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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海更深

時間:2024-10-22 04:54:43

馬航事件過去3年了,那些愛與牽挂從未消退。

2015年8月10日,法屬留尼旺島,當地對海岸線展開搜索,繼續追蹤馬航MH370殘骸殘骸搜索

那一刻具有某種魔幻色彩。騎着摩托車沿着沙灘緩緩開過,他看到了那個蜂窩狀物體,在非洲烈日暴曬之下,反射出光芒。他跳下車,撿起它,确認是一塊飛機殘骸。姜輝與2014年3月8日消失的MH370,有了最近的接觸。

興奮與驚訝湧上心頭。尋找殘骸,是姜輝跨越半個地球,來馬達加斯加的目的。在2016年12月,為期8天的搜索裡—之後他還去了毛裡求斯—那是他找到的唯一一片殘骸。

但很快,那感覺裡混入悲傷與無助,“要靠家屬自己的力量去推進MH370的真相浮出水面,真的是太難太難了。”

與官方在深海中利用高科技儀器的搜索不同,這種民間的海灘搜索,依靠的僅僅是肉眼和腳力。能在短短幾天内就找到殘骸,屬于小概率事件,難免有些神秘的運氣成分。迄今為止,全世界僅發現不到30片疑似MH370的殘骸。美國探險者BlaineGibson憑着對未知事件的好奇,通過自費搜索,找到了其中的15塊,但那是用了幾年時間,通過團隊才完成的,Gibson親自撿到的隻有兩塊。

與姜輝同行的,是一支家屬們組成的“國際縱隊”,除了3個中國人,還有強壯高大的法國人GhyslainWatrelos,印度裔馬來家屬Nathan父女,以及兩位馬籍華人。就連Gibson也一度加入,這位探險者給家屬提供了許多實用指導。這支隊伍不是如無頭蒼蠅般随機選擇地點,而是根據澳大利亞海洋學家CharithaPattiaratchi就洋流流向判斷後提出的建議,兵分兩路搜索。

那段經曆像電影一樣。在馬達加斯加,鳄魚與毒蛇曾與姜輝近在咫尺。他們坐着皮卡開在土路上,“咣當、咣當、咣當”,屁股幾近散架。海灘優美如畫,沙粒細如面粉,走上去“嗞兒、嗞兒”地響,連走幾十公裡不見旁人。在那座搭乘直升飛機方可抵達的聖瑪麗島,酒店沒有網絡,到了晚8點就斷電。有一次跨島搜索,浪太大,船擱淺在岸邊,他們唯有把東西打包丢上船,然後跳下海裡去推,好幾個人根本不會遊泳。當船浮起來,“大家唧裡咣啷就往船上蹦”,浪不斷打來,有人掉下船,還有人受傷流血。

他們去到幾個部落,把消息帶給漁民,日後一旦發現殘骸就有5美元獎勵—對當地人來說已經是有誘惑力的酬勞了,後來真有一片殘骸是這麼找到的。溝通頗為麻煩,馬來華裔把中文翻譯成英文,法國人Watrelos把英文翻譯成法文,當地雇傭的司機再把法文翻譯成漁民能聽懂的土語。

運氣在某些時刻眷顧他們。旅途中,他們遇到一位華裔,聽說他們的經曆後,那人說不用再逐個部落去找了。他經營着全島最大的一個超市,所有部落的酋長都會來采購,他可以把印有殘骸辨識方法、上交地點等信息的宣傳冊複印後,交給他們。

姜輝把那片殘骸帶回中國,交給了民航局。相比海中搜索,岸邊殘骸的價值有限,它更具象征意義。世界的關注在流失,姜輝說:“希望我們這種決心,能讓各國政府看到,希望能感動他們,打動他們,讓他們知道家屬沒有放棄,希望他們也不要放棄。”

MH370失聯乘客家屬姜輝(攝影常克永)一個癡迷者

44歲的姜輝完全不在意個人整潔,頭發永遠是淩亂的。他的房間雜亂無章,堆滿馬航相關各種資料。這幾年的焦慮與失眠,為他新增不少白發,臉上也長出斑點,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

他已經失業快兩年了。大學畢業就進入那家公司,工作20年,銷售業績多次排名第一,MH370出事後,他就變成了一個麻煩。解約時他對老闆說,“這回你也放心了,以後不會有這部門那部門給你打電話了。”他後來再也沒有找工作。他的人生有了新的意義,圍繞一個目标展開。母親姜翠雲在那架飛機上。

