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小故事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小故事 > 十年一覺打工夢

十年一覺打工夢

时间:2024-08-14 09:24:50


   

  打工至少能解決溫飽,可它就像一塊雞肋,消耗了他們的所有青春,讓他們變得越來越膽小,沒有希望,也不敢絕望。


   

  原地踏步的群體


   

  東莞南城步行街坐落于新城區中心。冬日,這裡行人稀少,各路品牌服飾安靜地陳列在敞亮的商店。巨幅廣告裡,女人裸露出曲線,男人西裝革履,賣弄着欲望與格調。步行街的對面,碩大煙囪兀然聳立,滾滾濃煙扶搖直上。錯亂的時空感。


   

  偶爾,36歲的呂蓮娟會來這裡走走,看着模特身上的時髦服裝,有時也幻想自己穿上的模樣。但也僅是幻想而已。身上的外套,是花32塊錢在地攤上淘來的,已伴随她度過3個寒冬。


   

  她來東莞10年了。2010年以前,她在東莞南城一家電子廠的無塵室裡,日複一日地擦拭電子零件,悄然消耗着青春歲月。


   

  呂蓮娟是數以億計的中國農民工群體中的一員。過去二十餘年,他們潮水般從各地農村湧向城市,湧向珠三角與長三角地區。他們聚集在城鎮,提供着最低價的服務;他們建造起城市的一磚一瓦;他們進入工廠,推動工業化工程,實現着中國的崛起夢。


   

  這些農民工吃苦耐勞,夜以繼日出賣着最廉價的勞動,生産各式産品:從玩具、服裝、運動鞋到機械設備、電子産品甚至波音飛機、空中客車的零部件。“中國制造”走出國門,充斥全球市場每一個角落。


   

  過去10年,“中國模式”開始被讨論、被總結、被歡呼、被沾沾自喜。2008年,中國舉辦豪華的奧運會,向世人展現其高大的身軀。2009年,《福布斯》文章稱,廉價産品為中國積累了2萬億美元,中國開始了大規模全球收購行為,令世界驚呼:“中國太有錢了!”


   

  過去10年,這個群體始終伴随着聳人聽聞的故事:切指斷臂、 跳樓讨薪……不斷刷新人們對生活的想象,被關注、被同情;被窺視,被消費。


   

  “東莞在劇變,但我們沒有變,”對于呂蓮娟來說,10年來,工資的增長如逆水行舟,物價的飛漲卻像脫缰野馬,而她搖身變成兩個孩子的母親,生活負擔日益加重。10年前,她和丈夫從廣西桂林的鄉村出發,來到這個世界工廠,埋進轟隆隆的機器聲中,推動這個國家邁向現代化。10年間,世界一日千裡,呂蓮娟及所屬的群體,極少數人幸運而艱難地躍進另一個階層;另一些人,卻透支了體力和腦力,帶着一身傷殘,被抛回了農村。而她則如同沉默的大多數,在原點徘徊,接受命運,節衣縮食經營每一個日夜。


   

  被收容的流民


   

  2000年,孩子才滿兩歲,呂蓮娟随丈夫來東莞打工。當時南城步行街還隻是一條臭水溝,要3年以後才建設起來。她在臭水溝旁邊的下村住了下來,下村的樓房當時還毫無蹤迹,她望着一片矮小醜陋的瓦房,心想,家裡的村莊真是比這裡美多了,隻是那裡太窮了。


   

  在廣西灌陽縣江口村,呂蓮娟一家3口人種着6分田,“根本沒法養活自己”,她說。大多數内陸農村遭遇着江口村同樣的貧窮。中國地少人多,人均耕地不到一畝田,實行家庭承包責任制以後,勞動生産率提高,勞動力大量過剩。1997年之後幾年,農産品市場疲軟,銷售困難,農業生産收入連年下降,還得上交各種沉重的稅費。青壯年農民無所事事,過着貧困的日子。


   

