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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我就是那個印錢的

時間:2024-10-22 02:33:24

毫無疑問,劉超所從事的,正是全國“最有錢”的一份工作。

每天在北京印鈔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北鈔”)工作的8小時裡,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把一沓沓印鈔紙摞好,送入印鈔機裡。當他把一大摞比報紙還要大的印鈔紙豎起、摞齊時,紅撲撲的鈔票紙就會像質地柔軟的絲綢一般,嘩啦啦地在他手中翻動、流淌。每當印好的鈔票摞成方方正正一車時,無人駕駛的自動運輸車就會自己開過來,穩穩地拉起一車大張鈔票勻速駛往立體庫房。

當然,社會上也流傳着太多關于這裡的“傳說”:有人說,印錢的都是勞改犯;有人說,員工進出公司都要搜身;還有人說,但凡坐車從北鈔門口經過,手機就會失去信号……

但這個神秘工廠并非離群索居地建在荒郊野嶺之地,它就在北京核心區内,古樸的大門和廠區内古香古色的建築顯得低調而不失底蘊。廠門口,偶爾有周圍的居民經過,大家或匆忙趕路或悠然漫步,上午10點前煎餅果子檔還在熱騰騰地冒着香氣。你絕對想不到,在北京南城這個生活氣息極濃的圈子裡,竟然藏着這樣一個古典又現代的企業,并且,還是一個印鈔票的地方。

剛剛進入北鈔工作時,劉超曾好奇地在谷歌街景中搜索自己所在的單位,他發現一到廠裡邊,地圖上就變成了空白一片。沒有地名、沒有門牌号,它就像一個被塗改液刷過的不規則矩形,突兀地“粘貼”在西南護城河附近。與它相距不遠的當年專門為87版《紅樓夢》搭建的大觀園,在地圖上甚至連“省親牌坊”、“牡丹亭”等圖标都清晰可見。早年間,由于企業的特殊性,這裡沒有招牌,隻有一個代号—541,加上出入其中的人員大都穿着藍色的制服,對于裡面的一切,大家隻能完全憑借着自己強大的想象力去猜想。

作為北鈔一名普通的工人,劉超在工作與生活中反差極大。31歲的他,長得帥氣,穿着時髦,說起話來幽默幹脆,是一個地道的北京男孩兒。因為家中的三代人都在北鈔工作,他打小就在北鈔附近的白紙坊片區長大,籃球打得不錯,加上他酷愛收集限量版球鞋,在白紙坊這個小圈子也算是小有名氣。但隻要進入廠子裡,他就要将手機塞進車間外的儲物格裡,換上一身深藍色的工作服,開始自己一天的工作。那192個密密麻麻的儲物格,一道道由武警把守的磁卡門,暫時在8小時裡隔絕了印鈔工人與外界的聯系。

那幾乎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陽光從車間一側的巨大窗戶照進來,但因為印鈔工藝對溫度與濕度的特殊要求,車間常年都處于氣溫23℃、濕度40%的狀态中。在車間門外就能聞到一種特殊的味道,那就是印刷鈔票的油墨味,它仿佛滲透在車間的每一粒水汽裡,滲進人們的鼻腔,滲進劉超和工友們的衣服纖維裡,洗完澡換完衣服回到家裡,這種味道依然追随着他。

每天面對着這麼多錢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幾乎每個得知劉超的工作是印鈔票的朋友,都會問他這個問題。小時候,劉超覺得父親在印鈔廠裡工作,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兒,每次交學費、書雜費時,他都自豪地認為,那些錢都是父親印的。

隻有真正到了自己進廠工作後,他才真正明白父親所說的—“都是産品”。高度自動化的印鈔車間裡,一切都高速運轉着—膠印底紋、凹印頭像,以及最後在滾軸下飛速烙上的人民币冠字号,一沓沓鈔票在傳送帶上快速又不失節奏地“奔跑着”,工房内按照指定路線行駛的無人駕駛自動運輸車,忙碌有序地及時運輸着新鮮出爐的“産品”。