過程裡難免有自我折磨的意味。2015年9月,他經曆了為期8天的絕食。他買了5個有紅外功能的攝像頭,裝在家裡不同位置,上廁所也拿着一個,隻對着臉部拍攝。每天倒是過得很充實,白天研讀馬航資料,晚上9點就收集視頻,壓縮、備份、上傳,弄到一兩點才完事。夜裡睡不着,在客廳沙發上他坐在黑暗中幹瞪眼。8天裡除了喝水隻吃點維生素片,沒洗澡。

遵守警方要求(絕食前他被派出所傳喚做了承諾筆錄),他将行動影響力降至最低,整個過程外界幾乎一無所知。他做了個不公開的端口,開放給了幾家外媒觀看,但人家很快就喪失了興趣。他沒告訴其他家屬,但這事還是被人知道了,第三四天,有人跑到他家裡勸解,直至此時,姜輝的妻子才反應過來,原來過去幾天都睡沙發、号稱要減肥的丈夫在絕食。但沒有人能阻止他。

絕食是因為總得找些事情做,後來他總結,2015年是他最為無助的一段時光。空港中心的中國政府聯合工作平台在當年4月關閉,家屬訴求将走信訪渠道。“當時我很不願意戴上這個帽子,活了40多年,突然變成上訪戶了?”姜輝說。那個詞從不屬于他的人生,他家境優渥,父親是名高級公務員。馬來西亞政府人員也從空港中心撤離了,家屬難見一面。隻剩下馬航每月見面會,但馬航不負責搜尋,一問三不知,提問隻能轉達,見面會變成了家屬情緒的發洩口,哭鬧一番各自回家。

那次絕食之後幾個月,在姜輝家客廳,他與記者聊起僵滞的局勢,妻子與5歲女兒也在房間。以前采訪時他避開家人,但現在他似乎表現得無所謂了。對于他的癡迷,妻子偶爾發牢騷,但姜輝稱并沒有因此而影響家庭生活。

他有很多想法。他曾向家屬介紹過一個宏大計劃—信标漂流測試:租一艘船,沿着總長1000多公裡的“第7弧線”—那是多國專家通過MH370與衛星進行自動通訊的數據,預測飛機落點的一片弧形海域—隔十幾公裡抛下一個裝有GPS的信标,看看最終會漂到哪裡,以佐證飛機落點以及殘骸流向。

姜輝瘋了嗎?不,他是通訊專業畢業,他稱這是他的本行。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列着計劃書。當然還有很多細節要考慮,比如:電池續航能力要好,最好是用太陽能,因為“做到三五年都要有可能”;GPS使用北鬥系統,相對便宜;時間選擇3月份前後,盡量能還原現場情況。

他的另一個想法聽來也頗具雄心,征集10萬人簽名請願白宮,要求美政府公布疊戈加西亞軍事基地的雷達信号,了解MH370的飛行軌迹。通過網友介紹,他找到一個美籍華人,負責推進這件事。

當初家屬自發成立的“家委會”已經不存在了,但家屬們并沒有變成散沙,通過微信群組,他們形成了一個共同體。投資人宋春傑曾是“家委會”核心組織者,但他住在香港,工作繁忙,姜輝則因為對此事的投入,成為群體中的隐形領袖。很多的家屬聯合聲明,由他起草。宋春傑當面說過姜輝:“你連工作都沒有,你怎麼生活啊,沒有生活,你找個屁飛機啊。老婆、孩子怎麼辦?最後你是害别人!”但内心裡,宋春傑佩服姜輝,“他比較執着,屬于一根筋的人。”

姜輝小心翼翼地維系群體的團結,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話是,“求同存異”。在他管理的微信群裡,他總是調和不同觀點,從不與人争辯。他樂于對媒體講述那些家屬們的美好,比如雲南魯甸地震後,家屬們有“設身處地的感受”,紛紛捐款(為了不制造道德壓力,他設定每人上限100元),最後湊足12000元,以群體之名捐獻。

家屬們隔三差五見面。他們去雍和宮祈福。他們與警察發生沖撞。在那些不祥的消息宣布時,他們一起抱頭痛哭、互相鼓勵。他們經曆了所有的憤怒、驚慌、無助,而彼此的存在,是這片悲傷的海洋中僅有的安慰了。

