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40年代末我們一家三口被迫分離,父親去了台灣,母親回到長沙,後來他們就各自為家,我則留在了上海。失散40年後雖彼此有過幾次見面,但畢竟像一段打過補丁的親情,無法複原。直到最近,我終于有了一個機會去台灣探望父親。
台北,金碧輝煌的圓山飯店大堂,冷氣飕飕,酒吧裡不時飄出悠揚的樂曲。我端坐在沙發裡,眼睛直直地盯住大門,等着同父異母的弟弟駕車來接我。足足半小時過去了,酒吧裡的樂曲換了一支又一支,門口進出的人也是一撥又一撥,“望盡路人皆不是”的感覺油然而起。于是,盼望有點疲憊,眼睛不再專注,耳朵有些走神。又有一支樂曲妙曼地奏起,綿長而哀怨。我并不懂音樂,然而當耳畔響起這首時,我似乎聽懂了。自從去年探望生母之後,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凝結心頭,此時,似乎一下子化解了,洇染開來,繼而一種甜蜜又微帶酸楚的滋味開始浸潤我的整個肺腑,傳遞到周身的每一根神經。出于好奇,很想知道這首樂曲的名字。也許是一支不出名的曲子,問了好幾個侍應生才告訴我,曲名竟然就叫《我的父親,我的母親》!世上竟有這等巧事?也許是冥冥中的偶然,也許是混沌中的必然!
感歎之中,卻瞥見大門口有一群人擁進,定睛一看,是弟弟、弟媳扶着手拄拐杖蹒跚而行的父親,後面是妹妹攙着母親,我急忙起身迎上去。6年未見的父親,由于帕金森病和糖尿病的雙重折磨,變得異乎尋常地衰老和病态:雙頰深深地塌陷,眼睛混沌而無神,嘴巴經常半張着,不時涎着口水。隻見他看到我的一霎那,眼睛瞬間變得亮了起來,突然丢掉了拐杖,掙脫了攙扶,顫顫巍巍地抱住了我,嘴裡還含糊不清地在說着什麼。我隻覺得他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而且幅度和頻率都很劇烈,讓我的心也跟着一起顫動起來,剛才充斥我神經的甜蜜而酸楚的感覺,一下子全化為眼淚,滿面流淌,落到了嘴角。我曾不止一次地設想過這次父子會面的場景,但從未想到,父親會來賓館接我。近幾年來,在電話裡,不斷聽到父親病情加重的消息,去年開始頻頻肌肉僵硬,一旦發作起來全身肌肉僵直并劇烈地疼痛,需要有人不停地按摩才能化解,因為這個,父親變得不肯走路,隻有在家人的勸說下,才會極不情願地在房間和客廳之間來回走上幾圈。今晚他卻執意要來,說是怕我工作行程太滿而見不到我。剛在沙發上坐定,父親突然臉部抽搐起來,嘴裡連連喊着“痛”、“痛”,聲音短促而含混。弟弟一邊說:“父親的肌肉又僵了,空調太冷了,要趕快離開”,一邊趕忙扶起父親,嘴裡還不住地喊着“擡”、“擡”的口令,随着口令,父親才會機械地交替擡起雙腳慢慢地移動。好不容易讓父親“逃”離冷氣十足的大堂,坐進轎車後座。
家中,明亮的客廳裡母親和妹妹一面不停地給父親腿部的肌肉搓揉、拍捏,一面嗔怪說:“叫你不要去,看弄成這樣子!”我心裡不禁一陣酸痛:為被疾病折磨的父親,也為他的真情和執拗,更為盼望了多年的會面竟會以這種形式進行。也許因為家裡沒有空調的冷氣,也許是按摩起到了作用,父親臉部僵木的肌肉漸漸地松弛舒展,他咧開嘴,孩子似地笑了,眼角滾出一顆淚珠,晶瑩而碩大。我相信,這淚一定是甜中帶酸,酸中有甜的。
第二天清晨,父親還未醒,我卻要趕回飯店了。想與父親道别,但母親說,好久沒看到他睡得這麼香了,便隻好在半掩的門縫裡看了一下熟睡中的父親,見他嘴巴半張着,呼吸均勻而沉重,我不覺鼻子一酸,但隻能扭頭而去,約定等我環島結束,再來台北相聚。
七天的考察,日程滿滿,行程匆匆。重回台北後,最後一晚又因為餞行晚宴不能推托請假,于是便和家人約定,還是到賓館見面,我希望父親當晚能來,但又不忍心讓他走動來,想到上次見面的情景,我在電話裡始終不敢詢問父親是否能來。宴會結束,剛回到賓館,客房門鈴就響了。門一開,隻見全家簇擁着坐在輪椅上的父親,讓我感到意外,更讓我感到驚喜!弟妹告訴我,為了卻父親的心願,這兩天他們專門購置了輪椅,還專程到賓館“偵察”地形,今天他們走的是沒有空調的員工通道。
五月的台北,天氣已經開始變熱,因為不能開空調,一下子湧進那麼多人,大家都感到很熱,然而更熱的是房裡的氣氛。相機記錄下了這令人難忘也令人難過的瞬間。事後,我發現畫面中每個人的臉上都蕩漾着笑容,每個人的眼眶裡都閃爍着淚花,甜甜的,酸酸的,為全家的團聚,為以後的有緣相會。