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妞妞……”
何馬老師在點名。
“到!”
我跟别的同學一樣,回答了一個字。我的聲音不大,嚴格說來,像蚊子叫。
何馬老師又喊了一遍:“潘妞妞?”
我隻好再次回答:“到!”
這一次聲音大一些,像蛐蛐叫。
全班同學的目光轉移到我的身上。
每一道目光都是燒紅的鐵,我覺得我的身體開始冒煙了。我的手發熱,臉很燙,全身上下火燒火燎的。
隻是對我來說,好好玩學校五(一)班,變成了一個大蒸籠。我就是那剛出籠的肉包子。
全班爆發出高分貝的哄笑。
吳吞天笑得最響亮。切,他有什麼資格笑我?
張佳怡笑得最含蓄,用作業本子遮住自己的臉。
超讨厭的是皮單簧,他居然一邊笑,一邊使勁地拍打課桌,像是給同學們的笑聲伴奏似的:蓬哒哒,蓬哒哒。
這個“皮蛋黃”,惡心!
我有什麼辦法,嘴巴長在他們的身上,他們想笑就笑。
每次都要何馬老師使勁地在講台上敲打教鞭,講台上的幾支粉筆斷成好幾截,三角闆像劉翔跨欄似的跳起來,教室裡的笑聲才會慢慢地被壓制下來。
“笑什麼笑?”何馬老師好像很生氣,“名字隻是一個記号,并不代表什麼。作為同班同學,不應該嘲笑别人,請給潘妞妞同學留點自尊好不好?”
換了我是别人,我也會笑的。
你沒有身臨其境,當然不知道現場效果有多麼滑稽。
真的很好笑哦!也許你沒有搞清楚同學們為什麼傻乎乎地哈哈笑?
那麼請讓我來作一番自我介紹吧:我是一個男生,我的名字叫潘妞妞!
“妞妞怎麼啦?”媽媽一邊在砧闆上切菜,一邊回頭問。
“媽,我要換一個名字!我再也不要叫妞妞啦!”我氣鼓鼓地把書包扔到牆角裡,大聲地喊,“你們為什麼要給我取一個女生的名字?”
“咦,這有什麼好笑的?”媽媽不理解,“妞妞這名字好呵!又親切,又響亮,還好記。”
“可是,我是男的!”
“都上了五年級了,到現在才知道自己是男的呀?”媽媽要摸我的頭,我一偏,不讓她摸。
“以前怎麼沒聽你說過名字不好呀!今天這是怎麼啦?誰又惹你啦?”
今天是我轉到好好玩學校五(一)班上學的第五天。
一個星期以來,我經受打擊、飽嘗屈辱、一臉疲憊,心比身先老,媽媽卻一點也不理解我。
“這名字是你爸百裡挑一才選定的,”媽做我的思想工作,“在你還沒出世的時候,你爸就盼着生一個女孩子。你爸說,女孩子好,心細,長大了知道疼父母,所以呢,你還沒有出世就取了這個名字。沒想到生下來一看,你不是女孩子,是男娃子。你爸說,現在一家隻有一個孩子。罷罷罷,這麼好的名字,就用在兒子身上算了。所以呢……”
我“砰”地一聲關上小房的門,不想再聽媽媽的唠叨。從小到大,我跟父母提出了無數次要求,每一次媽媽都這樣跟我解釋。
煩死了!
爸爸的理由更荒唐:“你知道改一個名字有多麼麻煩嗎?要寫申請,要到居委會蓋章,要到學校備案,要到派出所登記,要闡述更改名字的理由,要……算了吧,反正也就一名字。名字嘛,不就是個記号嗎?人家台灣有位作家還叫三毛呢!”
大人們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理由。
父母給你的,你隻能接受。
無條件。
我好不容易交了一個筆友。是位女生,她給我寫來了熱情洋溢的信:
“跟你一樣,我也是一名女生,我的愛好是……”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這樣的筆友還是不交為好。她怎麼能僅僅從名字上就妄下言斷,說“跟你一樣,我也是一名女生”呢?
完全是望文生義、自以為是嘛!
哼!
那天,校長在全校同學面前表揚了我。
“五(一)班有一位潘妞妞同學。潘妞妞同學心靈手巧、樂于助人。上個星期三下午放學後,她一個人來到孤寡老人張奶奶家,幫張奶奶做家務、洗衣服,我們全校同學要向潘妞妞同學學習。有些個女同學,連自己的衣服都不會洗,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啊!哪裡比得上潘妞妞同學!最近區裡給我們學校分了一個‘十佳少年’的名額,要求報一名女生,我看就報潘妞妞同學好了,這麼熱心助人的女生,我們就是要積極鼓勵、大力宣傳,給予表彰嘛……”
教務主任在旁邊使勁地拉扯校長的衣角,校長甩了一下手:“扯什麼扯,等我把話講完行不行?不就是上次沒商量好的事嗎?下次再議不行嗎?”
“不是,不是,”教務主任急得什麼似的,“潘妞妞是男的。”
“男的?你說潘妞妞同學是男的?”校長面紅耳赤,“這是誰寫的表揚稿?為什麼不注明男女?真是瞎扯淡!解散!”
