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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辨者 許小年

時間:2024-10-22 02:39:27

兩年前,許小年登上了非洲的最高峰乞力馬紮羅山,在一群年輕人中,63歲的他第一個登頂。但是凱恩斯對他而言,是比乞力馬紮羅山還要高的山峰。“我知道他那座山有多高,我隻能爬到乞力馬紮羅山,再不敢奢望珠穆朗瑪峰。”

棱角

許小年很少笑。即便笑,也似乎帶着些許嘲諷。他個子很高,瘦到嶙峋,眼神冷峻,嘴角和眼角的紋路像刀斧雕鑿般的深刻。在朋友眼裡,他的外表和内在保持了某種統一,不存在鈍角。

許小年有“刀鋒”之名,說話鋒利清晰,一針見血,不懂得婉轉迂回。一次閉門會議讨論經濟形勢,他在會上直言不諱地批評兩項重要政策:“錯了!不能再這樣搞下去了!”在座領導的臉上有點挂不住。

“既然是征求意見,那咱就實話實說,結果呢?以後開會就沒我什麼事了。”他回憶說。

許小年的言論一直是有點刺耳的聲音。在中國經濟學家中,他被歸類為堅定的市場派,相信市場自發的力量,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是:“市場就是上帝。”

“我們在經濟面前、在市場面前,要有敬畏之心,不要幻想自己能夠參破市場的奧秘。市場是什麼?是超越我們認知範圍的力量……不要以為我們比市場聰明,比自然高明,不要以為我們可以駕馭市場,可以改造自然。”他說。

中國金融改革研究院院長劉勝軍将他稱之為“市場派原教旨主義者”,“在中國的經濟學家當中,立場如此鮮明的,他和張維迎可能是最有代表性的。他們是非常的偏執,非常的堅持,不管外部有多少壓力,都能堅持自己的這種判斷。”

“他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和真實認知,毫不留情地去批評錯誤觀念,他是這種個性,就是自己的獨立性……我和他有好多的認識非常的一緻,應該說我們都是非常堅定的市場派,堅定的自由主義者。”張維迎告訴《人物》。

何處自由?

帶有悖論色彩的是,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許小年卻時常感到不自由。過去他經常用“随機行走”描寫自己的人生軌迹,在這次采訪中,他用了一個看上去更被動的詞—“随波逐流”。“像魚一樣随波逐流,那也是一種自由嗎?但如果把自由理解為依照自己的意願進行選擇的話,那麼人就是不自由的。”

根據後一種定義,他一直是不自由的。在漫長的過往中,他被時代的大潮裹挾,命運在其間漂流。“文革”期間,他是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大學畢業被分配去東北當沖壓工人,十指俱全已經是一種幸運;重返高校讀碩士,畢業後被分配到國務院工作;多年後加入中金,又因難以言說的内情,在中金真正蓬勃發展前離開。人生的每個重要路口,他都不得不做出非他所願的決定。

即使是在已經獲得巨大聲望的當下,這種不自由依然萦繞困擾着他。

去國企演講,他批評政府管得太多了,國企領導有不同意見,當場進行了不那麼愉快的辯論,場面有些尴尬。回來後,他對助理陸燕說:“國企那邊以後能不去就盡量不去了,我講的那些話他們聽了會不高興,活動就比較尴尬,何苦呢,以後這類活動盡量少參加。”

“他不是一個中庸的人,不會選擇用折衷的方式去表達。”陸燕說。

在采訪中,他花了一些時間與記者讨論季羨林的一句話,“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某種程度上,他開始收斂鋒芒,越來越傾向于内部交流,公開演講越來越少,微博已經有五年沒有更新。“與其言不由衷,不如保持沉默。”

他的學生、石投金融創始人宋梅感到他這些年的演講變得委婉,跟以前不太一樣。主動也被動地,他轉移了陣地,對于孔子“吾道不行”的悲哀,心有戚戚,“中國古人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經濟學家是良醫。良相做不成,隻好做良醫……自由市場推不動,教書去吧。”

2004年,他進入了中歐國際工商學院,工作了14年,直至接受《人物》采訪前一周,他剛剛退休。在這所學院裡,他為EMBA課程的學員講授宏觀經濟學。學員包括國營和民營企業的高管以及政府官員,他們支付60萬元的學費,得到為期兩年共計18門課的培訓。

宏觀經濟學每期課時4天,每天從早上9點講到下午5點半。許小年對學員要求嚴苛,劉勝軍是2008級EMBA學員,許小年曾送了他四個字,“讀書太少!”劉勝軍笑着回憶起這件事,“非常刻薄,他從來不會鼓勵你而隻會打擊你,這樣的話,像吳老(吳敬琏)他們肯定不會說的,這是他的個性吧,不光對我,對所有的人,對很多官員也是一樣的。無論作為學者發表學術觀點,還是為人處事,這就是他的風格。”

“他的表達非常犀利,敢講,讓我們班裡的很多政府部門的同學,還有國企的同學,都坐不住了。”宋梅說。

朗詩綠色集團董事長田明記得,EMBA班裡的同學分為左中右三派,其中有些人和許小年秉持的“無為而治”觀念不同,有同學當場站起來和許小年辯論。

也許這正是許小年看重教育的原因:市場經濟的核心是企業家而不是政府,企業家處在資源配置和創新提高效率的關鍵位置上。

2018年他65歲,根據學院對教授年齡的要求辦理退休。有了閑暇,他動手寫一本關于互聯網經濟的書,邊寫邊想着下一本書的内容,“提綱都有了,但不知道下一本能不能出版。”

“向往自由,但又擺脫不了束縛。”當談論自己一生的際遇時,許小年這樣感歎道。

這種矛盾在他身上經常閃現。他厭惡體制的效率低下和權力的傲慢,但偶爾也會流露出親身參與改革的想法;他想要實現民衆的啟蒙,無法施展的時候又會喃喃自語:“我為什麼要把這種社會責任背在自己肩上呢?”