他們分享着新聞與流言,老人們也學會使用智能手機,在這個全球資訊流通時代,很難有什麼消息被他們真正錯過—護送高尖儀器的8個技術專家、植入了炸藥的4噸山竹、CIA特工與以色列情報部門的參與、可疑的疊戈加西亞島的美軍基地—陰謀論從MH370消失後的第一時間就開始流傳,并不斷衍生各種各樣的版本。當有人在網上看到一本名叫《MH370應該在這》的地下出版物的封面,立刻發動大家行動起來,天津家屬很快就找到了作者—一個河北籍退休老先生,從他那裡直接購買了三四十本。結果令人失望,那是本拼湊出來的書,根本沒有指明MH370到底在哪兒。許多消息已經被證僞。這不妨礙很多家屬相信,飛機被劫持了。

基于這個前提,家屬之間當然有分歧。2015年底馬航提出了252萬元和解賠償款,是否領取成為矛盾焦點。和解隻是放棄後續經濟賠償責任,并非放棄追尋真相,但家屬群内的“政治正确”的看法,選擇和解等于承認乘客死亡,是對群體的背叛。

姜輝能理解那些選擇和解的人。那是政府的推動方向,有的家庭裡有人當公務員,唯有配合。有的家庭失去了經濟支柱,生活不易,需要那筆錢。和解是個人隐私,家屬間互不知曉,隻能捕風捉影地猜測。姜輝提出要求,微信群内不允許讨論任何屬于個人家庭的決定。

但短暫的平和很快被打破了。馬航事件2周年前後,一份39人的和解名單抛到了群裡。就連司法部指派與馬航談判的中國律師團,都大為吃驚。名單就像一枚炸彈,引發了家屬之間的攻诘,極端傷人的話也出現了—“年輕媳婦,認人死亡以後,好再找個主,解決性生活”,“認錢不認人,飛機上是你義父。”

姜輝極為痛心,他在群裡留言:“我們都是同命相連的人……我們人生不應遭受這種痛苦和折磨,但事已至此别無選擇。我們建立微信群是互相溝通和取暖的地方,應該是個精神的家園和共同攜手和肇事者戰鬥的地方,而不應該是家屬之間的屠宰場。”

名單的發布者是一個叫文萬成的山東大爺。後來,姜輝把他從群裡踢了出去。

姜輝的敵人

關于文萬成這個人,家屬們對他存在着截然不同的描述。一個20多歲的田姓小夥子說他是“果敢、有智慧的老人”,但也有人說他是“人渣”、“世界觀、道德有問題的人”。姜輝從未攻擊過文萬成。

兩人的矛盾是公開的。早在2014年中期,文萬成就找到律師張起淮,并号召大家一起維權。張起淮是航空法專家,代理過多起空難索賠,他表示願意免費代理MH370家屬。但姜輝不信任他,認為他有炒作目的。後來他承認,對找律師存在心理障礙,更願意把控制權拿在自己手裡。不止是姜輝,很多家屬樸素的價值觀裡,張起淮有一個“污點”,他代理過李天一案,“那官司沒打赢,可是他吹得挺響”。

張起淮曾提過一些設想,比如請相關專家來給家屬們講解、提供辦公室作為家屬活動場地,但他後來又說,“這頁要翻篇了”(指該把工作重點放到其他地方)。這話傳到姜輝那裡,更添反感。其實,張起淮和家屬在基本觀點上并不相左,比如,他提過5萬美元的先期賠款堅決不能拿。

一度,文萬成是張起淮的唯一支持者。經他不斷推銷,陸續有十幾個家屬選擇委托張起淮。但群體效應并未形成。文萬成把主要責任歸咎于姜輝的反對。敵意的種子在那時種下。

兩人的關系不斷惡化。姜輝在群裡說話,文萬成就發一堆重複的話刷屏。他宣傳絕食是姜輝虛假的作秀。他還将一張姜輝笑着的照片四處傳播—那是某次家屬聚會的抓拍,作為“沒心沒肺”的佐證。私下裡文萬成會給其他人打電話,“統一戰線去反駁”姜輝。在《人物》記者去山東采訪文萬成之前,天津家屬徐京紅特地打電話懇請文萬成不要公開内部矛盾,但他還是說了很多。MH370失聯乘客家屬文萬成夫婦“老文身上的優點,那種執着,對張起淮的那種忠誠,不是所有人都有的。但是老文也有他緻命的缺點。”北京老太太戴淑琴夾在文萬成與姜輝中間,沒少做思想工作,“他們倆要能合起來,這是什麼勁頭啊。可是這倆也沒走到一起。”