在最後一道工序檢封部,單是“打包”這個環節就充滿着機器時代的人類智慧—每隔5沓鈔票,機器就會幫它們調轉方向。因為在一張鈔票上,凹印部分的油墨是凸起的,因此摞在一起毛主席頭像的部分會略厚一些,五沓一掉頭,這樣厚薄分配均勻,最後摞起的1000張鈔票就能穩當地立住。

劉超的工作崗位有一個通俗易懂的名字—“垛紙”。鈔票到了劉超這一環節,就是要印刷毛澤東頭像的部分,他把一摞摞鈔票垛齊,送入機器。當然這看似重複的工作,卻絲毫不能懈怠,以防止在下面的工序出現問題。紙張上了機器,真正需要他做出人為調整的,是把幾個小木塊塞進鈔票裡,保證産品的平衡。

盡管,劉超認為自己的工作和普通印刷廠的工人沒有太大的區别,但因為貨币在國民經濟中的重要屬性,他的工作在某種意義上與國民經濟聯系在了一起。此外,因為擁有國際一流的防僞印刷技術,北鈔也承擔着印制身份證、房産證等重要工作。

而這種莊重感也延伸到了北鈔的院落裡。這座建于1908年的廠院裡,美式建築與中式的亭台樓閣錯落着,在北鈔的一隅,一株110歲的老槐樹曆經了清代末年、民國與新中國,屹立至今。在它種下的那一年,美國專家帶着先進印鈔技術,漂洋過海來到中國,為當時的清朝政府印制了第一套鋼凹版雕刻鈔票——印有攝政王載沣頭像的大清銀行兌換券。美國專家還帶來了兩台OTS貨運電梯、菲律賓的木質地闆和推窗,黃銅色的門把手至今還被使用着,磨得锃亮。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靜谧古樸的氛圍,好幾個北鈔的員工都和《人物》記者聊到了在此工作特别的感受。牛博與劉超同在一個機台上工作,是車間裡的一名機長,5年前,他從北京印刷學院畢業後,來到了北鈔工作。如今,他所做的工作也可以算是與專業對口—主要是掌控設備整體情況,負責産品質量的檢查。在印刷過程中,顔色略微深一點,淺一點,我們旁人根本看不出來,他卻能快速辨别出來,及時調整印刷機的版墨部位。

從美國讀完碩士回來的李麗斐在北鈔幹了3年。她生于1988年,負責的工作就是把機器檢查過的産品再次進行抽查。這工作需要足夠了解機器的特性,更需要有極強的責任心和耐心。

剛開始工作時,她和同事們也會開玩笑地說,“見到這麼多錢,此生也沒有遺憾了。”但随着時間推移,每天在手裡流過的鈔票早已變成了一張張産品。他們也不再把手裡的紅色鈔票叫做“100塊”,取而代之是由字母和數字組成的産品代号,或者“幹了多少‘活兒’”,“幹了2車還是3車”。在外頭花錢的時候,她會不自覺地看一眼手裡的錢。教朋友們分辨真假鈔,也成為了她的一種樂趣。

過去,她在美國讀企業管理,學校在堪薩斯州。找工作時,父母和她都希望能找一份安穩的工作,提供戶口、收入穩定的國企北鈔成為了她當時比較滿意的選擇。現在她每天伏在眼前一米見方的工作台上,一本校樣本,一把尺子,一盞台燈。耳朵裡塞進了防噪耳塞,鼻子适應了油墨味,李麗斐發現相比于一開始心裡小小的失落,如今專注于一張張鈔票上,過去性格浮躁的自己也慢慢變得安靜下來。“生活和工作可以完全分開。工作時安靜專注,工作之餘盡情享受生活,這才是我想要的。”

20多歲當兵退伍時,劉超也曾在其他單位工作過一年,那時他身邊都是西裝革履的碩士,談論的都是道瓊斯指數等話題,那種感覺他并不喜歡。在父親的勸說下,當時24歲的他來到了北鈔工作,相比之下,這個生活了20多年的圈子讓他感到親切自在。而能來北鈔工作,也更像是命中注定的歸宿。

