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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脫口秀的女人

時間:2024-10-22 02:36:24

她想從性侵聊起。

不是在最近興起的“metoo”運動的網絡檄文,不是在《超級演說家》一類的節目—對于電視平台來說,這個話題的尺度顯然太大了。這是在一場脫口秀(stand-upcomedy)比賽上。

“最近滴滴司機殺害空姐的事情鬧得特别大,這件事也讓很多女生,包括我自己覺得很焦慮。”她上台第一句話是這麼說的,這聽起來并不像是一連串笑話的開頭。

這個由功夫喜劇舉辦的、被視為圈内最權威的賽事已經舉辦到第三屆了。33位經選拔的脫口秀高手由全國各地彙集上海,經角逐,這個叫“三弟”的女演員殺入決賽。她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這是場冒險。西方脫口秀可以談論任何事,但在中國,性相關的笑話一直是個危險區。觀衆很容易變得警戒起來,冷場是常事。尺度拿捏非常微妙。更何況,從性侵新聞的角度切入,太沉重了。直到上台前,她都在猶豫,要不要換成更安全的内容。

正是新聞下的跟帖激發了她的表達欲。談論性侵或者性騷擾的話題,她總能看到類似的風涼話,“女生就是穿太少了”,“女生長得太漂亮了”。段子是她新寫的,開放麥上試過3次而已,按照圈子裡的規律,這遠遠不夠保險。

“每次聽到這些話,我都覺得,我長得這麼普通真的好幸運。”這句話奏效了。台下有了笑聲。

上台前她很緊張。初賽很不同,她選的是反複試驗過的老段子,穩如止水。緊張可能會把演出搞砸,但緊張也可以是一個積極的信号,三弟确信自己,對舞台仍有新鮮感與渴望。這種感覺在過去曾消失過。

Stand-upcomedy的正确譯法應該是單口喜劇,大衆很容易把它和單口相聲弄混。兩者有很多不同,最顯而易見的一個區别是,單口相聲有很強的形式感,傳統上人們不期待女人承擔幽默的功能。脫口秀則具有更多包容性,風潮在中國興起這幾年來,越來越多的女孩登台。段子必須是原創的,兩年前功夫喜劇舉辦第一屆比賽時,入圍女性隻有3人,到了第三屆,已增至7人。“你上台好不好笑,這東西很明顯。”維吾爾族姑娘吐提說。她形象甜美,曾做校園晚會主持人,“大家就覺得這就是個花瓶”。她想在脫口秀的舞台上打破“花瓶”。

美籍亞裔脫口秀女星黃阿麗的走紅,為很多女孩提供了示範效應。她懷孕期間,還挺着大肚子在台上講大尺度段子。“她對我的影響肯定是很大的。”上一份工作是公司前台的楊笠說,她現在立志成為一名全職演員。她看了很多黃阿麗的專場視頻,努力去模仿她的語調和表情。

對于深圳外貿公司職員Sandy來說,進入脫口秀世界純屬誤打誤撞。她感到生活太無聊了,每天工作無非安排訂單、跟蹤工廠、聯系客戶,下了班懶得出門,在家裡窩着。偶爾一次心血來潮,在豆瓣搜索同城活動,她發現了一個脫口秀俱樂部。本來是觀衆,很快一發不可收拾,她在其中找到了樂趣,試着登台講,還半開玩笑地,拜了一個早她幾個月入行的叫程璐的英語翻譯為師。

那是2011年,演員都有本職工作,下班後的夜晚才來玩。沒有什麼方法論,大家都在摸索,受黃西影響,很多人在講one-liners(一句話笑話)。有個叫“銀教授”的演員總喜歡講他打老婆的段子,一聽就是瞎編的,現在看來,這完全違背了脫口秀要真實的西方慣例。

Sandy自認為是一個放不開的人,天性沒法撒着歡地演。但相較一般女演員,她敢于自黑,拿自己長得像李宇春、大齡剩女、男人婆等特征開玩笑,冷靜地自黑,反倒能産生奇妙的效果,拉近與觀衆的距離。這個人設非常讨巧,她不斷想到相關的段子。有次她上台自我介紹,随口一說,“我英文名叫Sandy,中文名叫三弟。”