文萬成有着豐富的鬥争經驗,走到哪都帶着針孔攝像機,注意随時保存憑據。被姜輝從家屬群裡删除後,文萬成将被删消息截圖,群發給記者。他并沒因此變得孤立。他早就建立自己的群,其中一個叫“實實在在找人群”,名字本身已經表達了他的态度。

因為他濃重的山東口音,他的話有時難以聽懂,但不影響一些家屬把他當成值得跟随的人。他擅于指揮與動員,也不忌諱因為做了出頭鳥而被盯上。2015年春節家屬集體去馬來西亞提交訴求,就是他帶隊、規劃行程(姜輝遲後幾天加入,那是兩人有限的合作)。

他自有一套調查手段,當媒體報道有家屬去法院申請乘客死亡後,他很快根據原本含糊的信息,确認了是誰。至于那份引起軒然大波的和解名單,文萬成說,他是從能接觸到名單的人那裡诓出來的,“有的官員還有一個什麼毛病呢?炫耀政績。你看看,我完成任務了,我怎麼怎麼着。好,我看看你怎麼完成的……”通過觀察群裡流露的蛛絲馬迹,他再予以核實。

“我就是個老間諜,什麼事都瞞不了姓文的。”他笑眯眯地對《人物》記者說。

他從未覺得公開那個和解名單有什麼不妥。“對這些領錢的,照死裡罵他們。同乘一條船,你在船上鑿了一個洞,看似是你個人的事,實際上是嗎?你已經危及到大家夥。他給你錢了,他不就放心了嗎?也不用再給你追真相了。”

不要将文萬成理解為一個喪失理智的人。生活中他鄰裡關系和睦,是小區業委會主任,去年還代理居民打赢了與維修商的官司。采訪間隙,他接了個電話,協調住宅漏水問題。

他有着脾氣火爆的一面,有一次言語不和,他對比他瘦小得多的家屬栗二友動了手。栗二友脖子被勒青,文萬成還搶先打了報警電話。但與家屬面對政府的時候,他心平氣和,盡力疏導沖突。最近,外交部的一位司長會見家屬,當他說到對家屬們的痛苦“感同身受”,一些人的情緒被引爆了,令司長撤回這句話。在文萬成拍攝的視頻裡,他維持秩序,勸大家不要計較說辭,把重點放在解決問題上。

與姜輝的恩怨,其實與個人無關,一切是為了兒子文永勝。兒子是他的驕傲,當過掏糞工的父親培養出的重點大學畢業生。兒子事業很成功,即便結婚生子,也和父母住在一起。兒子是他快樂過往的最重要部分。從小到大,兒子管他叫“老文”。1978年,“老文”有了永勝,為了讓兒子未來保有年齡優勢,他将出生時間改小了兩歲。2014年那個下午,他開車送兒子出差。兒子代表公司去吉隆坡簽合同,穿着單薄的西裝,那天天冷,母親李繼平給他加了一件坎肩。

“我要找兒子,誰要是阻止我找兒子我就殺了誰。”文萬成曾對戴淑琴說。

活着的希望

随着馬航3周年的臨近,中國家屬們沒有沉寂,反而愈發活躍起來,很多老人不再滿足每月一次的見面會,而是每天都坐一兩小時車,去到順義的馬航辦公處交涉。如文萬成一樣,他們用“找人”或“要人”來描述這種行為。

馬航事件在2014年3月8日發生,卻從未真正結束。世界的其他地方都在極速前進,關于MH370不斷湧出的疑點與彼此矛盾的信息,令家屬們不斷回到一切發生的原點。所有找到的殘骸,最多也是“高度疑似”。100%的确認是技術上難以實現的事。而飛機至今無影無蹤。

MH17上的人都死了。但MH370不同,希望是在的。家屬們隻不過秉持着那條古老的中國倫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所以,“節哀順變”的告慰是一種嚴重冒犯。他們拒絕“遺孀”、“難屬”等稱呼。而群體的存在,支撐彼此,保護彼此,也令希望之光變得強大。如果你願意相信,如果你想在尋親或者尋真相的道路上走下去,你就不是孤獨的。