  在堂妹的介紹下,呂蓮娟進入東莞新科電子廠,400塊錢包吃包住。丈夫則在家具廠的流水線上,做油漆工人。兩人拿着不到1000元的月工資,花去120塊錢,在村裡租下了一間小房子。下村遍地是打工者,夏天夜晚,賣西瓜的小攤販把西瓜切成小片,一晚能賣兩千片。出租屋擠不下太多人,少年都睡到門口、街上。夫婦倆的小房間隻能放下一張小床,勞累了一天之後,他們偶爾躺在床上,暢想着未來。那時,他們還有夢想。


   

  生活的艱辛在于,滿是未知和驚險。那時,每個農民工都要辦理暫住證、就業許可證、外出打工許可證,每年辦理各種卡證要花上三五百元。若是被查出沒有證件,就要被抓到收容所改造勞動。不僅要補辦證件,還要罰款兩百元以上。每一天,治安隊都要到村裡來查證,治安員随意闖進他們的屋裡,搜查、抓人。


   

  呂蓮娟夫婦老老實實辦證交費,提心吊膽,總算平安度過那幾年。可她的老鄉則沒那麼幸運――保君三度被抓進收容所,譚大哥掏出暫住證,治安員接過後就将之撕成兩半。孫大叔因為操着和打架者同樣的口音,也莫名其妙被抓進收容所,不僅罰款兩百,還要被懲罰掃地、洗被子。


   

  2003年3月17日晚,一名大學生走在廣州街頭,他因沒有暫住證,被廣州市黃村警方抓走。在收容所,他被腳踢拳打、肘擊棍捅,3天後,死于救治站。


   

  大學生的墓志銘寫着:以生命為代價推動中國法治進程,值得紀念的人――孫志剛。


   

  艱難漲薪


   

  2004年春節剛過不久,廣東、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區開始出現“民工荒”。由于農副産品價格上漲,一些農民工選擇在家務農,不願回到工廠,不願繼續忍受惡劣的工作條件。


   

  2004年,因為缺工,呂蓮娟成了新科電子廠的正式員工。她有了工資卡。9月,她的底薪為440塊,加班114小時,再扣除16塊錢綠化費,最終能拿到1179塊錢。兩個月後,她開始有了養老保險。這突然的改善讓她開心了好一陣子。


   

  每一天,她6點鐘起床,在6:50之前趕到無塵室的流水線上,開始清理磁頭,到了下班,通常已是晚上七八點,天已經完全黑了――她難以見到廠外的太陽。每一天都累得腰酸胃痛,可她心甘情願地忍受這一切,賺錢的唯一辦法是,加班、再加班。


   

  好景不長。9月,金融危機暴發了。押寶于出口導向的沿海中小企業紛紛倒閉,2500萬農民工失去工作。他們大多數沒有得到任何補償,默默返鄉,或是往其他地方遷徙。


   

  呂蓮娟所在工廠也遭到金融風暴的襲擊。2009年開始,工廠不再讓她加班。賺不到更多錢,她也“跟着感覺走”,跟着其他工人消極怠工,在正常上班時間,故意放慢速度,或者幹脆站着不幹活。


   

  當不滿情緒向生活蔓延之時,新的生命悄然降臨。2009年6月,肚子裡的小女孩已經4個月大了,呂蓮娟忐忑不安地辭掉了工作。她想起那個挺着大肚子上班的工友,竟然生下一個渾身烏黑的嬰孩,那孩子不久就死去了。4年前的一個早晨,她剛去上班,因為吸入過量消毒水,暈倒了。之後住院四十多天,除了醫療費,呂蓮娟沒有得到任何補償。她經常頭痛,她想那也許是工作落下的後遺症。


   

  呂蓮娟孤獨地面對農民工群體共同的問題。他們不僅經常面臨工傷的危險,還占據着90%職業病患者份額。有害的工作環境正在奪走他們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資源,患上職業病似乎是家常便飯,維權卻是舉步維艱。


   

  無力消費


   