從此之後,三弟取代了Sandy。Sandy曾有段時間比較胖,内心特别介意,但三弟竟然還寫了一些嘲諷自己胖的段子。她很快成了深圳那群演員裡最有特點的那個,現場觀衆反饋有時能超過“師傅”程璐。其實她的個性始終沒改變過,私下裡還是很安靜。

“其實三弟是特别細心、嬌柔的一個女性,演出之前,她會像小女生一樣去刻意地化個妝,但是她不會讓你看出來她在化。”當時和三弟在同一個俱樂部的子龍回憶,“上去‘啪’一下就變成另外一個人。”

三弟與程璐、子龍等人逐漸形成了一個密友圈子。他們辦過幾次小劇場商演,票房都不怎麼好。擱在酒吧的免費開放麥經常沒幾個觀衆。但他們的熱情未曾消減,除了每周一次開放麥練習,還積極給線上喜劇節目投稿。演員之間台下也不正經說話,互相抛梗,在這種有意訓練下,三弟變成了一個越來越好笑的人,還受邀上過幾次電視綜藝。

一個改變職業生涯的機會在2014年底來了。上海的茄子脫口秀俱樂部獲200萬元投資成立公司,招募三弟加入。在當時看來,上海是一個比深圳更好的陣地,東方衛視《今晚80後脫口秀》開播幾年了,雖不溫不火,但至少在本地打下了一定的群衆基礎。三弟決定辭職,去上海成為一名全職脫口秀演員。

這個工作無疑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作為茄子脫口秀的頭牌藝人,待遇也在升級。應老友們邀請,三弟中間回深圳參加過一次内部自娛自樂的吐槽大會,大家驚訝地看到,對于這樣一趟非正式行程,公司居然配了一位化妝師随行。2015年底,公司還為她推出了個人專場,連開3場,每場500人。

事實沒有看上去那麼美好。專場主題是公司先定下來的,叫《男人退化論》,一半以上的段子要現寫。這違反了脫口秀的生産規律,國外演員都是在開放麥打磨多年,把經檢驗過的好段子挑出來才形成專場。但在一個遠不成熟的市場下,公司也是趕鴨子上架,“一個普通人做一個三弟脫口秀,誰來看啊,又不認識你。”主題設定為吐槽男人,即便受衆對脫口秀毫無概念,也可能被吸引而來。專場相當可觀的一部分票是贈出的,中間還穿插了一些非專業演員參演的蹩腳小品。她一共僅收入幾千塊錢。

第二場演到一半,還出現了忘詞,她在台上站了半分鐘,腦子一片空白。“不是你自己親身經曆的,或者不是你打從心裡面覺得想吐槽的東西,其實不太好講。”

這段經曆對她造成了一定的困擾。她後來再沒有主動談起過那個專場。木更喜劇創始人馮立文記得,有次聊天,有人說北京單立人喜劇的小鹿是唯一有過專場的女演員,三弟沒有說話。過一會兒,大家才反應過來,三弟比小鹿要早。

公司還搞過脫口秀劇、線上搞笑視頻等嘗試,但都不成功,在2016年,錢燒光了,公司解散了。在這過程裡,三弟對整個行業的前景産生了悲觀的感覺,甚至懷疑是把自己對喜劇的沖動錯誤理解為喜劇天賦,“掙紮了很久”。她留在上海,去了一家傳媒公司。她簽下為期10年的藝人經紀約,但實際上主要工作是做編劇。

編劇工作強度很高,成天從早10點幹到晚八九點,她不再去開放麥了。她花了一些時間才意識到,真正的原因不是忙,而是激情消失了。那是一段很壓抑的日子,至少有大半年,她被安排去北京出差,住在節目組的酒店裡,每天寫着喜劇,卻并不快樂。“也許命中注定你成不了什麼。”她對自己說。