2014年3月24日,當馬來西亞首相納吉布宣布飛機終結于南印度洋,央視在播放這條新聞時配上一行字,“機上無一人生還”。許多家屬急了,要求馬方确認納吉布到底有沒有說出“無一人生還”。收到口頭答複後,家屬不答應,要求提供憑證。經幾次的強烈要求,書面文件終于來了,那不是納吉布的原話。

妹妹一家5口在飛機上的戴淑琴後來回憶,那一刻她感到了些許寬慰。“你分析納吉布這句話,終結在南印度洋,那就有兩種可能。終結在南印度洋小島上,也叫終結,掉在南印度洋也叫終結。所以說納吉布這人非常聰明,即便真相出來之後,人家滴水不漏。”

除了網上那些真假難辨的猜測,家屬自己也挖掘出了一些證據,似乎能支撐以上論述。比如事發後的不同階段,均有人撥通了乘客電話,但從未應答。還有人看見了乘客的QQ上線。

另一方面,某些外界反饋給家屬的信息,也給他們的樂觀信念注入能量。

一對山西太原夫婦求卦周易,拜見藏傳佛教上師,還奔赴五台山、青城山、峨眉山,隻為問詢孩子平安。一位30多年黨齡的退休機關幹部,破例違背信仰去找了農村老家的神婆。這樣的事例俯拾皆是。所有的回答都是相同的:是的,他們還活着。

栗二友的兒子搭乘了MH370,他是中興公司的技術員。一輩子都是農民工的父親跑去兒子在吉隆坡的工作單位,詢問人“到底是死是活”。接待的人對他說,“你兒子沒死。就在這個屋裡,他跟你一牆之隔,但是你永遠見不着了。”他和其他家屬聊及此事,堅信這是人被綁架的暗示。

總有奇怪的人接近他們。有人給姜輝打電話,“說你拿出勺子在桌上轉轉,你拿個碗轉一轉,你就知道人在哪兒了。”有人給他寫信,“說你來一趟,我有人在的證據。”某無法具名的氣功組織成員也曾想混入家屬的會場,家屬們報了警。但2015年春節前,給張永利大爺送去米面以及200塊錢的那個神秘人,他留下的幾句話被嚴肅看待了。“人肯定回來,不會讓你們早知道,頂多讓你們提前一個小時,上什麼什麼賓館去見就完了。”姜輝感覺這人不過是個慈善或者宗教團體的成員,但話在家屬之間傳着傳着,到了老太太戴淑琴那裡,那人就成了“外交部談判專家”。

某種程度上,這是一道哲學意味的命題,選擇相信什麼,或者以何種方式相信,會帶來不同的生命體驗。

事發後第一年,戴淑琴鋪塊布就睡在家裡的地闆上。那時候她相信的版本,還是飛機掉到了一個小島上,“他們什麼處境啊,準保就睡在那石頭上。”釉磚冰涼,她隻想和妹妹感同身受,其實她也不懂南印度洋到底什麼天氣。

女兒心疼她,說姨媽已經死了。“我還沒法跟她解釋這人活着呢。你要一跟她說,她告訴我有病。”但活着隻是一個粗疏的概念,關于細節的疑問不斷湧入她的腦子,“我妹妹今天61歲,心髒不太好,有人給她治病嗎?那小孩5歲多了,也該上學了。年輕人正是年輕力壯,正是有作為的時候,他們幹嗎呢?”這是一場可以無休無止進行下去的自我拷問。2015年8月6日,馬來西亞總理宣布之前在留尼旺島發現的飛機殘骸屬于MH370,聽說消息後,乘客家屬悲痛不已

2014年6月15日,馬航失聯乘客家屬在北京雍和宮燒香祈福,當日是馬航失聯第100天她一度沒有其他家屬那麼自信,她也想過,即便3月8日那天乘客還活着,有沒有可能後來遇害?“那個時候我不堅定這人活着呢,還是死了,是特别慌的。”她回憶說。她變得厭食,體重迅速下降,從140斤降到100斤出頭。醫院開具了抑郁症的診斷。她三天兩頭往馬航辦事處、馬來西亞使館以及各大部委跑,有一晚趕末班公交車摔成了胳膊粉碎性骨折。