他的人生呈現的是一個人們并不陌生的故事模型—時代轟鳴向前,從未給知識分子太多選擇。劉勝軍是許小年的學生、同事,也是朋友,他給出了這樣的描述:“他自己多多少少有一些意興闌珊,可能覺得自己的理想和現實的差距太大。就像我們講的古代的士大夫一樣,與其這樣,不如遁世。盡吾力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

敬畏之心

許小年并非天然信奉自由主義,如果要形容自己早期對待宏觀調控的态度,他會使用“謹慎從事”這樣的字眼。轉變發生在2007年,那年他去了一趟美國,正逢美國開始出現部分次級按揭貸款違約,市場都在評估債務違約對經濟的影響。他在洛杉矶遇到了和巴菲特齊名的“債券之王”比爾·格羅斯,一個精神矍铄的小老頭兒。許小年跟着他走出辦公室,問他怎麼看目前的金融市場,格羅斯頭也不回,一邊搖頭一邊說:“Bigtrouble!Bigtrouble!”麻煩大了!

11年過去了,許小年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個場景,然而當時的他卻不以為然。從洛杉矶飛到紐約,許小年見了高盛、摩根斯坦利、德意志銀行的專業人員,他們給出了和格羅斯截然相反的答案,“Noproblems!Noproblems!”沒問題!

2007年的華爾街彌漫着樂觀情緒,德意志銀行告訴他,“我們有數據,Subprime(次貸)占美國按揭貸款17%,如果壞掉50%,銀行的撥備也足夠覆蓋,沒問題。”

相比格羅斯的憂心忡忡,許小年更相信投行的數據和判斷,“從紐約回來,我覺得,哦,沒問題。”

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許小年用“驚天動地”和“山崩地裂”來形容那次危機,“這時我想起那個小老頭兒了,巴菲特的神奇我沒有親曆過,比爾·格羅斯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許小年開始找數據,分析危機發生的原因,“找來找去,發現罪魁禍首是格林斯潘。美聯儲過于松寬的貨币政策造成了美國房地産市場的大泡沫,泡沫破滅,引發金融海嘯。”

和許小年一起從事研究工作的張家瑞說:“當時學術界有兩派争論。一派是許老師的觀點;還有一派認為華爾街金融創新,搞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衍生産品,導緻了資産泡沫。我們建立了一個理論的框架,用數據分析來證明,金融創新也是貨币政策的一個結果,歸根結底,松寬的貨币政策導緻了金融危機。”

在中國人民大學做論文報告的時候,張家瑞記得許小年在台上激情而笃定,“他對我們研究的這個論文充滿了自信。”張家瑞說。

2011年,林毅夫提出了“新結構主義”經濟學,呼籲“超越凱恩斯”,其核心觀點是,有效市場以有為政府作保障,有為政府以有效市場為歸依。他在2015年接受《人物》采訪時說:“不能因為過去政府有許多錯位或越位的地方就完全把政府抛棄掉,這樣造成的後果是政府缺位,政府的作用過猶不及,不及猶過。”

放到更長的曆史維度來看,這樣兩派觀點延續的是凱恩斯與哈耶克之争,那也是自1930年代起,經濟學界漫長而盛大的争論:自由放任和政府幹預之争。

哈耶克認為,市場秩序是在千百萬人進行交易中自然形成的,政府的幹預不僅徒勞無功,而且會破壞市場秩序,引起混亂。這是因為,人的認知能力有限,經濟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經濟學家和政府官員的理解,在一知半解的情況下推行宏觀政策,結果還不如清靜無為。就像面對大自然,人類曾經野心勃勃地喊出了“改造自然”的口号,在遭遇了一系列預想不到的大自然的報複後,人類變得謙恭了,開始小心翼翼地保護自然,努力與自然和諧相處。

凱恩斯則認為,市場秩序是有缺陷的,采取行動改善市場運行效率,是政府的職責所在。批評者指出,凱恩斯主義隻顧眼前,增加公共支出以降低失業率,但這會引起通貨膨脹,釀成未來的危機,對此凱恩斯回應了一句俏皮話:“長期而言,我們都會死掉。”

曆史站在了凱恩斯這邊。1929年,華爾街股市崩盤,世界經濟一頭栽進延續10年的大蕭條,備受大規模失業和破産折磨,苦難望不到盡頭。勝負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樂觀主義的凱恩斯提供了一條擺脫泥潭的道路,政府增加支出,拉動萎靡不振的經濟;悲觀主義者哈耶克卻在試圖說明,修複系統的一切努力不但毫無意義,而且會帶來通貨膨脹、債務危機等更糟糕的後果。