知情的同學早已笑翻了天。不知情的同學,通過麥克風和大喇叭,聽了校長與教務主任的對話,現在也變得知根知底了。
我很快聞名全校。
其實,我早就該聞名全校的。
最可氣的是,那次上體育課,幾名男生決定跟六(二)班來一場足球比賽。
由于我在原來的學校就是足球隊主力,我腳下盤球的功夫很是厲害,有幾位同學也聽說過,可是臨到上場時,那個臨時隊長金子光,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潘妞妞同學是女的,今天就算了,明天女足比賽請他上場!”
圍觀的同學哈哈笑。
我心裡那個氣呀,一腳開球,把足球踢到學校圍牆外面去了。
真希望能踢到火星上去。
我決定這輩子不碰足球了,連世錦賽電視直播也不看。
我要戒掉足球瘾。
我暈球。
那個學期我被評為全校三好學生。學校發給我一張燙金的獎狀。
在我們家小區拐彎的角落裡,有一個綠色郵筒似的漂亮垃圾箱。
我把獎狀團巴團巴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箱。
我不願寫自己的名字,也不願看到自己的名字,尤其最不願看到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寫在獎狀上。
我讨厭姓後邊那兩個字。我要讓那兩個字從我的視線裡消失。
“咦,妞妞,”一回家媽媽就笑臉相迎,“聽玉蘭老師說,你被評為三好生啦!有沒有這回事?”
“有。”我不想說話。
“那獎狀呢?”
“沒有。”我盡量少說話。
“怎麼啦?評為三好生怎麼會沒獎狀呢?不可能嘛!”媽媽的眼睛瞪得很大,“你該不是騙我吧?”
“學校不發獎狀,我有什麼辦法。”我還真想騙她。
我開始為我自己取一個新名字。
不告訴爸爸媽媽。
不告訴任何人,我一個人享用。
人家有筆名、有網名、有藝名,就不允許我有一個新名字嗎?古代人除了名,還有字,還有号,有的還有外号。
李白,字太白,号青蓮居士,人稱谪仙人、詩仙等等。
我有一個練習本,上面寫滿了我自己想出來的新名字:
潘亮、潘淳、潘亞飛、潘安,不對,潘安是古代的美男子;潘玉良,不行,潘玉良是一位著名女畫家;潘格格,不行,格格也是女的!
潘向前,太俗;
潘詩軒,太雅;
總之吧,我天天琢磨我的新名字。
好名字真是太多了,弄得我眼花缭亂的。我拿不定主意,那就今天用這個,明天用那個好了。我天天有新名字,天天都有一個“新我”。
有時候我抓阄,抓到哪個是哪個。
反正我自己取的名字,哪一個都比父母給我取的名字強。
我幻想着有一天,我寫出一本書,書的作者叫潘彼德,哼,不知道吧,潘彼德就是我!
外國有個彼德??潘,中國有個潘彼德。嘻嘻,多有趣!
我夢想着《流行歌曲排行榜》上有一首歌,歌名叫作《夢想成真》,那首歌是一位紅得發紫的超人氣歌手演唱的,他叫潘傑倫。
唔,不知道吧,潘傑倫就是我!
我遐想着有一天,在佳德拍賣會上有一幅畫拍出了天價。那幅傑作的題目是《江山如畫圖》,畫家是潘天壽雄。
哈,不是那個著名畫家潘天壽,而是潘天壽雄。
不知道吧,潘天壽雄不是别人,正是在下,也就是我!
我幻想着、夢想着、遐想着……沉浸在美好的胡思亂想之中。
“你、你好嗎?”
一個粗粗的聲音突然向我發問,吓了我一跳。開始我還以為是一個男同學,結果不是。她是我們班的假小子,叫尚高峰。
瞧,連名字也這麼氣勢磅礴。
“唔,沒什麼,不要緊。”我小聲地說,轉身要走。
我不習慣跟女生說話。
“你的痛苦我知道。”尚高峰說,這句話讓我心跳,感覺好溫暖,從來沒有女生這樣對我說過。
她們是一群麻雀,總是叽叽喳喳地嘲笑别人。
“我有一個請求,希望得到你的同意。我沒有别的意思,隻想幫助你,同時也請你幫助我。”
“潘妞妞……”何馬老師在點名。
教室裡鴉雀無聲。
“潘妞妞……”何馬老師的聲音明顯提高了八度。
教室裡仍然很安靜,就像同學們都放假了似的。
當何馬老師連喊三聲“潘妞妞”後,同學們的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
誰也不知道今天這是怎麼了。我為什麼不回答何馬老師的點名?我是睡着了嗎?
我站起來,站得挺直:“老師,我們班現在沒有潘妞妞了。”
“沒有?你說沒有潘妞妞?”何馬老師想笑,但沒有笑出聲,“請嚴肅點,這裡是課堂,不要嘩衆取寵。”
“老師,真的沒有潘妞妞了。”我接着說,“我已經跟尚高峰同學換了名字。現在我叫潘高峰,她叫尚妞妞。我不騙你,不信您問她。”
我指着尚妞妞同學說。
尚妞妞同學站起來,好像很害羞(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老師,這是真的。潘高峰同學沒有撒謊。”
班上響起熱烈的掌聲。我第一次覺得眼睛有點潮濕。不過,我沒哭。名叫潘高峰的堂堂男子漢,是不應該亂哭的。
我笑了,很開心,很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