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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哉《聊齋》

時間:2024-10-23 06:55:59

文/劉迪生(作者是廣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劉迪生小時候看不懂《聊齋》。那“娃娃書”裡的“相公”,是童心裡的偶像。成人之後,與童年的夢一樣,遙遠得飄渺無痕了。

我是讀建築學的。畢業後因為人生的機緣,竟然成了舞文弄墨的案牍小吏,後又誤打誤撞地混進了文場,一不小心,嗬,掉進了“文學”的萬丈泥潭。

自古“文無定價”。我在這裡一本正經的數黃論黑,會不會“滿紙荒唐言”,隻是“辛酸淚”呢?

也在這時,我很敬重的一位老師對我鼓勵說,你要升華自己的藝術造詣,把《聊齋》讀通讀透是一要徑。并且先後給了我兩個版本的《聊齋》。

翻開《聊齋》我就入迷了。紅玉、小翠、小謝、蓮香、嬰甯、宦娘、神女、青鳳、嬌娜、連瑣、黃英、巧娘、阿纖、蕙芳、蕭七、菱角、嫦娥、伍夥月、魯公女、聶小倩……書癡、陸判、樂仲、葉生、賈奉雉、白于玉、黃九郎、司文郎、于去惡……乃至禽俠、義鼠、二班……人物之美,人情之美,人性之美,美不勝收,美不可言,美到極緻!蒲松齡,您老人家果然了得!

據說傲骨非凡的鄭闆橋崇尚徐渭,曾刻一印自稱“青藤門下走狗”。我呢?“蒲翁門下走狗”,謹祈他老人家不要以晚生愚笨見棄啊。

一部文學作品的藝術标高,不過是她的美學(情懷)追求罷了,或卑俗或曠達、或清流或污濁,滾滾紅塵誰自潔?月也翳影才明媚。那個“五經”取仕、腐儒亢張的年代,“萬惡淫為首”,男女不親授。蒲老先生借孤鬼故事,高揚起愛的大纛,給陰霾千年的東方一抹璀璨的朝霞,美輪美奂,驚心動魄。

于是我想,西方文藝複興,不就僅僅是人性——愛情故事的贊歌嗎?但丁将他的精神戀人貝缇麗彩放在了天堂的至高至上,愛情詩的始祖彼特拉克的《歌集》,也僅僅是為他的勞拉淺唱低吟,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算不得美女,但肯定是那位風流大胡子缱绻屬意的女人……蒲翁,我心目中的情聖,他的“貝缇麗彩”,他的“勞拉”,他的“蒙娜麗莎”……千紅萬紫,群芳競豔,燦爛星河。

而他老人家對那個時代科舉的黑暗、官場的窳堕,兵燹的災禍,憂憤熾烈,力透紙背,讓人撫膺扪胸,久久不能釋懷。

竊想,老先生蹉跎文場,久戰無功,終身未第,并不是蒼天瞎了狗眼,是老先生本不該出現在那個太肮髒、太卑鄙、太龌龊的時空吧。

中國“文以載道”的習傳與“學而優則仕”的媾和,文名高卓的大抵都是官場中人,“文章雖好,賤則弗傳”啊,“唐宋八大家”自然全都是廟堂顯貴。

然而,“文章憎命達”。迥隔千年的杜甫《天未懷李白》詩,竊想用在蒲老先生的身上更為合适。讀先生的《自序》,個中況味,真難與人訴啊!

披蘿帶荔,三闾氏感而為騷;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自鳴天籁,不擇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螢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馬之塵,魍魉見笑。才非幹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聞則命筆,遂以成編。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郵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積益夥。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斷發之鄉;睫在眼前,怪有過于飛頭之國。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展如之人,得勿向我胡盧耶?然五爺衢頭,或涉濫聽;而三生石上,頗悟前因。放縱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廢者。松……少羸多病,長命不猶。門庭之凄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每搔頭自念,勿亦面壁人果吾前身耶?蓋有漏根因,未結人天之果;而随風蕩堕,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謂無其理哉!獨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欄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生于明末,長于清初,偃塞于據說是“康乾盛世”的年代,那一段“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的血腥定天下的經曆和“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惹來殺身之禍的黑暗年代,先生秉筆而書,《鬼隸》《韓方》《林氏》《鬼哭》《野狗》《張氏婦》……給後人留下的民族之痛和精神慧光,讓我們這些沒有了辮子的人實在羞慚難堪得緊。