危機時刻,人們盼望救世主,如同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伯特·盧卡斯所說:“槍林彈雨之下,人人都是凱恩斯主義者。”領導美聯儲的伯南克在2008年後也得到英雄般的歡呼,他使美國的金融體系免于徹底的崩潰,擁趸者們這樣稱贊道。

許小年卻不以為然。“他們混淆了災難的起因和災難發生後的救援,”他說,“我不會因為美聯儲的救火之功而寬恕它的縱火之罪,這是兩碼事。”貨币政策扮演了魔鬼與天使的雙重角色,世人隻看到了後者而忘記了前者。他的第二本文集正是以“從來就沒有救世主”為書名。

許小年和張家瑞的論文至今沒有被國際頂級刊物接受。

“這個時代選擇這個思想家,是大部分人要求什麼思想家出來,那麼他就出來了。沒有凱恩斯,會有另外一個恩斯出來。”研究經濟思想史的上海社科院研究員鐘祥财告訴《人物》,“時代是由思想家造就的,但思想家又是由時代選擇的。這種選擇不一定正确,也不一定符合思想家的全部。這是思想家的榮耀,也是思想家的悲哀。凱恩斯晚年後悔了,他想要重新修改他的書,但時代不讓他後悔,人們需要他的理論為現實作支撐。”

許小年去北大做演講,講華爾街危機的根源。财經作家蘇小和坐在下面聽,“當時我們都覺得他說得好啊,但是覺得問題在哪兒呢,就是不太了解人性的一種認知的習慣。學者的天職是批評嘛,他永遠是批評。但是官員不是這樣的。”

“一個經濟學家,無論你看上去多麼正确,别人并不一味地會理解,會接受,不會的。經濟學,它隻是個工具,你無法改變一個人的習慣,無法改變一個人的價值觀。”蘇小和說。

許小年時常感覺到一種無奈。“象牙塔裡的文章(凱恩斯主義),變成了指導現實的圭臯,這是比較悲哀的。你在象牙塔裡做形而上學的研究,這沒有問題,但你用象牙塔裡得到的結論來指導現實的經濟活動,來制訂現實的經濟政策,我覺得問題很大。”

“人類總在面臨各種問題。我們人類有一個缺點,就是我們比較急功近利吧,你看到近處的東西總是大,遠處的東西小嘛,所以我們仍然就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就是病急亂投醫嘛,一看說哎喲,這些東西最近整體它就掉下來了,那馬上要拼命地給它往上搞啊,至于後果怎麼樣,那不管它,凱恩斯主義就是這樣嘛,最終大家都死了,對吧。”張維迎說。

宋梅幾年前勸許小年别那麼認真,許小年回答說:“我不希望多少年之後,人們回顧當下的經濟學家,說他們沒有作為,說他們沒有做學者該做的事情。”

“從事後來看,應該講許小年的多數判斷是對的。”劉勝軍說。

劉勝軍在接受采訪時對許小年做出了以下描述:“他認為我不考慮能做什麼,我隻考慮應該做什麼。他不是一個智囊,如果讓他做智囊的話,他可能是非常的不合格……我們不能說這種理想主義沒有價值,但是它可能就會顯得不那麼入世,或者說和現實世界就會有一定的距離。”

對于這些評論,許小年還是不以為然。“應該怎樣做(應然)和實際上怎麼做的(實然)是兩類性質不同的問題,卻又無法完全分割開來。倫理學研究的都是應然問題,你能說它離現實太遠,你能說它沒有實際用處嗎?”他問《人物》記者。

許小年在延安紅莊

破滅與重建

獨立的思考讓許小年顯得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從市場的邏輯出發,他總是講述另外一個故事。

在内蒙古寫書期間,晚飯餐桌上一群人議論農村集體戶口的好處—得益于城市擴張帶來的土地增值,城郊農民坐擁百萬千萬财富,但是這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養了多少懶漢,不是毀了一代人嗎?”席間一位女士說。各自發表意見後,衆人轉向在場唯一的經濟學家。因為花粉過敏,許小年的聲音變得有點沙啞,“讓自由主義者來講,那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以前都講勞動創造價值,但是生産要素不止勞動,還有土地和資本,土地作為生産要素在市場上流通,應該獲得收益,這是很正常的啊。”

飯後散步的路上,他自嘲:“我總替富人說話,在草民中口碑不好。”

“他不那麼符合民衆的期望,股民希望股市漲漲漲,他在股市漲得很好的時候就說這個都是泡沫,已經偏離了經濟和公司的基本面了,我記得2700點的時候,他說2700點我還嫌太貴,然後很多人罵他啊。房價飙升時,民衆希望政府來控制房價,2010年初,他說控制不住,房價還會漲。”陸燕說。

許小年自稱面對兩類聽衆:政策制定者和公衆。“這兩類聽衆其實我都不讨好,政府不太喜歡我,公衆也不太喜歡我。”

但如果将時間拉回到許小年的青年時代,他毫無疑問是集體的一員。1969年他被下放到延安一個叫紅莊的村子,從延安縣城到村子要走4個小時的山路。那時他是信仰堅定的紅衛兵,父母是機械工業部的幹部。他從小接受正統的教育,愛國家,愛人民,“一定要實現共産主義的遠大理想”。

到了鄉下,才感受到現實和想象的差距。每個陝北村子的後面都有一座腦畔山,他爬到山上幹活,登高遠望,生産隊的地和私家自留地的光景截然不同,公家的莊稼無精打采,自留地的莊稼茁壯挺拔。

十幾年後他去美國讀經濟學,才知道這種現象在經濟學上有一個專用的詞—“公地的悲劇”。

當時的他隻是覺得農民為什麼不好好種生産隊的地?“自留地的畝産大概兩三倍于生産隊的地,如果農民都像種自留地一樣種人民公社的地,那糧食生産、城裡的副食供應還是問題嗎?”