想法在2016年10月份以後發生了變化。那感覺就像一覺醒來,她突然對生活有了嶄新的認識,“如果過分地去較真兒,傷的就是我們自己。”戴淑琴說,“我很清楚,認為活着的,是我主觀上的認為,不是客觀上的。但是你隻要客觀上沒有證據證明這人死了,我就認為這人活着呢。”

那是她的轉捩點。雖然仍然時有情緒波動,一旦認識不再動搖,她比以前好受多了,“吃飯好了、睡覺好了,體重又長了十幾斤。”

一切變得單純了。“我們就要人,我們不要什麼說法、真相。”她告訴自己,要好好活着,“我一定要等一個結果出來。我上農貿市場撿菜葉我都能活着,我都能挺着。”

兩種态度

某些時刻,希望的火苗看起來就要熄滅了。2015年7月底,首塊殘骸在留尼旺島被發現的時候,家屬們心都碎了。文萬成給大家吃了定心丸,“第一時間放心睡覺”。他肯定地表示,殘骸是為了掩蓋事實或者誤導調查而制造出來的假象,“後面的文章可就大了”。

網上的那些陰謀論,姜輝都讀過,他也深深懷疑,殘骸是整場謊言的一部分,發現它的那個海灘清潔工JohnnyBerge,可能是指派的底層執行者。

“你不是坐在家裡懷疑,我認為他那個翅膀就是假的。”他的方式是親自驗證。找到Berge本人未必容易,此前有個中國媒體差點就找到他了,但他前晚答應了,又臨時放了鴿子。但2015年10月,姜輝與另兩名家屬是帶着“一定要找到”的信念去的留尼旺。

抵達當地幾小時後,他們就見到了Berge。這是個陰差陽錯的結果。他們原本打算低調潛入,展開秘密調查,但在毛裡求斯轉機時,因為沒有留尼旺簽證(他們以為免簽)滞留兩天,機票也作廢了。後來托人托關系,憑着某種特殊的入關憑證,才得以入境。這樣一來,當地市政府早已驚動,等姜輝等人一落機,就派員協助了。那位黑人市長頗為家屬的行為感動,騰出自己的辦公室,為他們召開新聞發布會。自不用說,Berge也是應政府召喚前來見面。

在留尼旺,當地華人商會主席告訴姜輝,如果需要在海灘舉行點火哀悼儀式,他已經給政府打過招呼。但姜輝婉拒了。政府還提議在殘骸發現地建立紀念碑,他也表達了反對。盡管2015年1月馬方就推定馬航失事以及機上人員死亡,但姜輝認為,“事情遠遠沒有結束,推定是可以更改的。”

那5天裡,姜輝等人去海邊勘探,與當事人交談,将最為流傳的幾個重大疑點逐一排除。甚至找機會去Berge家吃飯,他也抱有一個目的,“傳聞說他們家有很多海邊撿來的東西”,但他并未發現疑似屬于乘客的物件。他最終相信Berge不涉此事,“這個人就是咱們所說的勞苦大衆,家裡都是佛龛,沒有太多的玄機。”

縱使解開了一些謎團,新的謎團又生發出來。貝殼。那片殘骸有着拇指大小的貝殼,按他的理解,海中漂流了兩年,貝殼的生長速度應該不止于此。想到這裡,他就感到後脊發涼。Berge表示,海邊撿到的其他漂流物,從未有貝殼附生。姜輝在搬運過殘骸的草叢中仔細尋覓,找到了幾枚貝殼,他認定那就是從殘骸上掉落下來的。他将其帶回中國,視若他千裡跋涉的戰利品,但這些他小心收藏的貝殼,帶着未解的謎團,至今仍在折磨他。

姜輝一行人是瞞着其他人偷偷出來的。後來,他的行蹤被文萬成“揭露”,并毫無根據地稱他是“拿了政府錢去維穩的内奸”,這在家屬群中引發軒然大波。許多老年人從心底拒絕接受殘骸的存在,而親身确認的行為,不管結論如何,都被他們視為在迎合謊言。讓姜輝感到意外的是,就連老太太戴淑琴—兩人關系情同母子,家屬之間有分歧,她向來是站在姜輝這邊—這事之後,也有幾個月躲着他。

