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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中的香港

時間:2024-10-23 06:03:25

很多香港人記得,一九八四年的十二月十九日,經過多年談判,多次峰回路轉,中英兩國簽署了一份影響香港未來全部命運的聯合聲明。英國人日後回憶說,他們以為要準備厚厚的一部卷宗,沒想到中方需要的隻是兩張A4紙。但這兩張A4紙意味深長,是一份莊重的承諾,雖然沒有香港人的參與,卻與當時北京的保證一起赢得了大部分香港人的認同,在一定時期内建立起了香港人對未來的信心。

在這一天之前香港人的疑慮,起自一九七二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取得聯合國合法席位後,中國駐聯合國代表黃華于一九七二年成功争取聯合國大會通過了決議案,将香港和澳門于殖民地名單剔除,此舉為中國取回香港與澳門的主權制造了決定性條件,此後英國隻得主動向中國商洽香港問題,開啟長達二十多年的博弈,直到一九九七。

在一九八四年之前,香港人隻能臆測自己的未來。他們并不是不想參與,官方記錄最動人的訴求叫做“羅保動議”——一九八四年三月十四日,葡萄牙裔香港人、立法局議員羅保在立法局會議提出動議:“在任何關系到香港未來的事務未有共識前,這個議會應該被視為讨論的地方。雖然讨論後的結果未必會落實,但這才是香港人真正意願和聲音。”這個動議很理想主義,僅僅存留于史冊。

至于民間的聲音,此起彼伏,但大多流于口号。例外處出于文學,詩者史也,這是中國詩歌的傳統,我尋找民間話語的凝聚表現,就在香港新詩裡找到。那時同在香港的詩人餘光中(從台灣過來、任教香港中文大學,長時間居留香港)、也斯和西西等分别寫出了立場有微妙差異的詩。從中也可以看出,香港的平民并非像某些偏見人士誣蔑的那樣是“殖民地不争取民主的順民”,而是對現狀和未來自有一番獨立的質疑方式。

作為香港詩歌史開拓性的重要詩人,也斯亦是最敏感于香港人未來的冷靜觀察者。香港詩風的靜觀傳統,早在一九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就由他的詩集《雷聲與蟬鳴》奠定,他受美國紐約派詩歌影響,用口語書寫當下事物,又秉持漢詩微言大義傳統,含蓄蘊藉。在一九七四年,《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十年前,他就寫下了香港第一首隐喻此城未知未來的詩:

圖為1966年香港反對天星渡輪加價抗議事件《北角汽車渡海碼頭》

寒意深入我們的骨骼

整天在多塵的路上

推開奔馳的窗

隻見城市的萬木無聲

一個下午做許多徒勞的差使

在柏油的街道找尋泥土

他的眼睛黑如煤屑

沉默在靜靜吐煙

對岸輪胎廠的火災

冒出漫天袅袅

衆人的煩躁化為黑雲情感節省電力

我們歌唱的白日将一一熄去

親近海的肌膚

油污上有彩虹

高樓投影在上面

巍峨晃蕩不定

沿碎玻璃的痕迹

走一段冷陽的路來到這裡

路牌指向鏽色的空酒罐

隻有煙和焦膠的氣味

看不見熊熊的火

逼窄的天橋的庇蔭下

來自各方的車子在這裡待渡

從寒意、無聲,到沉默、煩躁,這暴風雨前夕的壓抑曆曆在目。但是油污中能看出彩虹,巍峨高樓又偏偏晃蕩不定,香港摩登美學的矛盾性不隻是審美,也是彼時香港人複雜心性的隐喻:在悲觀中保持遐想,戮力向上但又不知根系。迎接這樣悲情族群的是種種碎片:玻璃、鏽酒罐、煙和焦膠,熊熊烈火隻能暗燒于猶如羅保動議那樣的申命之中,也僅僅是申命而已。于是一個面朝維多利亞港的碼頭成為完美象征:我們隻能待渡,不能問渡輪将把我們帶到何處。

不到十年後的一九八三年,其時已經俨然港台現代詩祭酒的餘光中,在香港中文大學傳道授徒之餘,也敏感地意識到一個時代的大變局橫亘在香港人面前,雖然他隻是臨時的香港人,但詩人注定不會是過客。有趣的是餘光中和也斯所選擇的“客觀對應物”都是交通,也斯寫汽車在碼頭待渡,餘光中則從自己駕車穿越隧道中驚覺未來如隧道出口,未必是你所熟悉的風景在等待:

《過獅子山隧道》

不過是一枚小鎳币罷了

就算用拇指和食指

緊緊地把它捏住

也不能保證明天

不會變得更單薄

但至少今天還可以

一手遞出了車窗

向鎮關的獅子買路

鎳币那上面,你看

也有匹俨然的獅子

控球又戴冕的雄姿

已不像一百多年前

在石頭城外一聲吼

那樣令人發抖了

而另外的一面,十四年後

金冠束發的高貴側影

要換成怎樣的臉型?

依舊是半别着臉呢還是

轉頭來正視着人民?