“在農村看到的和我們接受的說教完全錯位,眼前現實和偉大、幸福、光明的發展前景等等格格不入。”許小年的好友謝侯之說。他與許小年同年去延安插隊,與許小年隻有一村之隔。

紅莊生産隊為了增加現金收入,種了幾畝西瓜。公社幹部來人一看,說“農業學大寨,以糧為綱,你們怎麼能種西瓜?”許小年跟他吵了起來:“以糧為綱不是說全種糧食,而是以糧食為主。”兩邊争執不下,公社幹部最後命令村支書帶人,把西瓜秧全給拔掉了。

現在回憶起來,許小年還忍不住帶出髒話,“實在把我氣壞了,整個一混蛋,人家辛辛苦苦種點西瓜有什麼錯?隻種糧食,現金從哪兒來?那會兒賣糧食換錢是犯法的,你總得給農民個活路吧?!”

疑問和忿懑伴随着繁重的勞動和貧乏、枯燥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方息,夏季晝長夜短,每天要在山上幹十幾個小時的農活。轉不完的山峁,種不完的地,在看得見的現實和看不見的未來面前,剛下鄉時的熱血漸漸地涼了。

“這個地方颠覆了我們所有的認知,觀察和直覺使我們獲得了關于社會的常識,但還沒上升到理性。是什麼把我們帶到理性呢,林彪事件。”謝侯之說。

1971年,林彪出逃,機毀人亡,這一事件讓知青們搖搖欲墜的信念徹底崩塌。公社組織知青批判林彪集團的“571工程紀要”,飛機殘骸的濃煙中現出了殘酷的權力鬥争,知青們看得“毛骨悚然,背後直冒冷汗”,衆人面面相觑,想說點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生活仍在繼續。海面上平靜如常,海底翻滾的激流,摧毀了舊結構,滌蕩卷走了它的所有殘餘物。

許小年常引用《約翰·克裡斯多夫》裡的一句話:“一個人出生以後,在幼年的時候他被各種謊言所填滿。當他覺醒的時候,當他成長起來的時候,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嘔吐,把這些謊言都嘔吐出來,重新開始。”

那是一段隻能默默化解的精神危機,他開始如饑似渴地尋找一切可以找到的食糧,填補嘔吐後的空白。聊以解愁的俄羅斯民歌帶他認識了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再從《複活》、《安娜·卡列尼娜》到《悲慘世界》和《紅與黑》,人文主義的悲憫之心落在黃土地上,生根長出了枝葉。紅莊的知青大都出身知識分子和幹部家庭,他們傳閱書籍,交換閱讀後的心得筆記。《悲慘世界》到許小年手裡時已經殘缺不全,封面和封底都沒有了,書頁上留下汗漬和磨損的褐黃色痕迹。

“那時候逮什麼看什麼,就是沒有書,那是一個貧乏的時候,特别渴,你什麼水都想喝。”謝侯之說。

多年之後,許小年才意識到那時發生了什麼變化,“從那以後,不會輕易接受未經獨立思考的任何理論或說教,無論聽起來多麼美好,都不會輕易接受的。”他幾乎是迸出每一個字。

不無諷刺意味的是,思想獲得自由并未帶來行動的自主。即使他後來成為了思想的強者,個體的命運仍不可避免地受到時代的限定,在人生的大多數路口上,他聽任時代在自己身上留下各種印記。

在村裡的最後一年,他當了小學老師,給農民的孩子們上課。1972年的一天,他如往常一樣,放學後走了七八裡的山路,回到自己的窯洞。村支書等在那裡,笑眯眯地遞給他一張紙,那是西安交大的入學通知:“小年兒,讀書去吧!”

作為工農兵推薦的大學生,他拿到了逃離農村的通行證。“跟做夢一樣,不敢相信。”臨行前一天晚上,書記給他開了歡送會,老鄉們都來了,旱煙嗆人的窯洞裡,一個村民拍着他的頭說:“這娃可吃苦了。”他嚎啕大哭,泣不成聲。

第二天早上,書記送他上路,走到村頭的棗樹灘,藏在棗林中的孩子們突然沖出來,圍在他身邊,拉着他的衣袖喊:“許老師要當學生喽!”“許老師,你還回來教我們嗎?”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回來呀,我會回來的。”那幾張珍貴的學生照片他一直留到了現在。

回歸

那個日夜都想逃離的小村子,以後成了他不曾間斷的回歸之地。

抽離苦難,那個村子化作浪漫的意象。“大漠孤煙直”,陝北的山窪裡沒有風,從山上俯視窯洞頂冒出的炊煙真的是直的。早春夜雨,雨滴噼噼啵啵地打濕了窯洞的窗紙。第二天晨起,推開門一看,漫山遍野,“千樹萬樹梨花開”。