這件事大大傷害了一些家屬與姜輝的感情。“這時間特别長了,每一個人内心裡都生出很多東西來。”戴淑琴說,“你看比如微信裡邊,姜輝原來發東西,那是一呼百應。為什麼現在要發點什麼東西就沒人言語啊,你像有些人就直接站出來反對。”

文萬成的威信則與日俱增。他比其他家屬有着更為笃定的堅信,即便深陷冰海,老人身上仍然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更重要的是,他能說出家屬們迫切想聽到的話,那是姜輝提供不了的。“他一直說我手裡有人在的證據。但是他說現在不能拿出來,拿出來就可能乘客有生命危險。”姜輝說,“我不敢說我手裡有證據,人在和不在的證據,誰敢說呀?”

适應着新的事實與局勢,與陰謀論調印證、相扣,文萬成理解的事件版本也在不斷變化,現在是這個樣子的:飛機沒有墜海,而是向北繼續飛行,連同乘客,被藏在了世界的某個角落。今年年初,南印度洋的搜尋工作宣布中止那天,他站在2017年1月18日,MH370航班乘客家屬在北京接受記者的采訪

2017年3月1日,文萬成借助翻譯軟件,在網絡上查閱大量關于馬航客機失聯的外文報道,希望能從中獲得孩子生還的消息在漫長旅程中,他弄明白一些事,也對另一些事情産生了懷疑。但這又能帶來什麼結果呢?他說不清楚。相關報道寥寥,世界并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做了什麼。

他還在努力,認為自己變得更加理智。他不再重複陰謀論,而是把重點放在具體程序上。過去很長時間,他抗拒與律師接觸,但現在,他在中、馬都提起了訴訟。3月7日,他在吉隆坡高院代表16位家屬立案成功,将馬民航局與軍方列入被告,依據是兩者未遵照國際民航公約規定的工作流程行事。他也寄希望于法庭調查,披露更多馬方未公布的信息。

在吉隆坡與馬來西亞交通部長廖中萊見面時,姜輝提到想看登機錄像—這個要求多次被提出了,卻卡在繁瑣的官僚程序裡;他還提出馬方發布的兩周年調查報告隻有兩頁目錄,應該把更詳盡的内容披露。當他提到中國老年家屬大量爆發抑郁困擾,需要心理輔導,在場的馬航負責人Fuwa回答,“沒有辦法去做。這些家屬都是堅信人還在。”

“如果要是在預設一個前提下,你讓對方接受你的觀點,那叫洗腦。”姜輝與他辯論了一會兒,但沒有結論。廖中萊最後說,看看是否可能聯系一些中國養老院提供援助。

至于家屬提議建立的搜索基金,廖中萊表達支持,承諾帶到三國部長會議去讨論。姜輝頗受鼓舞,但同行的宋春傑私下對《人物》說,姜輝過于天真了,“你說家屬成立一個基金,然後政府加入,你想想可能嗎?”從這個52歲的投資人的角度看,那是一份規劃空泛、無法落實的商業計劃。他指出廖中萊不過是敷衍,“政府都這樣,有一個人說幫你分擔,他巴不得呢。”

宋春傑認為,就像過往無數次發生的一樣,這次與廖中萊的見面并無實質進展。

在很多事情上宋春傑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冷靜。他從未看好姜輝的信标漂流測試,“什麼洋流分析,你做不到,你不是專家。”至于留尼旺的殘骸上的貝殼尺寸,他覺得是姜輝想多了,“這個問題不值當我去思考”。他根本不認同陰謀論,從動機上就排除了,“人家有什麼道理給你隐瞞一個飛機”。和很多國外家屬認識接近,他認為失事源于波音的質量缺陷。

一切隻是猜測。3年了,所有已知信息,仍拼湊不出一條完整的邏輯鍊。一次次成為輿論的悲傷樣本,并不是家屬的本意。持續不懈的追尋,是一場心力交瘁的消耗。

宋春傑記得,家委會裡有個叫姜鳴的姑娘,特别善良,但當姜鳴開始在群裡号召,“一定要忘掉痛苦,重新開始生活”,請願計劃都流産了。但他也做成了許多事,除了留尼旺、毛裡求斯、馬達加斯加,他還去了澳大利亞,登上“發現号”,與搜索團隊見面。那段旅程讓他相信技術的力量,“他們把一米見方的東西扔到海底,五個全部找着”。

