,一會兒是擡腳,這時候翻過來,那時候又轉過去;我心想,橫豎自己也看不到,就聽任他們的安排,統統照做。我知道他們的好意是為了對身體每一個部位做仔細檢查,但在我,忽然感覺到,過去的屠宰場殺豬宰牛,也不過就是這樣吧。

我不禁感慨,人生不就是如此嗎?生死存亡一線間,每個人面對老病死生都是平等的,到了最後,什麼功名富貴、權力地位,沒有什麼大不了,也不值得去恐怖畏懼了。

因此,貧僧這一生的疾病,可以說也是經常有之;因為不介意,“與病為友”這個想法,讓自己雖有病痛,還不緻于如臨大敵,倒也相安無事,過得很順利。如今年近九十,生死早已置之度外,這大概與貧僧從青少年起,就在苦難歲月裡成長,覺得世間也不是怎樣美好、沒有什麼值得留戀有關吧!

而在佛教裡,死亡也不是沒有去處,在我們的看法,死亡不是消滅,而是像移民一樣,所謂“往生”,就是從此處移民到彼處;又好像汽車零件,這個零件壞了,換另外一個零件;這個身體壞了,換另外一個身體,這應該都是好事,不必那麼悲傷。

但大部分的人認為,生死是人生大事,事實上,在生命過程中,人之生也,何必歡喜?生了不久不是要死嗎?人之死也,何必悲哀?死了不是會再生嗎?所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命是不死的,是一種輪回,是無窮無盡,看得淡泊,像春天播種,如夏秋生長,似冬天枯亡,這些轉換改變,也是一樁平常的事情而已。好比氣候有春夏秋冬,物質有成住壞空,人生有老病死生,又何必分别計較,那樣看不破呢?

因此,佛教講“生老病死”,在我的體會,應該把它改做“老病死生”。因為講“生老病死”,死了好像就沒有了;假如改成“老病死生”,生了以後會死,死了之後還會再生,生了就有希望,就有未來。

我非常欣賞一位老太太要過世的情形,國外的兒女子孫都回來圍繞在她的病榻前面,她望望子女說:“我想喝杯酒。”兒孫們為了滿老人家最後的願望,就倒了一杯酒給她喝。

喝過酒後,她又說:“我想抽根菸。”一位信仰西方宗教的兒子就說:“媽媽,你患了重病,不宜吃菸。”旁邊的兒女就說:“你不可以這樣講,媽媽歡喜要吃菸就讓她吃吧!”于是拿支菸給媽媽。

這位老媽媽在喝了酒、吃過菸之後,說了一句“人生真美”,就含笑而去了。到底她是帶着病友而去呢?還是病友陪她同去呢?這就不必深究了。

想到貧僧一生雖與病為友,但沒有罣礙,生病時,也不覺得自己生病,所謂“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就能夠“遠離颠倒夢想”,《般若心經》實在是最好的人生觀。所以,貧僧常說的四句話:“冷不怕,怕風”,這是在大陸過冬的感受;“窮不怕,怕債”,這是貧僧童年的回憶;“鬼不怕,怕人”,這是社會曆練的教訓;“死不怕,怕痛”,應該就是貧僧現在生活最真實的寫照。

至于也有人問貧僧,既是修行人,又号稱“大師”,怎麼也會有這麼多疾病呢?其實,佛陀早就說過,修道人要帶三分病痛,才知道發道心。所以,疾病也是我們修道的增上緣,不要排除它,與病為友,才是最好。用《金剛經》的話來講:佛說有病,即非有病,是名有病。而這《金剛經》的妙義,就需要參詳,才能斷疑生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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