于是,我們不難看到,《聊齋》的美,其實是先生的操守之大美,人格之大美,情懷之大美。

《聊齋志異》中,人與妖互為相映,人被妖魔化,妖也充滿着人的溫情。“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這當然是作者自謙與無奈之語,卻也道出了人性複雜及其難以說清道明的本性。在這些志奇故事中,女性經常以妖狐面目出現,且都有着令人汗顔震動的魅力。而人,則在官場、錢财、美色、聲名之中掙紮沉淪,相比之下,妖狐鬼怪倒顯得比人更加自由、灑脫、真性情。蒲松齡的确是這樣寫人寫鬼的,寫人的冷漠與官的貪婪時,“牙齒饞饞”“白骨如山”“貪暴不仁”“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然寫鬼狐時,則是“款款多情”,“多使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俗”,從而顯得“和易可親,忘為異類”。世人皆怕鬼怪,每拿此類唬吓自己和他人,然而蒲松齡卻另辟蹊徑,人與鬼的位置反轉,狐妖鬼怪怕人,可見人性中惡之力量的可怖、世俗世情的不近人情。遠觀人卻不實寫人,站在一個看似虛幻的角度,用一種無法印證的存在來講叙自己的故事,既免去了許多不必要的猜測胡評,也起到了雙重的表達效果。

思想家與文學家對于生活,總表現出更深一層的敏感與思慮。對于生活,當下的人或許覺得不盡人意,但日複一日的重複讓他們不斷地做出妥協與退讓,最終導緻整個社會的不堪,而這些麻木對待生活的姿态,則會讓殘暴者更無情。長期遊走于市井之中的蒲松齡,對于當時的生活,想必有着更深一層的見解與焦慮。這種焦慮是自身的,也是社會的。首先,他也同封建社會中的讀書人一樣,想要一日為官,實現自己的家國抱負,但同時,失意也更讓他清醒地認識到社會的無情。如何消解這樣的痛苦?是淪為庸常地忍受還是奮起反抗?蒲松齡用了一種更加隐秘卻又深刻的方法:退回自己的書齋,為自己找一片安息撫慰的栖息地,輪轉于民間,在生活中尋找自抒機樞的出口。《聊齋志異》這樣的文章,它當然不是寫給當時的統治階層所看,更為主流知識分子所鄙夷排斥,蒲松齡是寫給人看的,普通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正在忍受痛苦、遭受磨難的人,正在恣意妄為、任意沉淪的人,正在冷眼旁觀、日愈麻木的人……失望的人從中看到了美好,迷茫中的人或将看到方向,暴戾乖違的人從中應感受到恐懼與害怕。人性中最終沉積下來的,應是真、善與美。這些人盡皆知的“真理”,需要有人不斷地激醒日漸麻木的神經,《聊齋志異》顯示出了作者對于人性的一份至情的真誠,一種對人尊重的人文關懷。

對《聊齋》的評論,前人之述備矣:郭沫若贊其“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老舍更稱其“鬼狐有性格,笑罵成文章”。我,真不敢輕率置喙,隻能算是一個骨灰級的粉絲吧。

新文化運動的“書”“話”同體,其意義應該可與秦的“三同”(書同文、車同軌、衡同一)并列。如果說“文字”可以“遊戲”的話,以我的古典文學閱讀經曆,竊以為蒲翁的筆下,中國古文的文字魅力,被老先生窮盡漢學的博大精深和寫意的生花妙筆,巨擘抟沙般地“玩”到了最高境界。崩洪裂岸、一瀉千裡般的“檄文”“對仗”與“異史氏曰”,琅琅上口,如詩如賦,讓人讀來兩股戰戰,拍案驚歎。而叙事白描文字的簡潔與典雅,準确與凝練,厚重與張力……古典小說的文學語言,在這裡可謂字字珠玑,滿齒芳華。

“視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來,亦不去。固請之,乃梯而過”。這是《嬰甯》裡寫青年書生馮相如與狐鬼之女嬰甯初見時的叙述,二十來字,言、情畢集。

小說的“流派”,也不過是一種表達方式的文字嬉戲吧。空淩于“流派”之上的,便是作家個人的超達情韻與文字功力了。蒲翁的文學成就,我們今天怎麼評價都不會過分。

《聊齋》,實在太美了。美哉《聊齋》!我很贊同我的老師朋友陳道闊先生的觀點:《聊齋志異》,是中國文學的巅峰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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