時光隧道的幽秘

伸過去,伸過去——向一九九七

迎面而來的默默車燈啊

那一頭,是什麼景色?

王家衛作品《堕落天使》截圖詩并不晦澀,至于硬币上女皇頭的描寫,熟悉香港流行音樂的人馬上會聯想林夕的名作《皇後大道東》:“有個貴族朋友在硬币背後/青春不變名字叫做皇後……到了那日同慶個個要鼓掌/硬币上那尊容變烈士銅像”,後者是九七前夕對香港統治者最辛辣的諷刺,也是對未來最刻薄的預言。而無論林夕還是餘光中,讀者可以看出的是,那時的香港文化界對英國殖民者并無好感,餘光中甚至直斥其不正視人民訴求。

最晦澀的詩歌隐喻來自小說家西西,她同樣寫于一九八三年的《一枚鮮黃色的亮麗菌》至今未有定解,裡面涉及的不隻是香港的未來,還有中國現代史和世界毀滅史,“亮麗菌”可正可邪,詩人并未明确表态,實際上這也是西西一貫對未來的态度,她并不預設立場,而是承認未來的矛盾然後勇而擁抱之:

《一枚鮮黃色的亮麗菌》

且在這裡陳述陳述

一枚鮮黃色亮麗菌的近事

竟有這樣子的一個春天

雨啊雨啊……

恰恰是下在港島

恰恰是一九八四年

雨啊雨啊

一枚鮮黃色的亮麗菌

自肥土鎮史冊的封面

破書脊而出

這正是馬孔多的傳說揚散的季節

魔幻或是寫實

任憑你诠釋

不過馬孔多

肥土鎮的市民說

馬孔多甚麼都不是

隻是雨

這樣子的春天

是怎樣的春天啊前

輩們的骨節痛

他們那些沒見過胡同

與運動的兒子們

繼續咕哝,難道

仍披一件風衣出外緩步跑嗎

疫症

隐潛在雲層的峽谷

密雲密雲

驟雨驟雨恰恰是下在廣島

恰恰是一九四八年

雨啊雨啊

點點滴滴地溶蝕

黑雨的後事如何

二十年後分曉

那樣子一枚

鮮黃色的亮麗菌

前輩們剛說着

鮮麗的菌都是毒菌呢

雨就落下來了

綿延的雨

落在前輩們

還沒有幹透的懷鄉網上

落在他們那些沒見過

刺槍與炸彈的兒子們

二十磅重的背囊上

整個冬天

隻有前輩們

才記得古詩人的句子

甚麼的季節來了

甚麼的季節還會遠嗎

以及不知道雪将怎樣

知更鳥和狗子們

以後将怎樣,以後

不知道前輩們那些

沒見過皇帝

與革命的兒子們

二十年後,将怎樣

春風輕輕吹

吹到草叢裡

草兒欣欣都長起

甲子年揮春上的行草

是禍還是福呢

奇詭的春天

那麼鮮黃色的亮麗菌

雨啊雨啊

我可不是在這裡講故事

可以與馬爾克斯的馬孔多百年孤寂媲美的,隻有我城我國的複雜故事,可是“沒見過胡同與運動”的香港新一代能理解嗎?“沒見過皇帝與革命”的中國新一代尚且不能理解一九四八的慘烈,所以才有二十年後一九六八的荒誕——西西的洞悉帶來超越禍福的坦然,縱使她已經預言未來的奇詭。

巨變前夕,一九八三年寫下敏感詩篇的還有更年輕的詩人,比如少年詩人羅貴祥,他的一首張狂的《晚進酒》上承李白《将進酒》的彷徨,帶出的卻是新一代香港人對不屬于自己的未來的強烈質疑和反叛。

其中最有意義的句子是:“有誰想到,一覺十四年,捏碎酒杯之後,手掌中心的一灘血緣。”這也是一個馬爾克斯《百年孤寂》(又譯《百年孤獨》)開頭那樣的時間折疊的句子,“一九九七”慢慢成為了一個重疊了過去時與将來時的時間,它在一九八三年早已埋藏,直到十四年後一個暴力的行為(捏碎酒杯)後你才意識到它的存在,而且被強調的血緣,同時也是傷口。

至于結尾的酒後“吐成一匕首,等待割破一旗紅紅的黎明”簡直可以與北島《宣告》的名句“從星星的彈空裡/将流出血紅的黎明”對比共讀,方知詩人的反叛是何等孤傲不馴。

一九九七,也許是一個黎明,黎明有覺醒,也有倦怠也有惶惑也有蘇生。一九八一年,有一首民謠成為日後香港傳唱不已的經典,它發展了也斯碼頭的待渡,承接了羅貴祥的港灣黎明,那就是馮德基為民歌手李炳文所作的《昨夜的渡輪上》。

廖偉棠作品夜渡欄河再倚

北風我迎頭再遇

動蕩如這海

城在兩岸凝神對視

霓虹伴着舞姿

當酒醉如同不知

日後望這方

醉中一切無從找住

渡輪上

懷念你說生如戰士

披戰衣

(本文來源:微觀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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