他每年都要回去一趟,村莊基本維持了原貌,當年住過的窯洞還在,隻是年久失修,部分坍塌了。

人也在。他掏出手機,給記者看在延安拍的照片,“這是二哥,這是二嫂,這是他們的孫子。”“這是茅缸,他媽媽上廁所生下他,所以起了這麼個名字(笑)。”生産隊的農民、他教的學生、腦畔山也在,每次回村,他都要爬一爬這座熟悉的山,在山上靜靜地坐一會兒,聽聽久違的風聲。“别問我在想什麼,什麼也沒想,就是想靜靜地坐一會兒。”

距離他第一次爬上這座山,49年過去了,很多舊識已經作古。現在的支書喜才也是他教過的學生,會帶他到山上走一圈,指認着地邊山峁上的墳墓:“這是米如懷的墳,這是李德華的,折開敖的在這裡,那個是賈長高,邊上那個是他兒子的,他兒子得癌症,比他爸死的還早。”可憐老年喪子的父親,死了也要守兒子的身邊。“比我大的一些鄉親們,像老書記、老隊長,就隻能到山上來看看他們了。”

插隊的回憶對于其他人也是一樣的。那些知青們後來散落在天涯,但每次聚會,聊起當年的故事和情節,一切都宛如昨日。謝侯之已經定居德國近30年,“你讓我現在回憶德國留學時候的故事,日常的歲月,可能有些故事還記得,但是日常的流水歲月全都沒了影子。但關于插隊的,不光是故事情節,包括流水的歲月都記得那麼清晰,就像發生在昨天似的。”

那段日子為什麼會如此深刻?謝侯之想了想,說:“這幫小孩在城市裡悠哉悠哉,受着偉大的教育,一切都那麼光輝燦爛,那麼五彩缤紛。結果跑那個地方去,從裡到外全都颠覆掉了,印象深到了不能再深,這個烙印烙到了骨頭上。”

許小年總用“我們村”來稱呼那裡,“我們村的孩子們沒有一個考上大學的。我跟他們說,你們誰家小子、女子考上大學,所有費用我來承擔。到現在為止,沒有一個能考上,二代、三代農民都在打工。”說到這裡,他有些難過,他知道改變那些孩子命運的唯一可能就是教育,就像自己的經曆一樣。

在西安交大,他讀的是電機工程,畢業後分配去東北當了兩年沖壓工。1978年正式恢複高考後,他考取了中國人民大學工業經濟系的研究生。在中國的曆史書上,1978年是濃墨重彩的一筆,中國拉開改革開放大幕的那一年,身處其中的人們卻很少能意識到它的曆史重要性。對于許小年來說,那一年他隻是打了行李包,從東北的工人宿舍搬進了人大東門的紅一樓。從北京到陝西,經東北,再回到北京,他的個人命運被時代大潮裹挾着,在地圖上畫了一個三角,又回到了出發的地方。

1981年,28歲的他從人大畢業,進入剛剛成立的國務院技術經濟研究中心工作。那是一個為國家重大項目提供可行性報告的咨詢機構,辦公地點就在中南海的工字樓。

在象征最高權力的大院裡,和其他年輕人一樣,許小年非常在意自己的報告能否得到重視,政策建議能否被上級采納。那是經濟學者的黃金時代,作家柳紅在《80年代:經濟學家的光榮與夢想》一文裡曾總結過,那個年代的中國經濟學界,有着強烈的宮廷化、奏折化、實用化特征。“他們此時此刻學習,此時此刻就有用武之地;他們形成影響,他們改變曆史……經濟學家作為一種類型的知識分子和學者,常常以個人,或主導一種思潮來參與和影響一個國家的經濟政策,這種群體性的、大規模的、全方位的參與和影響,實在是中國經濟改革中的一個獨特現象。”

回憶那段日子時,許小年帶着懷念的語氣,“年輕人如饑似渴地研究經濟學,如饑似渴地學習西方市場經濟,想的是怎麼推進改革,怎麼樣把經濟搞上去,我們太窮了,我們的經濟太落後了。”然而宏大志向碰上了才疏學淺,他狼狽地發現,學校裡學的那套關于計劃經濟的知識不靈了,“不能用于分析經濟問題,更不要說設計改革方案了。”

走出辦公室,回到紅莊,這一次他接受市場的再教育。包産到戶之後,“地裡的莊稼長得比我那個時候好多了(笑)……那确實是個蠻大的驚喜。”他問農民寅虎,現在每天在地裡幹多長時間,寅虎說:三四個鐘頭,最多半天。為什麼差這麼多?寅虎嘿嘿一笑說:“那時給生産隊幹,這會兒給自己幹,不一樣的。”

改革與其說來自對市場經濟的深刻認識,不如說源于計劃經濟的切膚之痛。實際上,國内經濟學界對市場經濟并不了解,改革口号是“摸着石頭過河”,可誰也不知道石頭在哪裡,能不能摸到,“市場經濟到底怎麼搞,其實是很模糊的。”

1980年代初,世界銀行的專家來中國考察,加深了國内學者的挫折感。這些專家們使用國際上通行的一套分析框架和分析工具—比如投入産出表和一般均衡模型—進行政策研究,“我們這些号稱國内受過最好的經濟學訓練的人,居然看不懂。”許小年說。