  呂蓮娟一家四口擠在下村一個小單間裡,兒子睡一張床,她和丈夫、小女兒擠一張。小女孩總是哭鬧,鼻涕滴答。沒有衣櫃,衣服都挂在兒子的床尾。房租一直漲,她在村裡輾轉換了幾個住處。這個幾平米的小單間,一個月要花去300塊錢。


   

  陽台用鐵皮遮頂,鐵皮挖出一個洞,讓陽光透進這個潮濕的小房間。陽台一端用來做飯,一端是衛生間。下雨時,她就把小煤氣爐拖進房子

,在地上做飯。


   

  兒子王大順是去年接過來的。過去10年間,他都随着外婆留在老家。為了省去春運的費用,夫婦倆從未回家過年――來回的車費要700塊錢 ,是平常的兩三倍,過一次春節,要花去一兩個月的工資。如今兒子長大了,外婆漸漸管不住他。呂蓮娟害怕他像村裡其他留守兒童,去網吧上網,沉迷于遊戲,或是像那個14歲的孩子,吸毒過量而死于非命。


   

  因為戶籍制度,農村戶口的王大順沒法享有城市的義務教育。到了東莞,他隻能在附近的農民工子弟學校就讀。一年的學費将近5000塊,她退回來的社保金,隻夠支撐他讀兩年書。


   

  辭去工作後,一家四口都要靠丈夫一個人養。他在工廠打工,每天工作12個小時,沒有任何保險及福利。扣掉300塊的夥食費和32個小時休息費,每月隻能拿到1400塊。


   

  豬肉漲價後,呂蓮娟便極少吃。前幾天生日,才買了5塊錢豬肉煮白蘿蔔慶祝一番。但她堅持每天煮一個雞蛋給女兒吃,孩子是她通往未來的入場券。她想着,即便沒有儲蓄,沒有保險,有了孩子,她就不至于老無所依。


   

  家裡幾乎沒有電器,那台小小的電視,起初呂蓮娟因為怕浪費電而不願意買,還是在丈夫的堅持下,花上60塊錢在廢品站買來的。


   

  10年來,最大的消費是去年為兒子學英語買的影碟機,花了将近500塊錢。可兒子并不喜歡學英語,影碟機被廢棄在一邊。他想回家了。他懷念在家鄉的河裡恣意遊泳,懷念在田野間和小夥伴戲耍。他開始在學校裡結識老鄉、組成陣營,對抗那些欺負人的孩子。他個頭矮小,每天都挨人打,可他總是全力反擊。“打不過也要打”,這是12歲的王大順最新領悟的道理。


   

  呂蓮娟想,這個城市永遠不屬于自己。她也想着回去,可是,老家沒有房,結婚時用的屋子還是借來的,再說,生了第二胎回去還要被罰款。


   

  在去與留的彷徨之間,在随時準備遷徙的不确定之中,在展望未來一片茫然之時,呂蓮娟唯一确定的,就是盡可能節省,最大限度地減少消費。


   

  人,變成機器人


   

  和老鄉呂蓮娟一樣,30歲的保君在東莞打工10年,也從未在春節返鄉與家人團聚。他是家裡的支柱,每月掙到手的一千多塊錢,除了支付自己的房租、夥食,還要養活老婆及女兒。


   

  “工資越來越少,物價越來越高。城市越來越繁華,可那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這是他10年來最大的感受。3000多個日夜裡,他有一半的時間,面對同樣的流水線,重複着同一個動作。有時他擡頭望望周圍,千人一面、整齊劃一,再望望那些轟隆隆的大機器,他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一個機器人。


   

  許多次,他想逃出工廠,去創業,可最終總是以平息沖動、鎮壓欲望收場。要是失去了幾年來的省吃儉用拼命加班才有的小積蓄,一家便淪為赤貧。


   

  最近幾年,這種欲望越來越淡,有時剛泛起一點小漣漪便消失在一潭死水之中,再後來就幾乎不再出現了。


   