她遠離開放麥的日子,行業發生着變化。2016年,三弟在深圳的很多夥伴,被新成立的公司笑果文化招募(該公司主創團隊即《今晚80後脫口秀》班底),搬來上海。随後,笑果文化制作的《吐槽大會》火了,将美式脫口秀的概念帶入了大衆視野,公司估值也蹭蹭漲到了幾十億元。程璐等人還獲得了在節目裡的登台機會,他們的微博粉絲瘋漲起來,都過了10萬,遠超三弟。若不是先有合約在身,三弟本也可以成為他們的一員。她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尴尬的位置上,如果脫口秀是一條賽道,她曾經是那群人裡的領跑者,現在隊友們反超了她。

但脫口秀不是一條賽道。雖然開放麥斷了,三弟從未間斷在微博上寫段子,有時間就坐下來想幾個,她視為一種訓練,培養在日常生活中找梗的能力。“這麼多年做脫口秀演員,好多人已經不那麼幹了。”子龍說,“三弟比一般人更勤奮。你看三弟現在微博粉絲那麼少,她還是一天堅持寫十幾個梗。”

脫口秀注定對她有某種磁場存在。到了2017年,公司業務不景氣,她的編劇工作停滞下來,她對自己說不能再這樣在屋裡憋着了,試着登了一次開放麥。“你上了台之後就不一樣了,”她後來回憶,“觀衆給你笑聲,你就會覺得有成就感。”

馮立文也在場。他記得那天結束時三弟顯得特感慨,“你們現在都隻講新段子了。”她講的還是舊的那套。“我們講的也不全是新段子,但是她都沒有聽過,是她太久沒有參與了。”馮立文說。

他知道三弟一定會回來。那些真正退出的人,大多隻說過脫口秀一兩年,“3年都已經很少見了。這種五六年還會再退出的,基本上沒見過。她是喜歡舞台的。”

三弟回歸了,她一點一點地找回内心的欲望。此時上海至少已有六七家脫口秀俱樂部,舞台實踐機會很多。她争取每周都能出5分鐘新段子,手機裡有個專門記錄靈感的軟件。固定節奏是,周一周二創作,周三周四去開放麥,她會現場錄音回來再推敲打磨,周末商演,一輪下來,文本改動較大。在她提議下,公司也開辟了場地做脫口秀演出。

最近這兩三年,演員的整體技術在疊代,大家不再滿足僅僅是講預期違背、意外反轉的笑話。先是觀察式喜劇推廣開來,鼓勵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思考生活裡的荒謬。這個類型的脫口秀第一句話往往都是跟觀衆建立共鳴:“你們有沒有發現……”接下來,單立人喜劇的周奇墨開創性地講起長故事,這是一種附帶過往經曆、更具有深度可能性的叙述。很多演員開始追随。

在這些趨勢下,脫口秀的意涵更豐富了,個體的性格、興趣、價值觀、對世界的看法,變得重要,而性别區隔恰恰為女性演員開辟出一條開闊的路。“做脫口秀的絕大多數人還是男生,所以你隻要用女性的視角來看,婚戀話題、生孩子、工作,就有天然的視角差,那你自然而然就會有一個創作的捷徑。”笑果文化線下演出負責人史炎告訴《人物》。

一些女演員的脫口秀有着女權、平權主義意味。小鹿講過她在重男輕女的雲南農村的成長體驗。楊笠則挑戰直男審美,有個期盼自己罩杯變小的段子是這樣的:“它存在的本身就表達了一種态度,對男人的不屑一顧,就好像在說,你看什麼看,你越喜歡什麼,老娘越不喜歡什麼,你能拿我怎麼着。”

這未必是一種意識上的自覺。“這是個自然的事情,你感觸多的東西,肯定是關于你這個生活最真實的東西。”小鹿對《人物》說,“我原來從來沒有這個思維,有一天我把我的内容列出來,那麼多關鍵詞感覺都跟女性有關,我才意識到這個比重太大了。”

三弟對脫口秀的理解也在變化,“可能潛意識裡面,就想站在台上面去表達一些東西。”她認為高級的脫口秀應該是有觀點的,言之有物的。曾經百試不爽的舞台人設,她還是會在開場用,“講那些短平快的段子,是無法避免的,觀衆不認識你,你必須要講這些東西來吸引觀衆。”但更多時候,她跳出舒适區,去挑戰不同類型的内容—她還嘗試過新聞吐槽。“她現在可能已經不大會去寫自己是李宇春了。她已經找到自我了,她就可以用這個自我去審視這個世界了。”史炎說,“我一直覺得喜劇是個宇宙,每個人找到自己的方向就行。”