世行專家打開了一扇窗口,許小年得以窺見一個全然陌生又令人向往的領域。他決定出國學習,他不知道自己将得到什麼,但失去什麼是清晰無誤的。機會成本高昂,研究中心主任并兼任國務院秘書長的馬洪勸他:“為什麼要出國讀書啊?覺得我們單位不好嗎?你也許看不上,很多人想進都進不來呢。”

但許小年很堅定,馬洪主任最終同意了并給他寫了推薦信。對于這樣的大度,許小年至今心懷感激。1985年,許小年懷揣借來的100美元,隻身赴美。他在浪潮中抽身而退,錯過了改革的黃金時代,得失難以計算。今天回過頭去看,那是他人生中不多的一次自由選擇。随波逐流

飛機在新奧爾良着陸,許小年走出機場,突然驚慌止步。

在中國滿大街還是自行車的時候,美國早已進入象征工業文明的汽車時代。“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汽車,看上去像發瘋似的在你面前飛快地穿行。”他眼花缭亂,在亮起綠燈時也不敢過馬路。

一切都是未知的,他既惶恐又興奮。經濟學課程很難,語言也跟不上,前半年上課他完全聽不懂,“聽不懂沒有關系,我可以課前預習,課後複習,辛苦一點而已。”一切都顯得那麼新奇,“從來就沒想到經濟學是這麼講的,和在國内學的政治經濟學大不一樣。”

曾在體制内尋求認可,許小年在美國找到了知識分子的另外一種存在方式,“知識分子可以獨立地作為一個階層存在,他是思想的生産者、真理的發現者。至于這些思想和發現能否轉化為經濟效益,并不那麼重要。”

1992年開始,很多留學生選擇回國。中國的改革世界矚目,已在美國一所大學任教的許小年也開始往回跑,研究中國經濟的現實問題,“當時也沒有想着回來,出于非常功利性的考慮,想把中國的現實問題變成可以發表的論文,有助于評職稱。”

1990年代中期,他寫了一篇關于中國公司治理的論文,發表在吳敬琏擔任主編的《改革》雜志上。在吳敬琏的推薦下,許小年獲得了當年的中國經濟學最高獎—“孫冶方經濟學獎”。

作為經濟學家,那是許小年在國内建立聲望的開端。1995年,中國建設銀行和摩根斯坦利組建了中國第一家投行—中金公司,中國金融改革邁出了重大的一步。吳敬琏擔任中金的首席經濟學家,他力邀許小年回國,中國要建設自己的資本市場,要搞自己的投資銀行。

許小年很猶豫,回國意味着收入的降低,已在美林證券工作了兩年的他也不确定投行業務能否在中國落地,“國内的專業水平低,和國際資本市場接軌應該是很困難的吧?”

“他(許小年)回去還是做了很大的犧牲,許博士在大家印象裡是個經常批評政府的人,但他非常愛國,對國家、對資本市場和中國的企業他是有情懷的,他自己可能不說(笑)。”許小年的前同事、中金的首席投資官邱勁告訴《人物》。

個體的選擇再一次與國家的重合。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國内學者明确提出凱恩斯主義政策作為應對。1998年,中國政府調整宏觀經濟政策,中國第一次推行積極的财政政策,正式開啟凱恩斯主義時代。同年年底,許小年回國加入了中金。

在中金,他遭遇了職業生涯中的最大挫敗,公司的二級市場業務一籌莫展。每次公司管理委員會開會,投行部得意地報告做了多少項目,賺了多少錢,而許小年負責的研究部拖累了銷售交易部,二級市場上連年虧損,承受着公司内部的巨大壓力。

面對公司管理層的質疑和建議,許小年堅持自己認定的工作方向。

許小年說:“既然把研究部交給我,這事兒你們就别管了,我要是沒完成任務,可以把我撤了。”

管理層問:“難道不可以給你提工作建議嗎?”許小年說:“當然可以,但接受還是不接受,我決定。”

“他學者出身,非常坦率。對下屬、對同事,甚至對他的領導,講話也都是非常客觀、非常直率的。同事被他罵過,領導跟他經常有非常激烈的争議,這是他一個鮮明的特點,他從來不掩飾自己的觀點。”邱勁說。

那種莽撞和驕傲,是刻在許小年骨子裡的。他按照國際投行的标準做研究,帶着研究報告和客戶交流,客戶看不懂,要求他畫流行的K線圖,那是被許小年斥為巫術的分析方法。他一口回絕:“對不起,K線圖我不會做。”客戶當面把他的報告扔進了紙簍。

“2000年前後,國内的證券市場流行做莊,跟風炒作,很多投資者根本不看基本面。中金引入了嶄新的投資理念,那就是價值投資、長期投資,根據基本面做投資。當時很多人覺得這個太陽春白雪了吧,能賺到錢嗎。聽一聽可以,真的要做的話,還是要看這些曲線圖啊。他要打開一個新局面,難點主要是在這裡。”邱勁說,“再加上國内不太喜歡直言直語,他的工作方法也有點水土不服。”