  10年來,如同所有的工廠工人,他要日夜輪班。夜晚工作是他最難受最孤寂的時候,他想象女兒的模樣,鼓勵自己堅持下去。女兒是他唯一的希望,他想把她健康養大,不再讓她出來打工,重複自己的命運。


   

  保君對周圍的環境産生強烈的不信任感。打工10年,東莞仍是陌生。自己不屬于東莞,他覺得把養老金存在這裡,心裡特别不踏實。“以後要辦理轉移,又得一筆路費”,再說,“政府一個字把你卡死了,以前連辦個暫住證都很困難,他們三番兩次把我抓去收容所,然後罰錢。”


   

  休息的時候,保君偶爾也去南城步行街走走,自己永遠消費不起,隻是看着别人消費,幻想自己身着千元西裝,“也有個人樣”。可他不敢往商店多看幾眼,他害怕遇到服務員盯着他的眼神。


   

  近幾年來,保君開始上網了,他看到國外的工會為工人争取利益,羨慕不已,“自己工廠的工會,最多組織大家去看電影。”


   

  “外國工人最苦最累的活,他能買房開車,在中國,打一年工,打10年工,打60年工,還是那個命。”


   

  “炒掉東莞,炒掉老闆”,他說。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快意。


   

  回不去的故鄉


   

  如果說,廣西老家的山水,仍為保君留一條退路;那麼,對于22歲的孫平來說,廣西老家的山水,隻能永遠駐足在童年。


   

  他的父母在東莞打工10年,每隔幾年,就回家蓋一點房子,陸陸續續蓋起一層樓。作為留守兒童,他也每隔幾年就來東莞和父母相聚。18歲那年,他從高中辍學來東莞打工。


   

  幾年下來,他輾轉了幾家工廠,“一個地方呆久了,沒機會學東西,就不想呆下去”,相比起金錢,他更看重技能積累。


   

  2011年,他回家了一趟,竟覺得“看哪裡都不順眼”。連續幾天,他都感到單調無聊,無所适從,“沒地方可去,一眼望到盡頭。”


   

  在工廠,仍是每天工作12個小時,但孫平并不覺得累。他蝸居在城中村,熱愛城市的繁華。他最大的消費是買衣服,一件幾百塊錢,全是運動品牌。他覺得,唯有穿上時尚品牌,才顯得“整潔”,顯得與這個城市相匹配。


   

  對孫平這一代人來說,很早接觸網絡,打開的是一個全球化的視野,接觸的是世界最主流的叙述:城市化以及消費主義。他們成長的中國,是一個時空混亂的轉型中國,他們從前現代的村野走出來,邁進現代化進程中的血汗積累,消費于後現代的狂歡之中。


   

  18歲的張柱,在一家皮帶廠的流水線上工作。每個月,他最高興的事情就是買衣服,然後和朋友到大型舞廳搖頭晃腦地蹦迪。那是他擺脫機械感的一種方式。他讨厭被稱為“農民工”,他說,非得帶“工”字的話,請将他歸類為“員工”。


   

  張柱利用網絡學習勞動法,看看老闆的行為哪些地方不符合規範,同時還向母親普及法律常識――這也是一個大趨勢。在過去幾年,網絡成為新一代農民工了解自身權利、維護自身權益、表達自我的發聲渠道。


   

  2010年,在富士康,13條年輕的生命從高樓墜下,以死亡表達人生之絕望。他們的悲劇喚起了社會對新生代農民工命運的思考和關懷。而他們,在過去的10年,已經成為中國農民工的主體。


   

  “那些跳樓的人腦子都是漿糊,”孫平譴責自殺的同齡人。然而,和他們一樣,孫平覺得打工幾年,最大的收獲是:現實是殘忍的,金錢是唯一的邏輯。沒有錢,就沒法在這城市立足。


   

  他覺得自己不會一輩子打工,他覺得他能改變命運,雖然暫時還不知道改變的方法。但他确定,他不願再回到農村去了,因為他們和這個飛速發展的國家一樣――“童年的感覺已經消逝了,農村是老一輩的事。”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