“我講脫口秀的開始,并沒有去考慮什麼女性立場,那時候我覺得,一個女演員應該勇敢自嘲。當然,我的自嘲也代表了一部分和我一樣的女性。”三弟總結說,“講到第二三年的時候,我又刻意去表達讓女性有共鳴的東西,講一些女權的段子,也是為了吸引更多的女性觀衆。到現在,我更多地是從自己出發。我想表達的,是我真實生活中感受到的東西,而不是别人告訴我該表達的東西。”她越來越喜歡WandaSykes,那位美國脫口秀女演員的話題很豐富,經常大談政治。她也希望那樣,不止可以寫一些“女觀衆聽了特别爽”的段子,也可以跳出女性的框架,駕馭其他話題。

這一切當然也需要技巧支撐,三弟研究過周奇墨的段子結構,學習他如何在同一個話題裡不斷發散,刻意讓自己去寫一些很長的段子。美式脫口秀技術手冊《喜劇聖經》她2014年就讀過,今年又重新讀了一遍。她領悟到,whatif是一種特别好用的技巧(演員用假設為觀衆呈現他們意想不到但可以理解的情形),好像開竅了一般,她開始大量使用。

她感到自己有能力去駕馭一些痛苦體驗的題材了。今年她創作了關于女人無理取鬧的段子,現成素材來自母親唠叨的原話。“太可怕了,确實我覺得對我爸傷害太大了。”平時她會将其當成特别苦惱的事講給朋友們,“但是你用脫口秀的方式講出來它就不痛苦了”。這個段子每次演都炸場。

思維習慣形成後,哪怕遇上糟心事,她心底總會有個聲音響起,沒關系,記住當下的負面情緒。比如過斑馬線因沒下自行車推行而被交警罰款,那一刻她很憤怒,覺得規定執行太僵硬了,回到家就寫成了段子。

從去年到現在,三弟積累了兩萬多字的逐字稿。這算得上很高的産量了。職業發展還是卡在瓶頸,缺少線上節目的出鏡機會,但她找回了那種純粹的快樂,脫口秀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正源于心态變化,她選擇參加功夫喜劇的比賽。前兩屆都錯過了,“可能就是害怕,害怕拿不到什麼。”她仍然沒有赢的把握,她願意享受過程。

三弟的脫口秀在繼續,她引入場景混合(mixup),放大“女人長得漂亮、穿得暴露就活該被性騷擾”的荒謬。“要是這樣,以後我們女生去整容醫院,整容醫生上來就說:思密達,你這個五官,太不安全了,你這個要做大手術啊……我推薦豬鼻子,前幾個月有個女明星做了這個豬鼻子之後效果特别好,導演根本不敢潛規則她。你做了之後你就會知道,什麼叫做一個鼻子毀掉一張臉……”

“你們一定也聽過另一句話,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我覺得這句話很有深意。”她把話題導向男人。“我碰到自己心儀的男生都會主動問他:你平時喜歡思考嗎?有一個男生的回答讓我印象非常深刻,他說:我從小就喜歡獨立思考。于是我推薦了他一本書,叫做《走出思考的誤區》……”

接下來,她開始假設“社會幫助男性一起來管理他們的下半身”會怎麼樣,腦洞大開,将演出推向高潮。“whatif幾乎變成她的大殺器一樣的技巧了。”馮立文後來評價說。

10分鐘的脫口秀裡,她多次靠轉動身體呈現(actout)不同角色。很難想象她曾為表演天賦而困擾。她在扮演别人,但也在做自己。她看上去自由自在。

拿到比賽亞軍的那一刻,三弟的感受竟然不是喜悅,而是一種釋放。她切入了最想表達的話題。她不需要痛斥偏見,她嘲諷偏見。沒有人被冒犯,現場笑得最大聲的,包括男人。

那個晚上,他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擊中了他們,幽默是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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