對許小年來說,那段時間非常煎熬,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去畫K線圖。困窘持續了将近兩年,直到等來第一個機構客戶,上海九是公司的高總說中金的研究報告寫得好,決定在中金開戶。“為這事,我記高總一輩子。”許小年說。

“我引以為自豪的,就是把國際投行的一套研究方法帶回了國内,成為機構客戶所接受的行業标準,也得到了國内券商的普遍認可。”許小年說。

這套标準對業内影響巨大。一位金融界人士對《人物》給出了這樣的評價,許小年的貢獻在于為中國建立了金融市場研究體系,“現在沒人看K線圖了,相當于原始人發現了火。”

2004年,在中金如日中天之時,許小年辭職離開。那是一個令人感到意外的決定,他對這個決定的内情不願多說,隻是淡淡提了句:“如果沒有外力推動的話,我會在中金多待幾年。”

邱勁記得,那個決定來得很倉促,内部都很驚訝,許小年說是個人決定,大家不好再挽留。他替許小年遺憾,“當時中國A股市場才剛剛進入第二階段,第一階段是1992年到2000年,交易都是以看K線圖、坐莊為主。2000年是一個分水嶺,中金承銷的寶鋼股份上市,開啟了藍籌股的新世紀,後面是中石化、四大銀行、保險公司和中石油。2006年、2007年、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這三年是中金最輝煌的時期,他實際上沒有參與到。”

和離開國務院技術經濟研究中心類似,許小年再次在浪潮中抽身而退。前一次是主動選擇,強烈的求知欲驅使;後一次非他所願,他用了“随機行走”這個詞,或許是自我解嘲式的掩飾?或許真情确實如此?恐怕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在這次采訪中,更為消極的“随波逐流”替代了“随機行走”。

從哈耶克、阿瑟·劉易斯、奧利弗·威廉姆森等諾獎大師那裡,他接受了有限認知能力的觀點,這當然意味着,人的行為能力也是有限的。社會不可能按照個人的意願演進,個人的命運也不完全取決于他自己。某種意義上講,許小年踐行了他所倡導的:既然政府應該減少對市場的幹預和計劃,因為它的認知能力和行為能力有限,為什麼個人走的道路一定要遵循事先制定的計劃呢?

邱勁和同事為他辦了歡送會,他記得許小年很平靜,“他是個意志堅強的人,吃過普通人沒有吃過的苦,不會像一般人那樣的脆弱。”

多次的“非我所願”之後,他不再期待“如我所願”了,不再有強烈的個人願望,“非要實現的目标,已經沒有了。”

沒有終點,隻有拐點

如今,他樂于談論那些小自由。在西安交大讀書的那些年,因為課程要求不高,他在課堂上隻有10分鐘的注意力,時常和鄰桌同學交頭接耳。教數學的葛老師問清了原委,許諾他可以不來上課,但必須參加考試。每逢數學課,他高高興興地泡在圖書館裡,讀完了《資治通鑒》,磕磕絆絆地看了幾本介紹相對論的書,盡管沒有看懂。現在回想起來,許小年帶着微笑說:“葛老師給了我自由。”

在内蒙古的一個下午,晚飯前朋友提議去騎馬。他選了一匹相對高大的蒙古馬,憑他半生不熟的騎術,在廣闊的草原上催着馬兒小跑起來,“哈哈,真帶勁!”發出一位嚴肅先生少有的大笑。

牧民擔心他歲數大,在馬上發生意外,用蹩腳的普通話喊着他回來。他充耳不聞,奔向遠處的山丘。在那裡,他立馬凝視橘黃色的夕陽,晚風吹過,草原如飄動的金絲絨毯。他掏出手機,拍下燦爛的落日景色。

牧民的呼喊終于發生作用,孤影單騎戀戀不舍地掉頭回轉,背後的太陽一寸一寸地落到了地平線下。馬背上的自由,像在海水中遊泳的感覺,而遊泳是他自小學以來堅持不辍的運動。在膝蓋沒有損傷之前,速降滑雪是他的冬季最愛。許小年還告訴記者:“我經常夢見自己變成鳥,在天空中飛翔。”

離開中金後,他加入了中歐商學院,重回教室講台。“中金和中歐的經曆讓我重新審視在美國學的經濟學,我不會再像過去那樣理解和教授經濟學了。”企業家作為中金的客戶和中歐的學生,對他的研究和思考産生了深遠的影響。市場經濟的核心是企業家,企業家最重要的工作是創新,從熊彼特書中讀來的結論,每天都在現實中得到生動的驗證。

陸燕記得,許小年說過一句話,中國經濟未來的希望在企業家身上。“作為一個老師,他想把這些思想傳播給學生,價值遠遠比他在中金擔任那個職位所創造的要大得多。一年他大概要教1000位學生吧,如果有一半或者是幾百個得到啟發,影響到幾百家企業,那是什麼樣的社會效應啊。”

“像一條魚突然躍入海裡,看到很多海底的美景,也就是多元的、色彩缤紛的、各種各樣的企業,當然也會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是因為可以研究的微觀世界太豐富了,許教授的感覺肯定是特别好。”中歐EMBA學員、江蘇漢錦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焦勝告訴《人物》。

許小年成了學院裡最愛和學員打交道的教授,經常去學員的企業考察,診斷問題,為他們出主意、想辦法。在課堂上,他對學員最常講的一句話是:“你們做好企業,我就無上榮光。”