她就被排斥了。有次,連宋春傑也忍不住了,對她說:“為什麼非要忘掉痛苦,為什麼我不能記着370我繼續我的生活呢?我從來不認為這是矛盾的。你越這樣做,越證明你是一個正常的人!”他相對克制,有些人說的難聽得多。後來,姜鳴以及另幾位家委年輕骨幹,不再活躍。

但很難說有誰真正脫離了這個群體。在作為集體決策的“投票群”,這裡每個乘客對應一個家屬,基本無人流失(很遺憾,文萬成不在其中了)。那些選擇“重新生活”的人,也注視着事件的進展。網名“漫步魚”的家屬在微博記錄對航班上的丈夫的思念,被大量網友關注後,她幾乎不再更新,集體活動也不再露面。但在馬航3周年的節點,家屬們在外交部遞交給馬政府的請願,“漫步魚”重新出現,舉着牌子站在最前面。

選擇和解賠償的已經增至60餘人。陪姜輝去過留尼旺和馬達加斯加的白拴富也領取了,但這不影響他仍然是一名積極的行動者。吉隆坡的3周年集會,他也在場。他對《人物》說,最美好的願景仍存在于他心中,但現在驅動他的,更多是對親人的責任,“讓真相盡快浮出水面,不要讓它成為永遠永遠的一個謎”。

走下去。這不是什麼偉大的使命,這近乎一種本能。選擇這種生活,你必須接受它的每一部分,消化繁複的技術資料,準備法律文件,一輪輪地交涉,四處奔走,漫長等待……“如果母親知道我這麼做,她一定很心疼,但是我相信她也會認為我做的是對的。”姜輝說。這是他作為兒子的選擇,是白拴富作為丈夫的選擇,是宋春傑作為弟弟的選擇,也是文萬成作為父親的選擇……這是個人選擇,也是一群人的選擇。誰也不知道最後結果,它不是一道損益得失可計算的數學題。這樣的堅持,為的是一個具體的名字,一個原本應該共度一生的人。

姜輝說,他理解那些視“活着”為信仰的老人。“那是家屬的一種精神支柱,沒有任何人有權利去剝奪他們的精神支柱。隻不過他現在是在疾病期間,做出來他的一些反應。”他說,“妖魔化也好,或者說把家屬描述成那種特别不理智,這不是他們造成的結果。是由于文化,是由于現實種種的情況造成的。信息不對稱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至于家屬提出的疑點,部分已經有了說法。官方請了通訊專家來做過确認,姜輝在場。乘客電話能打通,是電信服務方為保證用戶接通率,先行放出的接通聲音,而QQ上線,可能是盜号。

他并沒有解釋給更多家屬聽,“因為我覺得這事實,是很殘忍的,很殘酷的。”

2017年3月底,《人物》記者去拜訪文萬成,他展示了一項他的“證據”,他稱兒子的電子郵箱在2014年底收到通知,顯示有人更改密碼,那應該是兒子給他發來的暗号。

郵件裡确有“change”一詞,但那不過是一封常規的産品服務條款更改的通知信。當記者脫口而出,指出這一點時,文萬成愣了一會兒,不再說話,表情顯得有些難過。但很快,他把話題岔開了。

那天晚些時候,他打開電腦,觀看着登機錄像—這是他剛剛實現的重大突破,姜輝多次向馬方索要的登機錄像,竟被他率先拿到手了。他沒有透露具體方法。登機錄像對于家屬而言,有着重大意涵,它是目前親人留存于世間的最後影像,一些老人也抱有希望,親人從未真正登上那架飛機。私下裡,文萬成把錄像發給了需要看的家屬。

過去幾天他看過多遍錄像。4歲的孫子先前在裡面看到爸爸,高興得直蹦,“爸爸要回來了,爸爸要回來了!”

快進、倒退、暫停,機長走出來,并排的是副駕。然後,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從屏幕上方出現了,他平靜地說:“你看,我兒來了。這不是還穿着那個坎肩嗎?”對于所有家屬來說,時間永遠分為那天之前和那天之後。而他眼前的兒子,屬于2014年3月8日之前,這讓他感到些許安慰。

畫面中,不同膚色的乘客一個個走過安檢門。所有人的形象是那麼清晰。有人推着嬰兒車,有人攙着長輩,有人微笑着,有人打着哈欠。很快,飛機就要起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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