印鈔人的自豪感與相對穩定的工作性質,是年輕人選擇來北鈔工作的主要原因。前些年,大多數是北京人、北鈔職工的子女來北鈔,盡管工資不算高,但至少不用為租房等生存問題擔憂。而近些年,研究生、留學生則逐漸成為了北鈔新員工的主流。在北鈔工作的外地大學生,沒有房子,公司便會提供宿舍。劉超的父母在過去幾十年在北京二環内買了兩套房,結婚生子後,他也基本沒有為生活擔憂過。曾幾何時,他也有過離開北鈔到外闖蕩的想法,“但,真的想要離開,便不舍了。”

一切都不會再像父親劉增和經曆的年代那樣了。1980年代,劉增和進入541廠(北鈔的舊稱),負責過印刷,也幹過裁切工作。當時工資隻有百十來塊錢,每到領工資時,大家夥兒拿着工資條,排着隊到會計那兒簽字領錢,到手的全是10塊、5塊的錢。1987年,第四套人民币開始發行後,有了100元面額的人民币,對于工人們而言,幾乎趕上一個月的工資了。“但我們在工作的時候,面對自己印的産品,大家從沒有把它們與‘錢’畫上等号。”劉增和回憶起當年的場景,露出自豪的微笑。

在進入541廠前,剛剛從部隊退伍的劉增和原本有許多選擇,他剛開始被分配到了宣武區法院。他記得當時在北鈔工作過的父親對他說,“從541出來的人,對541一定是有感情的。”而他後來的人生也确實與這個廠子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劉超記得,有一回父親肋骨骨折了,醫生叮囑得休息三個月,結果他躺了一個禮拜就回去上班了,“他說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工作。”

那時候541廠是北京效益最好的國企之一,在人們物質生活還非常匮乏的情況下,廠裡專門為員工在廠門口建了一座禮堂,劉增和還記得,每個周三,他們都能拿着免費的電影票看電影。廠裡還有遊泳池、籃球場,職工上班時,可以把孩子們送到廠裡的托兒所。他記得那時候單位經常發放油、米和茶葉等福利,人們都還騎着自行車,往車架上一馱,總會聽到街坊們羨慕的聲音,“541廠又發福利啦。”

如今劉超的工作,更多是機械式的重複。有工人粗略地統計過,他們一天累計需要搬運的鈔票重量約為2噸。那些看起來柔軟的印鈔紙,一不留神就會在手上劃出個小口子。工作雖然辛苦,但對于這個家裡的第三代北鈔職工來說,他樂此不疲,“我現在也會對我閨女說,你看這人民币可能還是爸爸印的呢。”日複一日,劉超在這裡工作了7年。“如果讓我再選一次,我還會選擇北鈔。”

劉超進北鈔的那一年,有一台機器老化,由他負責拆卸。後來與父親聊天,他才知道,原來那台機器正是父親安裝的,“機器是他裝的我拆的,新機器代替了老設備,我也算接了他的班。”這幾年,移動支付越來越普及,北鈔的員工們常常會被問到,這對他們是否有影響。廠裡的許多年輕人已經習慣了掏手機支付;也有人對現金有深深的情感,即使到了國外旅遊,也忍不住研究起國外鈔票的特點。在北鈔的26年裡,劉增和見證了一代代人民币的更疊,至今他還在堅持使用着現金,每次買東西摸到現金時,他感到踏實。

在這裡,三代甚至四代北鈔人的家庭還有很多,一代又一代的北鈔人傳承并踐行着“精印國家名片,誠做厚德之人”的理念,面對着時代發展帶來的機遇與挑戰,正在努力實現着新的跨越。

北鈔的大樓外邊,有三座美式别墅,那是110年前美國專家住過的宿舍。他們在别墅裡安放了鋼琴與留聲機,鋪上歐式地毯開派對。閑暇時,他們便在北鈔的月亮河上泛舟。如今,三座别墅成為了北鈔職工的辦公樓,鋼琴被撤走了,壁爐上擺放着資料。采訪那天,《人物》記者來到其中一棟别墅中,正值午休,幾個北鈔的職工正湊在一起下棋。

别墅外,一隻白貓在古樸的中式欄杆上趴着。見有人前來,它也不作何反應,像是看穿了百年的煙雲,深知此地無人打擾。它擡了擡眼,把頭埋進了身子裡,安然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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