他教過的學生數以萬計,擁有了一個校友自發組織的粉絲團,叫作“年糕團”。陸燕記得,有企業家曾對許小年說,“你哪裡有演講,我就跑到哪裡來聽。”

在微觀世界裡,他仍然保持着自己的鋒利。許小年擔任了田明的朗詩綠色集團獨立董事。田明說,“他非常的獨立,獨立到了不講情面的地步。雖然有師生的關系,我畢竟是董事長嘛,有時他的批評直不咚咚橫着就出來了。”

田明腦海裡對老師有個揮之不去的印象:教授斜着眼睛看他,突然抛出一個很尖銳的看法,讓你措手不及。“每一次尖銳的觀念或者詞語,聽着不那麼舒服,但或多或少都給我們一些養分,讓我們警覺和重視,他的最大價值就在這裡。”

“比如說,以前我們投資按照赢利多少來算賬,許老師讓我們換一個角度看問題,如果市場下跌了20%,這個項目還能投嗎?不是說平均我能賺20%還是30%。一個是屬于進攻型的思維,一個是屬于防禦型的思維。當風險比較大的時候,你就必須分析項目的安全邊際了,而不能老想着正常情況下的投資收益。話不多,一下子就把這個題給你點出來。”

很多企業家去聽許小年的課,希望他分析宏觀政策的影響,“就是去跟風,這個叫政策抄底嘛,他們學習宏觀的經濟學的目的可能是這個。”張家瑞說,“但許教授的理念是企業應該甯可踏空,也不要斷糧,這是他的名言,就是甯願你沒有搭上政策的順風車,也不要跟錯了而産生災難性後果。比如跟着産業政策走,一窩蜂上項目,結果就是過剩産能,産品賣不出去,投資無法回收。他建議企業不要過度關注經濟政策,把重點放在提高自己企業的競争力上。”

“中歐有很多是年輕的二代企業家,怎樣給這些企業家正确的價值觀、正确的商業觀、正确的經濟觀,很重要,我覺得像吳(敬琏)老師、許小年教授能夠給他們這一切。”許小年的好友、北京九漢天成有限公司董事長宋軍說。

近幾年許小年屢次和邱勁談起科技的進步,科技在企業的應用讓他感到非常興奮,“他從試圖說服政府和提供政策建議,轉向在微觀層面上用他的學識和市場上的具體案例,幫助企業改進效率,真正做到民富國強。他的情懷還在,隻不過換了一個方式吧。”邱勁說。

焦勝曾和許小年一起去新疆考察,在一個山口,許小年站在那裡遠眺群山,背影顯得孤獨。

他對焦勝說,現在不争論了,去做實事。“當時我們就說,自然才是永恒,這個山水一千年都是這樣的。人類是很渺小的,各種觀念的争論轉瞬即逝,成功企業創造的價值卻可以長存于世。宏觀政策無能為力的地方,采取自下而上的方式,推動經濟的發展,大家的力量都能用到,這不是很好嗎?許教授講的所謂不争論,去做實事,就是這個道理吧。”

他切換了路徑,少了一點失望和沮喪。“這個國家邁向現代的道路是漫長而曲折的,在漫長而曲折的道路上什麼都可能發生。所以現在心态平和,調整期望以避免失望。”

最後的一次采訪是在晚上。許小年坐在沙發上,過敏依然很嚴重,戴着防花粉的口罩,聲音發沉,他一字一句地說:“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我們的民族一定要實現現代化。”遠追孔子,近觀托克維爾,他希望知識分子留下這一代人的思考,“托克維爾一生就寫了兩本書,這兩本書足以确立他作為一個偉大的政治學者的地位。”停頓片刻,他又說,能不能給後人留下遺産也不是很重要,就像馬克思說的,隻要自己搞清楚了問題,他的著作、他的手稿留給老鼠的牙齒去批判也無所謂。

他喜歡尼采的那句,“我活在死後”,“你感到孤獨的時候,你要準備好活在死後,也許死後都沒有你的機會,那你也得認,因為你的産品很有可能就是廢品,人家不買賬的廢品。”

凱恩斯是自由主義市場派的敵手,哈耶克對于凱恩斯主義進行了嚴厲的批判,但終其一生也沒有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經濟學理論體系。記者問他是否想繼續前人的工作,望着車窗外流過的風景,他緩緩地說:“我根本沒有那個能力,已經放棄了。”

兩年前,許小年登上了非洲的最高峰乞力馬紮羅山,在一群年輕人中,63歲的他第一個登頂。但是凱恩斯對他而言,是比乞力馬紮羅山還要高的山峰。“我知道他那座山有多高,我隻能爬到乞力馬紮羅山,再不敢奢望珠穆朗瑪峰。”

如果有機會和凱恩斯見面,許小年會跟他說:“凱恩斯先生,你錯了,絕對錯了。”

他想象了一下凱恩斯的反應,那個身材高大、略微駝背的經濟學巨擘大概會狡猾地一笑,攤開雙手聳聳肩,“也許你是對的,但是我在經濟學說史上已經确立了不可替代的地位,我将名垂青史。”

“你感到孤獨的時候,你要準備好活在死後,也許死後都沒有你的機會,那你也得認,因為你的産品很有可能就是廢品,人家不買賬的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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